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1章(1 / 1)
宫门无声而开,月光照映进来,这月光清澈的午夜,有一种不同于白昼的奇异的明亮。
易瑟转过脸去,迎着光,看不真切,只那个身影她已认得。
“你哭过?”他的手指停留在空气中,他的声音消失之前。他的嘴唇无法吻到她的脸颊。
“你在为他哭?”他挑眉问,唇边带着抹玩味的笑容。
“你想不想看看他最后给你留了些什么?”他继续问道。
“军辩。”她仰起眉眼,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军辩微微一笑道:“你不该流下这眼泪。”
“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么?”她转开脸,不再看他。
“或者你看了他为你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后就会改变主意。”他忽然轻轻击掌。
“晋亲王。”内外快步进来一人,走近后跪在面前双手托起一卷锦缎。
“给皇后吧。”军辩淡淡道。
“陆伦?”易瑟此刻终于忍不住惊讶道。她从未想到月听雪身旁如此亲近的陆伦竟然与军辩……看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是她不曾想到的。
“是,请皇后展阅。”陆伦略一侧身,将卷轴递到易瑟的面前。
“这是什么?”易瑟接到手中却未展开,却望向军辩问道。
“这个么……。”军辩顿了顿,目光移向床塌上的月听雪身上,冷冷道:“那是他为你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看了你就会知道,你为何害怕呢?”
“我怕什么?”她冷笑。她害怕,是的,只是不想承认。他确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打开那卷卷轴,目光一行行的扫过去。
……手中的卷轴悠悠的落下来,无声的瘫软在地面上。
她闭了闭眼睛,仿佛黑暗里尽是猩红的一点一点跳跃来去。
从今后只得一个你。
瑟瑟。让我们重新开始。
瑟瑟,在朕的宫中被守护着不好么?
以后她是你们的皇后。
那些是他对她的感情吧,他始终有这样多的欲望。他把他的欲望步步实现。坚不可摧。
所以,那他最后的一份圣旨是给她留下的。只给她。
国大事,继统得人,数载炬蜜,朕后结欢情深,宜为一墓,同一享殿。金山葬焉。
原来,他最后留给自己的是这样的决定。他们的交错令人窒息。转的脸,侧了身。心里瞬息的柔软。他和她的过程,朝生暮死。生命这样短促。他曾说一生一世是不够的。所以,他在最后又说,朕,不许!他们的一世太单薄,而轮回之后还会不会记得。想到这里就感到剧烈的眩晕,不,她够了。她从来都不去想来世的事情。
“他等你去陪他呢?你觉得怎样?”军辩望了她一眼,弯下腰,将卷轴捡到手中,动作停顿在半空,面无表情。
“我?”她望许久,缓缓,缓缓的笑起来,目光落到了紫铜烛台上热烈跃动着的火苗上。淡淡道:“我现在怕是没空去陪他。”她侧眼注视着军辩手中的卷轴。
“轮回之后是不会记得的,所以,让我看着你把所有过去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军辩鹰般锐利的双眼中。只有不动声色地注视。
“国大事,继统得人,这一句你怎么看?”易瑟不理会他的话,问道。
“你想我怎么看?” 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你该成为月迦的皇,至高无上,无人可及。”她默默的望着他的眼,定格在如此近的距离。对着光线,看到那些相反的颜色。
“你说的是真话么?”军辩轻笑着道,眼中却全然没有笑意。
“你可以怀疑我的话,却不能怀疑我,莫要忘了我们谁也无法独善其身。”她淡淡的扫过他的目光落到远处的迷茫之处,继续道:“你心里清楚的。何况你手里有我的命。”
“是么?我看你一点也不担心。”军辩淡淡地笑道。
“因为我也有些关于你的东西。”她迎象他的目光坦然而笑。
“哦?”军辩挑眉道。
“我自然是想要得到你手里的遗昭,但你若不想给,我也是绝对拿不到的,哪怕它曾经在我手上。”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不怕是因为我有保命牌,你说巧不巧,这令牌是属于你的。”
“令牌?”军辩雷池般的眼睛闪着灼灼的光。
“你有很多令牌不是么?不过就有那么一枚不是皇上赐的,它是独属于你代表了你的,上面有你的记号,但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一样你不该有的东西。” 易瑟微笑着用手指在空中画一圈,比拟道。
“是什么东西?”军辩斜睨着她浅笑。好似好奇。
“九爪金龙,你是皇亲贵胄可以用龙饰但决不可用九爪金龙,莫非是你的记性不好?”她侧脸,揽一揽松散的衣襟,同样斜睨着他。
“你好象做了许多的事。” 他唇角上扬的弧线很美,同时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不多,大概刚够保命而已,我没有其他的要求,但求王爷你保我周全。”易瑟浅笑着注视他。
“我清楚,你清楚,你说的不是实话。”军辩叹息一声。他也想把自己放在虚构情境的中心。以为,那时,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唤起。她那未干透的泪渍使他忽然间意识到,他想错了一些事。不过,他并不介意。他很想看看这个迷样的女子会做到怎样的程度,他不在乎陪她再玩这多点的时间。
“那你怎么想呢?你知道,我现在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你却还在误会我。”慢慢的伸去一只手,触着了他的手。攥住。她静静笑。
“先宣了皇上驾崩吧,此事日后再议。”他原本还不想就这样结束今夜的对话,但当她的指尖冷漠地在他的掌心放下,她淡淡地仰视他。那种淡定的锐利化作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辉。他的心后退一步。
“好。”她浅浅的一笑,转头望向陆伦道:“陆伦,宣皇上驾崩。”
“是。”陆伦立即退了出去。
“天要亮了。”军辩忽然道。
“怕是有风要起。”她幽幽的说一句。
“磐石自纹风不动。”军辩笑笑道。
“谁又是磐石?”她望向他,问道。
“我。”军辩低沉声音道。
“那么我呢?”她抬眼望他。
他的手忽一用力,她被带入他的怀抱。
“我不动自然你不动。”军辩道。
“母后——。”脆生生的一声呼唤自红烛的阴影中响起。
易瑟的脊背不由得一僵,退开一步,缓缓的转过头来。
一双稚儿女立在那里,月颐霜怯怯的缩在哥哥的怀里,月颐宸满眼的不可信任,且是不知畏惧,滴溜溜地望着她。
在那目光无声的注视下,她脑中轰的一声。
*
人,必须活着。无问原由。
日头刚刚升起了那么一线,头晕沉沉,五味杂陈的滋味渗入了脏腑。
风过,窗外的竹子枝叶似纷纷急雨萧萧的一阵,在这个清冷的初夏早晨,却并不安静。
“小姐,泰和殿已经快要炸开锅了,御史大夫萧客,萧大人在殿外等你召见,他说希望你可以去泰和殿。”云卺也是满面疲惫,语气难免有些焦急。
“我掉了许多头发,还乱得很,你替我梳梳吧。”易瑟把目光向云卺一转,淡淡说道。袖口露出两根细小的指头,拈起断发,弹向地上去了。
“是。”云卺立即上前拆开了她的发髻,细细的梳理起来。
“小欢。”易瑟又轻声唤了一声。
“奴婢在呢。”小欢立即走了过来道。
“传话给萧客,说我身体不适,稍后一会我就去泰和殿。”易瑟吩咐道。伸出指揉了揉额头,一夜未眠,半昏半醒,头沉的直往下坠。觉得血液流得很慢。
又撵起一根落下的发,又黑又亮无端的却落了下来。
端起她刚剩的一杯残茶,反复旋着杯子,许久,唇凑上杯沿,轻轻地,轻轻地抿了一口……却又叹了一口气。
“小姐在恼什么奴婢也不敢过问,只是太子奴婢有整日不见,小欢说太子不许她进内服侍,连公主也半响没有动静,奴婢真担心。”云卺担忧道。
“他们是见父皇忽然去了一时情悲而已,他们从小就不由我带着性子静得很,不会出事的。”易瑟轻轻拍了拍云卺的手安慰道。自孩子出生她是没有亲自如何的关心过,乳母也在他们断乳后遣出了宫,这两个孩子都是由小欢照应着,此次他们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但她知道他们不会有意外,这点她明白得很。
“行了,就这样吧。”易瑟看看静中的自己。一身缟素重孝,遵制,头上一无插戴,面上亦无半点妆容。那苍白荡漾的脸容,好似自坟墓中逸出的鬼魂。
她该去做她的事了。
泰和殿内人群骚动。
“……皇上商朝时还精神得紧怎么这么就走了?”
“谁知道,忽然就传出驾崩,我觉得也不简单。”
“符大人怎么看?”
“我觉得么……。”
“觉得如何?”那人急急探问。
“韫将军很感兴趣么?”符扇戏篾的望他一眼。
“国之大事,臣子自然关心。”将军冷下脸来。
“我倒以为一个人最有可疑……。” 一人嗫嚅道。
“哦?辰远卿大人有何高见?” 符扇转过脸来望向说话之人。
“我也这么一说而已。” 辰远卿咳嗽一声道。
“辰大人有话不妨直说,韫将军也说国之大事,臣子理当效以已任。” 符扇沉声道。
“是啊,辰直说,若真有什么难道要皇上死不瞑目,我等也成千古罪人。”立时旁边有人插话附和,一时到使得大殿安静下来。
“你们说在宫内有谁最恨皇上?”辰远卿忽然问道。
“宫中人等无一不依靠皇上,岂敢心生嫉恨?”又有人说道。
“有!” 韫邯阗忽然道。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他的身上。
“是谁?”符扇问道。
“你们想想,当初的六部的一干事件与现今的皇后……。”
一时间,殿内如炸开了锅乱成一团。
“不可能,皇上身体久病缠身已是长年累月的事,忽然宾天也无意外。”
“不错,帝后情深恩爱谁都看得出。”
“这也难说,自古最毒妇人心。”
“……皇后驾到,众臣跪迎!“
纷扰间,殿外呼喝陡起,靴声踏地,齐整而沉重地,由远及近进了殿。一时尽是敛衣撩袍之声,满殿臣士纷纷下拜。
满殿。是沉淀着、压抑着的呼吸。
“全起来吧。“女子的声音在沉寂中越显得冷而清脆。尖锐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心跳。
“刚才听见这里异常热闹,讨论的是何事啊?”女子的声音,琳琅若水石相击。
没人出列来回应,群臣再次交头接耳起来。
泰和殿中易瑟静静的看着众多的臣子各式姿态。
有的弹泪掩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默不作声,有的神情凝重还有的满是神情不定,目光闪烁。怕一时也不会有个结论出来。
“还没够么?或者我传人准备午膳与各位大臣共享?”易瑟的声音冰冷而锋利。她揉了揉疼痛的额头。这些人已习惯了被指挥怕是无人决断便很难真的论出结果来。
一时,殿内顿时无声。
“你们谁有问题就说出来,事务冗杂,众事待决,你们如此何时才有结果?”易瑟顿了顿,转脸望向内阁学士符扇道:“符大人,刚才见你与辰远卿大人相论热烈不知在说些什么?”
“禀皇后,臣只是奇怪皇上为何忽然之间龙驭宾天。”符扇跨出一步道。
“这我正要问钱御医呢。”她的目光落到了御医钱程身上。
“皇上国事操劳,病体难愈,最近又感染风寒导致气脉受损一时急病攻心才会宾天,皇上的身体宿疾缠身早已不是几日的问题,众御医会诊皆无异议。” 钱程道。
“符大人可还有疑问?其他大人若有疑问便尽快问,我有些乏了。”易瑟倦倦道。
“臣等无有疑义。”众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拟旨昭告天下吧。”易瑟道。
“是。”
诏书曰:夏夜,上病革。甚急。未及明,龙驭宾天。
“过不可一日无君,依臣看还是早立君的好。”忽的有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一句话颇为震撼。立时有不少的人附和。
易瑟抬眼望去竟是韫邯阗,只是一点头道:“那各位大臣有何高见?”
“依臣看虽有太子不过年幼无德,应找一位才德卓著之人为帝才好。” 韫邯阗踏出一步朗声道。
“子承父业理所当然,太子虽是年幼但月迦如今百业具兴,朝上终臣皆是高德资深自可扶持太子,如此才能保万年储祥吉壤。”太史令姚遣直言道。
“帝位自当有德者居之,前朝先皇让位贤者乃得千古赞颂,臣觉得韫邯阗将军战功卓著,久经朝政理当可以推举。”典属国晁梁沉声道。
“哼,论战功韫邯阗如何比得纪参将军和晋亲王,论资历哪里比得符扇大人,论久经朝政哪里比得连太傅。”立即有人呲之以鼻。
“好了,皇上还未入土你们就要翻天了么?”军辩喝一声。立时大殿内再无声息。
“不知晋亲王对离君之事又有何高见?” 符扇的目光扫过去。
“皇上不曾留下遗诏,本朝仅太子颐宸一脉,不过既然众位大臣各有异议此事实又事关重大还是要好好商议,如今气候渐热不宜长久停棺,依我看等庙堂大典后再议不迟。”军辩冷冷道。
“就依晋亲王说的去办。”易瑟缓缓地站起身来道:“今天就这样吧,一切待庙堂大典后再议。回宫。”
还不曾迈出一步,眼前霍然一黑,她往前栽了去——
就一瞬的石火电光,额头已经撞上廊柱。火辣辣的一阵疼。
“命陨情尽,寡落惨侧,两处消魂……。”
喊一声,然后倒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仿佛所有力量从伤口里迅速被抽走,只是对他笑,那种濒死时超脱的笑容。一片黔墨之色里,望着空空如也,什么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