18 羽殇（下）（1 / 1）
憩月塔前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由于隐在塔身投下的阴影之中，陷入回忆的潋月影并没有发现。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次碰到的灰袍老者和银发少女。
老人依然拄着白玉拐杖，精神矍铄；而少女亦同样白衣素裙，侍立在旁。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也不知看了多久，但老人估量的眼光却一直未离开的盯在潋月影的身上。
潋月影还是那一身脏掉的衣裙，狼狈非常，但这并不会减损她一丝一毫的美丽。这样的她，看在老人估量的眼里反倒有了一种只身度沧桑后的坚强。只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便不在是那个天真活泼、举止随心的娇俏少女，单纯和快乐已经远离了她。这样的她神态沉静，气度雍容，隐隐的已经有了王者的风范，有了王者的风华。
……
是否是，珠蚌必要经过痛苦的磨砺才能孕育出光彩夺目的珍珠？
是否是，鸟儿必要经过烈焰的焚烧才能蜕变成翔游九天的凤凰？
……
“走吧，蝶儿，和我去接驾。”老人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掩下了几许叹息。
“是，长老。”少女回答。
“咚”的一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很大，大到足以拉回潋月影再一次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就神游太虚的神志，同时也间接证明了那落地的东西一定会摔的极惨。
潋月影看着狮宁雪一脸的愤懑，才蓦然发现自己在使用「迭置沙」的时候忘了带上它。“你竟然就那样把我丢下！”她不禁想着，如果狮宁雪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这样抱怨吧。想着的时候，她的唇角似乎向上勾起了微许弧度，虽然看不分明，却已经冲散了萦绕在她身边的浓烈忧伤。
“谢谢！”潋月影用有些清冷的声音说到。
这厢依然张牙舞爪的狮宁雪在听到潋月影说“谢谢”的时候，竟一时怔愣在那儿。那姿势配上那表情，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突然，潋月影眸色一沉，身形一闪，待狮宁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它那容颜美丽气度娴雅的不良主人将一柄由光化成的利刃不偏不倚的架在一个灰袍老人的脖子上。锋利的刀身上闪动着银芒，光洁一如皎月澄清又素雅的清辉，却分明带有一股尊贵凌厉的逼人寒气。
此时的潋月影浑身散发着如同修罗一般的杀伐之气，却又带有着神祗一样的超然圣洁，这种亦正亦邪的魔魅气质矛盾地纠结在潋月影的全身，让她更显得冷然决绝，又偏生绯艳的仿若凤凰□□。而这种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气质，真真叫人无法掉转开视线。
“你是谁？”潋月影淡漠的声音逸出檀口，虽是疑问，却夹携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人看到这种架势只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用拐杖将潋月影那眨眼之间即可取人性命的月光刃轻轻搪开。“丫头，你怎么这么毛躁？”有些暗哑的声音中似乎也带着笑意。
潋月影这才仔细的看了一眼老人一直拿在手中的白玉拐杖，那拐杖的杖身上密密覆满了王族图腾的银色暗纹，杖首一朵栩栩如生的半开赤莲花，隐约可以看见精致的莲心中嵌着一颗黑色的月见石。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拐杖，而象征着月潋族王权的权杖。
“你、到、底、是、谁？”潋月影将目光从权杖掉转回老人的脸上，一字一字的问着，“你根本就不是九长老！”
“好利的眼！”老人依然老神在在，却又好象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同。“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他接着说，暗哑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似乎藏了嘲讽。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老人在心里质问着自己，眼中的笑意也变得不再如先前般纯粹，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像是宠溺，像是委屈，像是通达，像是无奈，像是了然，又像是寥落……
潋月影看不懂老人眼中流露出的意味深长，也不想看懂。现在的她有太多的疑问。为什么要回来？回来要做什么？十年前的她做不到，难道十年后就可以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有谁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办？
“你、到、底、是、谁？”潋月影再一次一字一字的重复这个问题。
老人依然没有回答潋月影的问题，却古怪地笑了，笑容中充满了苦涩。他仰头问天：“是呀，我到底是——谁——呢——？”
那一瞬间，老人的哀伤陡然变得清晰，也真真切切的划破潋月影几乎遗忘的记忆，她声音颤抖的问着：“你……你……你是当年……教我控制灵力的……那个人？”
老人收起笑，有些严肃的看着潋月影，“你记得？！”
潋月影轻轻地摇了摇头，手中皎洁如月的利刃迷离成一抹淡淡的清辉，消失。
“不，我不记得你！”潋月影边说着边看向老人，“但我记得……记得那哀伤——比苍穹还重、无法得到救赎的哀伤。”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老人，“那一天，我也问过你‘你是谁’，而你也是这样仰起头问天，然后你说‘是呀，我到底是——谁——呢——？’。”潋月影转开眼，语气中满是嘲讽：“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并不是最糟的，或许，我应该比你要幸福。”
老人再一次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中有了满足和释然。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谁。”潋月影看着老人的笑忽然说到。语气平静，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你会知道的。”老人如是说。
依然是憩月塔下的玄冰地室；依然是晶亮如水晶的光滑四壁；依然是矗立中央的水玉莲台；依然是暧昧朦胧的王家图腾……只是这一切重新看进潋月影眼中的时候，却有了真真切切的涵义，而不再是曾经停驻在某处的风景。
“公主小的时候没有来过这个地室吧？”看着自打进入地室就一直凝视着水玉莲台的潋月影，老人打破了静寂。
“这个地室？”潋月影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才是憩月塔的关键。”老人缓缓地说着，为潋月影开解疑惑。“赤莲、月光珠、玄雪狐被世人并称为月潋三宝：赤莲，可以让人起死回生；月光珠，被供奉为族之圣物；玄雪狐，则是历代月潋王的伴生灵兽。王出狐生，王死狐灭。也就是说月潋王与玄雪狐其实拥有共同的生命。关于这些公主应该都十分清楚。而这个地室之所以是憩月塔的关键，却是因为玄雪狐孕生于莲台之中。”
潋月影转过身，不发一言，仅是淡漠的看着老人。
老人对她笑了笑，掉转目光看向莲台，接着说道：“那座水玉莲台会在王即位之后枯萎，然后这个玄冰地室也会随之自我封印，等待着月潋下一任的王，并为王孕育伴生兽。换句话说，水玉莲花绽放的时候，就意味着月潋新一任王的承继，上一任王的退位。不过……”老人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潋月影身旁亦步亦趋的狮宁雪，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它，似乎醒来的要早一些。”
“您的意思是……”潋月影也随着老人的目光看了一眼狮宁雪，而后出声询问。
“十七，公主十七岁生辰之后，才算成人，才可以继承王位。而狮宁雪在公主十六岁生辰之后不久就醒来了。”老人如是说。
好半天，没有人再说话，玄冰地室陷入了沉默。老人拧着眉似乎在思考着狮宁雪提前醒来的原因；而潋月影想到的却是近一年来曜日宫净莲池中日以继夜放肆盛放的妖娆莲花，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潋月影依然淡漠的看着老人，想试着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么多？……直到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宣告放弃。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肯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连我都不清楚的关于月潋的秘密。但是，我可以肯定你是月潋的族人，即使你曾对我使用幻术抹去了我记忆中你的样子，即使你现在的样子是参照九长老幻化而成的。”潋月影用她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着，“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
潋月影轻轻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对夺目的银眸中满是冷冽，“现在，我要知道的是，你让我收集“离”、“巽”、“坎”、“艮”四枚圣令的真相！”她的语气在无形之中变得威严，“我以王的名义命令你！”
老人看向潋月影，似乎怔忪于她语气中陡然迸发的威严，好半天后才缓缓说道：“公主严重了，即使殿下不问，老朽亦会坦言。”
那一刻老人的神情是肃穆的。说话的时候，那一双洞察秋毫锐利智慧的眼眸里，有着光的寂灭，好象什么都有，又好象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沧桑岁月侵蚀之下——看透生死，看穿喜忧，看尽人世，看失自我——经过痛苦挣扎而后渐渐淡漠、沉淀出的通达，也是虚无。
老人转过身，背对着潋月影，其实面对王族，尤其是即将成为新一任王的潋月影，他这么做是极不礼貌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忤逆的表现。然而，他的背影看起来，竟让潋月影觉得十分难过。她不禁开始怀疑，刚才可有说过什么叫他难过的话吗？明明自己才是被他从头糊弄到尾的那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才应该难过，不是吗？可是现在，有谁能够告诉她，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蝶儿，先服侍公主去休息。公主从落云国回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一定累坏了。”老人对着始终侍立在旁的白衣少女吩咐说。
“是，长老。”蝶儿乖巧的应答。
然后，老人不待潋月影出声反对，又接着说：“恳请公主先去休息，当以金体为重。来日方长，明日老朽定当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答案。
“……”潋月影很想反对老人专断的做法，可却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一来这两天来的变故的的确确让她感到身心疲惫，虽然加诸在身体上的封印已经破除，她至出生以来就带有的力量复苏，但由于体内还充斥着另外两股原本不属于她的力量——落云的风之力和灏阳的炎之力，这些恰恰会造成她身体过重的负担。二来她听出了老人声音中的疲惫，那一种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的疲惫深深的刺痛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开口拒绝。反正就像他说的那样，来日方长，没有什么事情急切到需要马上解决，明天就明天吧。
“殿下，请随我来。”蝶儿走到潋月影的面前带路。潋月影终是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跟在蝶儿的后面登上玄梯离开地室。
玄冰打造的地室静了下来，位于地室正中的水玉莲台依然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淡淡光华，温润、莹白，映照出地室的四壁晶亮如水晶。在这样柔和的光芒下，可以清晰的看见莲台四周的地面遍布的那些繁复的花纹，隐隐的散发着神圣而又清冷的味道。
地室里愈发地安静，安静地可以听到老人呼吸的声音。
老人依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背对着莲台，面孔隐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狮宁雪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半天，终于摇了摇它那颗小巧的脑袋，似乎在说：“笨！和我那个不良主人一样的笨！你就一个人好好站着吧，大人我不奉陪了。”
然后，狮宁雪就真的拍拍屁股走人，那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有节奏的一晃一晃，看起来有点神气、有点可爱、也有点滑稽。
“……你……是姐姐当年的那一只伴生狐，对不对？”老人的话让狮宁雪蓦地止住脚步，连带的也隐去了它原本神气活现的样子。
……沉默。
……只有沉默。
“我忘了，你现在还不能说话。”这一句话说完，便再没有了声音。
于是，玄冰地室中就只剩下一人一兽背对背站着，像两座石雕，一动不动。
静默。
恒久的静默。
……
很久很久以后，似乎有风从远古吹来，轻轻的，柔柔的，带着千年都没有被吹散的忧伤，静静地栖落在这一人一兽各怀心事的心头。
那真的是一个太久远太久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