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十七章 来归，长相思（中）（1 / 1）
我站在刑部大门前，执着一把油纸伞，雨下得颇大，咚咚的敲击着伞面，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密实的水帘。伞内、伞外自成一世界。伞内的这个，安全平静，可以逃避世间一切烦恼；伞外的这个，凶险纷乱，追逐的同时迷失了自我。
我上前一步，靴子不小心踩进水里，发出“啪”的轻响，手腕一紧，竟是被人握住。
“逸幽，不准去！”
我回头望着褚畅，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神色中的焦急透雨而来。
我抬高伞，把他纳入伞下。拿衣袖擦拭着他脸上的雨水，抑或是汗水。他好似又长高了，我得费力的伸长手才能够着他的发心，日子过得真快啊，与他相处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此刻都涌上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一股酸意漫了开来——这五年，我心里清楚，是真的把褚畅当亲人看的。
“回去吧！”我把伞塞到他手中，轻推他的肩膀。
“你不能去！”他手掌一收，腕部隐隐转来疼痛。
我轻浅的笑：“不听姐姐的话了么？”
他越发懊恼起来，瞪视着我，抖动着唇，却是哀求的一句：“你不要去！”
我仔细的掰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畅弟，他在里面呢！”
是的，他在里面，宸謇在里面。
十日前的那声惊雷已经向天下昭告了这一切：朝廷主议和，岂图用割地和亲的方式换得短暂的歌舞升平，全然不顾前方战士的意愿。而在忽兰忽失温，明军已经取得关键性的一个大胜仗，只消再小战几场，便可灭了蒙古骑兵的精锐，把鞑靼赶回大草原。就在这军心激昂，士气大振的时刻，朝廷却下召令大军即刻拔营回朝。这，哪有把俎上鱼肉放回池塘的道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以前只觉得这句话气势恢宏，大义凛然，却没看到这背后的无奈和悲伤。
只是，朝廷不但立刻断了粮草，还抽回了全部军医。
他自已的命，向来很舍得送到刀口上，那些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的命，他却珍之又重。
……
班师回朝的那天，艳阳正炽。可没有鲜花欢呼，也没有水酒祝颂，只是一街默然，及马蹄踏在石板上单调的笃声。他端坐在战马上，甲胄破损，一条细细的疤从眉心斜斜的划过鼻梁，胡渣密密的布了他的下巴——就这么沧桑又无比尊贵的从人们视线中过去，如神祗一般，从我视线里过去。
然后，不出意料的，没有赞扬，没有赏赐，有的，只是一个罪名——通敌叛国。
岳飞，那个吟唱着《满江红》的潇洒豪迈的人物，也不过如此罢了！
宸謇，没准借此你可留名青史呢！
想着，我不禁笑了起来。褚畅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你还在笑？老天，你不知道告御状，不管冤屈实虚，都要先打上五十大板，来证明你的冤屈大到可以承受如此痛苦。”
我笑着点头，虽然《大明律》里有一条准许民告官的律例，但统治阶级总是要维护自身的利益，原告必须禁受得住五十大板的严刑。有命，才可告官；薄命的，便以冤情不实的名义抛尸门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过是统治者的谎言和百姓的童话罢了！
“那你可知，既便你熬过了这五十大板，若告不成功，罪及欺君；若告成功了，按《大明律》，胜诉者，判“流刑”，你仍要被流放到边远蛮荒之地，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难道，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我知道，畅弟……”只是官官相护，谁敢出头呢？
“你知道还……”他因愤怒而拔高的声音在看到我平静恬淡的表情后渐渐低了下去，眼中转过万千种复杂情绪。末了，只说，“若是你下狱，我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莞尔一笑，转身拾级而上。木鼓因雨水冲刷而显得格外簇亮。我抽出木槌，呵，好沉呢！
我深深吸一口气，重重敲下第一棰。
这一棰，何尝不是背水一战。我自是不奢望皇上会明辨是非，不受王振教唆。但太皇太后还是在的，虽然缠绵病塌，凤威仍存。如果能惊动到她，看在宁仪公主的份上，她会插手此事。毕竟，宸謇是她的外孙啊！
雨倾头倒下，耳边糊了水，已分不清外面嘈杂的是雨声、鼓声还是衙役的呼喝声。
“何人击鼓？所为何事？”惊堂木一拍，端的是威摄之气。
我跪着，膝下已经积了一滩水洼。眨去睫上水珠，我朗声道：“禀大人，草民”承建坊”南逸幽，为逍遥侯柯宸謇申冤，告内侍王振颠倒黑白，迷惑圣听，结党营私，欺君罔上，污陷忠良！“
众人瞠目，只余我的坚定清晰的声音在堂内盘旋。我微微一笑，他们定是觉得，这人疯了吧，他口口声声讨伐的王振可是那个只手遮天，连皇帝尊称一声“先生”的人？
“大胆！”堂上大人立刻站了起来，声势咄咄，充满威胁，“本官所知，王公公忠君爱民，忧心天下，你切莫听信他人馋言，误会好人。速速离去吧！”
我冷笑一声，抬头直视堂上，眼中精芒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
“草民，告内侍王振！”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心下雪亮，自三杨去后，这朝中大半官员都已纳入王振麾下，其余不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就是摇摆不定立场不坚。不由看了一眼堂上挂着的匾额，上书“明镜高悬”，越发的感到讽刺。
“南逸幽，你可知告御状，是要先打五十大板的！”堂上大人眯了眯，扯了扯嘴皮，阴恻恻的说道。
五十大板么？好吧，我等着。
第一板下来的时候，我听见木板隔着衣料接触皮肉的闷响，很结实的痛从臀蔓延至四肢百骸。宸謇，你在额心的那道伤，当初也这般痛么？
第二板，本侯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呢，……只不过，就是区区如此罢了！
第三板，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第五板，怕逸幽心有余而力不足，难消美人恩啊！嗯？”
第十板，逸幽果然是我的知音呢！
第二十板，南公子大恩，‘无名门’自当谨记于心。今后，如果南公子有用得着‘无名门’的地方，‘无名门’肝脑涂地，都会为你效劳。
第二十五板，那逸幽的故乡想必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才能培育出你这般钟灵毓秀的人儿，给本侯讲讲你家乡的事。
第三十板，我以为，我们已经推心置腹了！
第三十五板，你不问这是什么药？可能它是□□！
第四十板，你信我吗？……好，闭上眼睛！……我们，要飞了呢！
第四十一板，如此人品，莫怪逸幽上心。只是——在场的只有褚公子是聪明人，选了“甲”“乙”的都是傻子么？
第四十二板，我有预感，而且……我也期昐！
第四十三板，五月五出生的孩子，是不祥的！所以，我的生辰被‘定’在后天！
第四十四板，如果说，我想听你唱那一晚的歌呢！
第四十五板，我为她，值……
第四十六板，我会负责的！我们择日成亲……
第四十七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四十八板，等我回来，我便要做一个真正的逍遥侯了，只属于你一人的逍遥侯
第四十九板，……
第五十板，……
“禀大人，行刑完毕，原告晕过去了！”
“逸幽！”——该死的，让我进去。”
“大胆刁民，扰乱公堂，该当何罪！”
……
是谁，这么吵！别吵，我想睡。
“即然原告禁不住这杖刑考验，那本官宣判……”
谁，是谁说我禁不住的！我勉力动了动手指，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要了我全身的力气。南逸幽！你不能放弃。五十杖刑不能白捱。宸謇还等着你，站起来！只差一步！你站起来啊！只要抬起头，很简单的动作，快做啊！
“本官宣判……”
“草民，告内侍王振！”我颤危危的支起上半身，手抖得厉害，禁不住向前仆倒。喉咙一甜，竟硬生生的喷出一口血来。
“好！好！”堂上大人铁青着脸，似在咬牙咒骂我的命硬，冷声道：“王公公乃朝廷重臣，尔等所呈之情，兹事体大，暂且将尔收监，静候上堂传讯！退堂！”
一阵“威武”声中，我来不及把满腔的愤怒宣泄，一阵天旋地转就把我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