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羽殇（上）（1 / 1）
晨，破晓。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无声无息的割破黑夜，旭阳之光驱离灰蒙。
黑夜过去，黎明到来。那原就代表着希望的新阳有着通透的温暖，宛若万道金箭的光芒，得意地炫耀在遥远的天际。
……
冉冉东升的朝阳中，少女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单薄，似是一抹苍茫的白，带着初升的新阳渐渐倾洒向大地的所有色彩都无法掩住的沧桑。
就像旭日之于黑夜——
当金色的光明驻进情伤之人瞳孔深处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照亮那混沌在心底的暗夜，温暖那被千年寒冰冻结觅不出感觉的内心？
……
潋月影抬起头，清澄如许的银色瞳眸里有着轻轻的、淡淡的金色光亮，如同幽然静谧的虚海深处蕴满浩瀚的星光。然而，细细分辨之下却不难发现，那里面其实早就已经氤氲成飘渺的虚幻，看是无穷无尽，实则无灭无明。
阳光太过眩目，即使是刚刚升起的新阳。潋月影凝视那划破了黑暗的光亮，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头。
她缓慢地举起右手，那样子，有些郑重，亦有些虔诚。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交错狰狞的绛褐色，仿佛想印证些什么。
光影之下，她展开紧握的手心，仅用拇指和食指掐捏住血玉簪尾，让它完全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轻轻地转动簪尾，她看见簪头尚未雕琢好的绫岚花，层层花瓣的铺垫下捧出娇柔的花蕊，似羞还怯，洋溢着琉璃八宝剔透晶莹的风华。
光线交错中，她依稀看到有一双修长但有力的手，温柔地将一粒绫岚花的种子播下。然后，那粒被精心照料的种子终于在某一天破土而出，发芽、长枝、生叶、开花；再然后，绫岚那略带微蓝却依旧素白的花瓣一瞬间狂烧成烈焰，却又在转眼间谢落成花冢。
来不及感叹这一场绫岚的伤逝！从盛放到颓败，仅仅只是刹那，仿佛夜空中一场最灿烂的烟花，燃尽生命，只为有人可以看一眼漆黑夜幕中那被点亮的匆匆繁华。
突然间，光芒四射。
——炙烈如火。
——殷红似血。
——艳冶成霞。
宛若烧灼的痛楚从潋月影的右手开始蔓延，掌心的伤痕迸裂，鲜红鲜红的血喷洒而出，在金亮殷艳的炽光下蓬起一阵晕红的血雾笼在她周身。远远看去，好似一层淡淡地略显迷离的金色之中掀起的一场火红的花雨，细碎的雨丝缠绵，在那看起来十分温暖的阳光之下，消散。
潋月影的脸色苍白，身体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她感觉得到体内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周身游走，不断的与先天之力碰撞、融合。
其实，也就有那几秒中的时间，逐渐消散的雨丝在碰到潋月影身体的时候全部复燃成淡金色的火焰，一点一点包裹住潋月影的周身。而她手上的伤口也开始神奇的愈合。老实说，那火焰一点儿都不显得张狂不说，反倒给人一种安心的祥和，像一种温柔又固执的抚慰。
潋月影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笑得温柔又凄凉，可这却是她至昨夜目送濯澹日离开后的第一个表情。她温柔地看向周身似有生命的火焰，柔声的说到：“何——苦——”
火焰就在那一刹那间熄灭。
收回手，再看一眼手中的玉簪，不知什么时候，那血玉簪已失血色，变回昧光玉原本的剔透、莹白。美玉雕琢而成的绫岚花，温润柔和，带着淡淡的绝世风华。
潋月影小心的收好玉簪，对着地上的狮宁雪轻声地说：“走吧。”声音清冷，却好似藏有些许的叹息，轻悄悄地飘进风里，似有似无。
……
转身，离去。花谢，花开。
原来，都不过是一场宿命流转的误会。
只是，这误会太过于残酷——支付高昂的代价，收获痛心的结果，更悲哀的却是这所有的一切又都会在烟花散尽的那一刻，化、成、灰！
清晨的毓阳格外的安静，一种压抑的安静，早已不见几天前张灯结彩的繁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偌大的都城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潋月影独自一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她的脸上有着温柔的微笑。身上的丝绸长裙很脏，留下了泥水和雨水的印迹，甚至还有血迹，已经看不出底色。其实她完全可以用幻术将它弄干净，可她没有，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狮宁雪依然如雪球一般，通体雪白，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它小心的跟在主子的后面，只几步远的距离，表情有些古怪。
一阵晨风扫过，带着冬季特有的冷冽，毫不迟疑的卷起潋月影的衣摆，罗带，以及那头如月光般皎洁的银发——襟袖楚楚，裙袂猎猎，长发飘飘——在死寂的街道上形成一幕华丽又圣洁的光影。
无端的，潋月影临风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
死寂的街道、孤独的少女、冷冽的寒风、飘飞的罗带……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灿烂的笑容里定格成一幅苍莽班驳的胶片，充满了萧索的意味。
从今以后她就只有一个人了，没有灏阳，没有澹日，没有风若，没有苍壁和琰离，甚至……没有千羽，有的只是潋月——这个被埋葬了十年的伤痕，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伤痕！
记忆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作为千羽的每一天都宛如发生在昨日，清晰的历历在目；而作为潋月的那七年岁月却恍惚若隔世，中间横亘了太长的时间，无法超越的时间。
只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是潋月影还是濯千羽，无论脑海中的记忆是模糊还是清晰，命运总是残酷的不肯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余地。
很多时候，很多时候人们总是喜欢逆着时间的河流趟过去，妄图寻找已经跌落进忘川的记忆；然而事实上错开逝去的，就再也回不去，因为最终的我们早已经不再是自己最初的样子，即使深埋在底层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被擦拭的越来越清晰，可是被岁月风化的我们却已是面目全非、身心创痍。
……
潋月影站定在街道的尽头，面对的是那家歌舞升平、看起来颇有气势的客栈。她仔细地打量着她就在昨天还住过的客栈，目光缓缓地扫过客栈上高悬的匾额。
只是，景物依旧，故人无踪。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明明知道苍壁他们一定已经带着澹日离开，明明、明明已经决定做回潋月影，不是吗？然而她清亮的银色眸子却在眨眼之间飘起簌簌飞舞的雪花，纤细柔软，晶莹美丽，却是没有温度的雪花。那抹曾经被她小心的掩埋在眼底如深海一般的哀伤反而成了此刻她满眼霪雪霏霏中唯一的清晰。
原来，还是忍不住惆怅。
深深、深深的惆怅啊！
捻指如兰，潋月影的目光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客栈上高悬的匾额，口中喃喃地念着晦涩的咒语，而她的思绪却早已挣脱出身体的束缚，飘向了不知名的角落。
有淡淡的仿佛白缎样的光芒风一般从潋月影的脚下漫卷起来，转眼就包裹住她全身，像作茧自缚的蚕。而待光芒敛去后刚刚稍立的佳人丽影无踪。
不知从哪卷来的几片树叶依然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打着旋飞舞，像迷失在风中的蝴蝶，即使有最美丽的鳞翅，却依然舞出命运的惶恐。
狮宁雪呆呆地看着那几片妄图挣扎着的随风舞动的树叶缓缓地、缓缓地飘落在地上，才终于，幡然醒悟：自己竟然被不负责任的不良主人遗、弃、了。
省悟之后，通体雪白只余额前一擢黑毛的小兽在它那可爱的脸上作出了扭曲的表情。如果可以变成人的样子，不知道是哑然的惊愕，极端的不满，还是无奈的苦笑？
狮宁雪晃了晃它那颗小巧的脑袋，又摇了摇它身后那三条毛茸茸的尾巴，然后在突然之间迅速扑向那已经落地的树叶。霎时，树叶四散飘起，而狮宁雪却已失去了影踪。
阳光下的街道依然寂寞如斯，不复见一个人影，只有客栈上高悬的匾额在晨起的冷风中招摇。那镏金的额匾上龙飞凤舞的题写了四个大字——碾、月、断、日。
月潋国。
潋月城。
当潋月影带着已经恢复的记忆再一次踏上故土的时候，潋月城依然只有颓废的城垣、倾塌的房屋、危危可及的玄黑塔楼，以及被冰封在大地之上的莲状红花。那近乎狰狞的红色，依然像血，氤氲漫漶，恍惚中延漫成一片焦躁的火海铺展向天边，绝望的想要焚尽一切。
只是，这一次，潋月影她终于知道，弥漫了她整个视线的血红色为何在她的记忆尚被封印着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地、毫不费力地灼痛她的眼、她的心。
只是，这一次，她却再没有泪，可以至她玉石一般的脸庞划落，依如那一天——
……
…………
月潋族有一则关于“天劫”的古老的预言，据说是一位巫女的诅咒。预言的内容只有三十二个字，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的参破。因此，有人相信，亦有人不信。但无论如何这则预言却早已在族人之中传开。有道曰：
“孤星陨落，风雪四合。
妖月非天，赤莲如火。
阴阳汇聚，天光交错。
金乌涅磐，幻影沉疴。”
潋月影曾记得母后对她说过，她出生的时候，周身围绕着风雪，温度低得可以让碰到的人瞬间结冰，而她却安然的睡在里面，笑容极其甜美。也正是因为这围绕在她周身的异乎寻常的风雪的结界，使潋月影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个不详之人。她是被巫女诅咒的孩子！她的命格是被截断的！
潋月影她很美。小的时候就很美。银发如缎，是月潋族人血脉的象征；银眸如水，是嫡传王族身份的印记。那晶莹纯洁闪烁着银白色光泽的澄澈瞳仁，仿佛是皎洁、冷冽的月碎裂在她眼中，诡异而纯粹。
然而，无论是她嫡传王族的身份，抑或是她惑乱苍生的容颜，却全都无法改变她沉闷落寞的童年和注定残忍的命运。
她有着令人恐惧的灵力，在她还不会控制的时候，每个不小心碰到她的人非死即伤，所有的人一看到她就会远远的躲开。虽然父王刻意掩盖了她出生时周身围绕着风雪结界的事实，却依然总能在无意中听到这样的议论：“有这样的公主，是幸，抑或不幸？”
因此，潋月影从小就是一个寂寞的孩子。
寂寞如死。
当有一天她从父王的口中得知她背负着“天劫”之后，她纯粹的银眸中便再没有泪，甚至没有忧伤。因为她知道那则古老的预言是真实的，就如月潋的王族天生就能司水一样，他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承继了诅咒，锩刻在血液之中代代传承的诅咒。
从此以后，潋月影变得十分安静，她总会小心地避开所有人，独自躲到月潋的圣禁地——镜月湖。镜月湖有月杨树结界守护着，一般的人是进不来的。而小潋月影会一动不动的抱膝坐在镜月湖畔，往往一坐就忘了时间，直待素月已上，星子闪起。
潋月影总是默默地凝视着湖心处的几株常开不败的妖娆白莲，看着、看着她就觉得那莲花似有自我意识般会在眨眼之间狂燃成血一样滟潋的红色，散发着惨烈到绝望的怨恨。在这种静默之中，时间会一分一秒的流过，她甚至可以听到时间碾过空气时“吱嘎嘎”的声音，像是生了铁锈快要报废的古老钟摆上的动力齿轮费力转动的声音。
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是这样的度过，在漫长的候在湖畔看莲的岁月中，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这是一场宿命的挣扎，谁也逃不过的。只是让潋月影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竟然会来得这样的急！
她记得，那一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蔽日，灰惨惨的天空给人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所有的人，潋月城里所有的人都还在美梦中酣眠。而日曜的铁蹄却是那样毫无预兆的踏破了城门，打碎了潋月城几千年淬炼出的祥和。
军队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染城垣。而恰恰在这种时候月潋的王下了一道让他女儿潋月影憾恨终生的命令——誓死守护憩月塔，护卫公主安全！
憩月塔是潋月城最高的塔楼，塔身由玄黑色的墨石建造，远远望去像一支剑柄入地剑锋问天的上古神器笔直的矗立在天地间。那是月潋族用来供奉族之圣物——亦是外人盛传的月潋三宝之二——月光珠的地方。每年生辰那天，潋月影都会失去护体的灵力，虚弱的连婴儿都不如。所以月潋王会在女儿生辰那天将她送进憩月塔中，让她接受圣物月光珠的庇守。说也奇怪，月光珠会在那时为潋月影在周身张开风雪结界，依如她出生时的襁褓。
那一天，正是潋月影七岁的生辰——
当潋月影最终出现在憩月塔塔顶的时候，她看到几乎所有的族人都因为自己躺在了血泊之中。那一刻，在那一刻，她的心反而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的近似于残酷。
其实，这种平静是很容易理解的。对于一个只是等待，甚至欢迎死亡的人来说，除了平静，所有的情绪都是多余的。因为情绪是人们由于对生存的渴望而产生的，可潋月影锩刻在血液中的诅咒却让她早已没有了任何渴望。她活着，其实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关于命运的抉择。因为，在过去那一天天坐在湖畔看莲数莲的日子里，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空壳。
可是她明白，即使她只有七岁，当她的父王下了那道惨烈而决绝的命令，选择她而放弃整个国家的时候；抑或早在她刚刚出生，父王就为了她隐瞒下风雪结界的时候，所有的族人，所有的族人都会因为王的自私枉送了性命。
所以，作为公主，作为下一任的王，她必须要为族人做些什么。
因为，这是她，该有的担当。
潋月影闭上了眼，风在一瞬间灌满了她的拽地长裙，她试着利用月光珠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吸收所有的族人因为死亡而溃散出体外的灵力于自己的掌心，并强迫自己激发出身体的潜能召唤她暂时丧失的灵力——可这么做无异于自杀。
高高的塔楼上，站立着那个纤丽的人儿，她的裙裾在风中舞得猎猎作响，她的双手凝聚出两团凛冽的光芒，宛如十五的满月憩落在她手中……
——光——芒——万——丈——
时间，奇迹一般，就静止在那一刻——
然后，被血染红的大地一瞬间开满了如火焰般跳动的莲状红花，眨眼的炫惑之后即被冰雪封印。潋月城也再无一丝生气。
再然后，潋月影从塔楼上跌落。就在她即将失去所有意识的时候，她依稀觉得眼前晃过一束如朝阳般金色的光芒，让她觉得那样的温暖。
很多年后，她才承认那抹耀眼的金色，注定了她以后人生的命运之轮，以完全不同的轨迹，运转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