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2章(1 / 1)
竹叶一枝枝交叉着纠缠在高空,青绿绿的大片,几乎遮去了大半的扰人光线,整个宫群仿佛凝固在一起。风沙沙一阵响过去,溅起几点风尘滚得不见。
易瑟靠坐在塌旁,手中端着杯清茶,默默的半响也未见动静。
“小姐,晋亲王在殿外侯见。”云卺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走过去说道。
“便说我昏睡未行吧。”沉默了良久,易瑟方幽幽道。
“回说你不想见我不是更加直接么?”军辩带着嘲讽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与袍角的飘动声而来。
“云卺,去泡壶好茶来。”易瑟一边吩咐,一边起身朝军辩走去道:“你看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面色猥黄如何见得了人,何况是你?”
“是么?听你刚才的语气倒象是厌烦我呢。”军辩的唇角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自顾在一旁的椅上坐下。
“厌烦是有,却绝不是你。”易瑟在他身旁的椅上坐下后又道:“群臣疑着是我害死的皇上,我如何不烦?”
“所以你便假装做晕倒。”军辩顿了顿,笑起来道:“不过这一招确实有效,一见你因哀伤身确让一些动摇之人变了些想法。”
“我早知绝瞒不住你。”她看着他,忽然笑道。
“短短数个时辰宫外已风雨欲来。”军辩接过云卺盛上的茶,抿了一口后淡淡道。
“群臣争言立储事,数时辰之间,张揍累数千百,皆指斥宫闱,攻击执政。不满者有多不知你如何看待。”易瑟平静的问道。
“立储事言不可过早,宜查人心之定否,庙堂大典臣拟于五日后即办不知皇后意想如何?”军辩道
“交于你办吧,我没意见。只是主事之人定了么?”易瑟点头道。庙堂大典的主事之人必须德高望重方可,据月迦法典所载主事人甚至可以在庙堂大典之时决定殉葬的一切事物,她必须对此万分防范。
“右将军白钳与太史令姚遣都可以胜任,臣还未决定。”军辩道。
“我记得自开朝以来还未有将军担任庙典主事之职的先例吧?”易瑟沉吟道。
“那便姚遣吧。”军辩淡淡的应道。
“那便依了你,就姚遣吧。”易瑟淡然地抿了口茶。
“请皇后下一旨,定庙典之日吧。”军辩道。
“陆伦。”易瑟唤了一声。
“奴才在。”陆伦自殿门外应声而入。
“国之万年储祥吉壤,灵气钟萃于金山。拟于五日后之吉时金山悼陵葬之吾皇。”易瑟顿了顿,朝陆伦望去道:“你如此拟旨宣了吧。”
“是!”陆伦应声而退去。
“他真是个好奴才。”军辩笑着望向她。
“是啊,在哪里他都忠心耿耿,你可要小心了。”易瑟笑笑道。
“这倒不用,我放心得很。”军辩道。
“那样就好。”易瑟淡淡扫他一眼道。她任由陆伦变成了她宫里的总管也是要军辩放心,她知道自己现如今最该做什么最不该的又是什么。一来安定人心流言,二来切末若恼任何人,特别这个军辩。狗急跳墙,在自己还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时刻她懂得如何进退权衡。
“臣先告退,皇后还是先歇着为好。”军辩立起身道。
“一宿琐碎你也好生歇着吧。”她点头,望着他的身影终退尽于光线的尽头。正午的日头很是热。
生命每分每秒在进行。只得前进后悔不得,分分秒秒间的下一个全新的未知她都期待。但,光期待是不够的,她要足以应对的办法与手段。
她的生命进行到今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用尽气力后有几人说好?想到此处不由得又笑开来,她几时在乎过,那些个人言和所谓。人说落水三分净,便是再脏再不堪的衣服就放水里那样一放,湿了再凉干后便也有三分的干净。
往事落到了水里,飘洗了一番便也随之化去,忽然间没了爱恨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空。
“母后,母后。”
一个娇俏的身影自光线里直扑进来,直扑到她的怀抱。自然的伸手接过来,将柔嫩的小小身子揉入胸膛。
“怎么了我的公主?”她不由得叹息,却多的是宠溺。
“父皇,父皇没宾天对不对,他们骗我对不对,哥哥也骗我,母后……。”月颐霜一张晶莹的粉脸哭得泪水纵横,双眼微肿。
“没有骗你,那是真的。”易瑟的手轻抚过她柔亮的发丝,她毕竟是不能放掉自己的骨肉,这是她的骨肉。
“颐霜,过来。”月颐辰出现在门外,稚嫩的声音里却透着股不协调的冰冷气味。
“颐辰,你过来。”易瑟朝他唤道。
踌躇了片刻月颐辰最终还是慢慢的走上前,脸色却铁青到可怕。
“怎么不给母后请安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唤我一声?”易瑟看着她,轻声道。
“母……后……。” 月颐辰勉强唤出声道。
“这几日都不见你是何道理?”易瑟问道。
“我是在想母后与父皇的事。”月颐辰毕竟小孩的心性,虽是面色不善对着母亲却还是老实回答。
“那你想到什么?”易瑟柔声问道。
“母后恨父皇么?” 月颐辰问道,目光里含着期待。
“以前,很早以前恨他。”她叹息着点头。
“那也就是说那是以前的是了?”月颐霜忽然抬起头兴奋的问道。
“是。”易瑟点头道。说慌吧,小孩子毕竟还是好骗的,她不想现在将真相全部告诉他们,她实在太累了。
“可母后那夜对父皇说的那话……。” 月颐辰却不好骗,自顾提出了疑问。
“这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以后母后自会告诉你们,那夜的话是因为母后还是忘不掉以前说的气话,你们父皇病入膏肓,母后宁希望你父皇死后恨我也不希望他眷恋不舍,那样他便能走得无碍了。”易瑟用淡淡的语气道。心里却没半点底。她这个慌实在太拙劣,拙劣到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出事以来她的神经紧绷一直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忽然被这么一问倒是一时失了应对。
“可是后来晋亲王他……。” 月颐辰将信将疑却继续他的疑惑,毕竟他还是六岁稚儿对这么些话还不能全然领会。
“朝中事多复杂,这皇位人人觊觎,你虽身为太子一日未登基便一日危机四伏,母后希望有更多的保障能使你顺利继承大统,还有,他不止是晋亲王他还是你的皇叔,虽血亲略远但不可忽略,往后见着他必要礼数威仪皆要周全,莫使失了你的身份。可记住了?”易瑟道。
“不,儿臣不喜欢他。” 月颐辰忽然冷下脸来,往后退开一步道。
“好,但就算不喜欢作为将来的皇帝也不可轻易表达出来。好了,现在给母后笑一个看看。”易瑟微笑着道。语气里疼爱却又不失威严。
月颐辰最终还是笑了一下,嘴角牵动。
“妹妹,我们走。” 月颐辰伸手将月颐霜拉到身旁然后一同行礼道:“儿臣告退。”
“去吧。”易瑟的微笑渐渐的凝固于他们消失之后。
多么周全的礼数,多么生硬的言语,全然没有寻常人家的欢爱亲昵,她与自己的孩子相处的时间短得怕是一数便清吧。
月听雪终于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她只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心里结一个丑陋扭曲的疤。不再愈合。
仇恨是一种深重的感情,无坚不摧。
生锈而发黄的锐利将往事打开,每一页都有着殷红的血渍弥漫。
“如果这就是我到天渊所付出的代价,那,天渊,你也会为我付出代价。”她曾对天发誓!渐渐地走远。
前尘如梦,背影凄清,她要回的代价她自己是否还满意?
她不知道。
谁又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她理不出头绪。
乌云遮住月亮那一瞬。
斗檐兽牙零落。
高高的皇墙外忽然人影纷至,火光冲天。
铠甲兵器的呜咽穿过寂寞禁庭在瓴襞宫门外层层密密的建起。水泄不通。
深夜深宫,一个个阴谋。
“我乃是月菱珏,乃宾弟之弟,连夜兼程而来是为全我月迦帝的心愿。”
有个刺耳的声音在重重人影中清晰的传递入周遭每一个人的耳内。
“先帝曾对我提及帝后情深,若宾天后必当邀其同去。”
“请皇后感念旧情。”
“请皇后殉葬。”
易瑟披一件单衣站到窗前,望着冲天的火光。
明月高悬,乌云已去,倒挂檐角,如化茧的蚕。
“小姐怎么办啊?”云卺与小欢团团急转。
“小欢,你自后门出宫,替我传晋亲王进宫来。”易瑟平静道。
小欢应一声急忙忙的去了。
“云卺,替我更衣。”她回头见着了云卺一脸的青白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道:“云卺,你好象涂错了脂粉的颜色,脸怎么成了青的。”
“小姐,我都愁死了,你就别笑话奴婢了。”云卺顿了顿脚,依言将整套衣袍端出来服侍她穿上。
“外面的那个就是发配到蛮荒之地的四皇子?他来得似乎快了些。”易瑟笑道。若不是早知月听雪病重或者本就偷偷潜伏于帝都附近,任他如何赶也决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赶来逼她的宫。想来这五天,她的日子极难过。
“是啊,我也纳闷他来得好快,他说的口御虽是死无对证但是如今盼着这事的人也不少,顺势起浪,哎呀,小姐要怎么办啊?”云卺说着重又着慌了起来。
“怎么办?替我把衣服穿戴整齐便是了”她笑了笑,忽又道:“对了,替我泡壶热茶来,晋亲王马上就到了。”
“请皇后殉葬,请皇后殉葬……。”
那追命的声音一声接连着一声好似不等到她出现决不罢休。
“云卺。”易瑟忽然似又想起些什么的说:“命人多煮些茶水,门外霜冷露寒,他们这么喊怕是即渴又冷,送些出去给他们吧。”
“是……。”云卺不解却还是依言去了。
她默默的在桌旁坐下,任由明亮的灯光温暖周身。
四壁是辉煌着的器皿,一尘不染,折射五彩光晕。
辗转旧途。人生五味,滋味尝遍。多少苦,强自咽下。舌间心上,千回百转。朝为红颜,夕成枯骨,精不精彩,甘不甘愿冷暖自知。
门外有多少要她命的人,她又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这么坐在灯下暖一杯茶,看一次月落日起。
“月黑风高,怎么不进来呀?” 清脆笑声,珠落玉盘。
军辩于门外顿了顿,望一眼被火光印得通红的黑幕。听得门内传来她的声音,笑得那样自然而清脆。定定神,推门。
烛火如水流泄,桌上,一壶香茗团着茶气扑鼻。她的脸隐于茶香之后,月白的衣衫。四壁灯火摇曳。
“茶刚好,坐,喝茶。”易瑟朝他笑道。
“你是来请我喝茶的?”军辩忍不住挑眉在她身前坐下。
“呵呵”她笑,笑意四处荡漾,明亮如烟火。
“门外这么些兵马,一定有很多问题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擦壶盖,一开一合,任茶香弥漫。
山雨欲来。
“可我不知从何说起。”她自他手中接过茶壶为他的杯中加些茶水。
“他们在喊。”军辩喝一口茶平静道。
“我听到了。许多事就是这样,陪葬听来好象有太多承受不助的浓情蜜意,不过我不喜欢。”她收起笑容,仿佛对那壶茶水的自言自语。
“现在他们有口御,还有大批的人马跟风好象以成定局不由你不答应。”他淡淡的言语没有起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深得好似最可怕的深渊。
“口御可以说很多次的。”她浅浅的朝他笑,目光盈盈的扫过去。
“是么?”军辩懒洋洋的应了声却不再答话。
“你看看,这是不是有些眼熟得很?”易瑟自身边摸出一块事物来,乌沉黑亮,上刻九爪的金龙震身欲飞。
“是有一些。”军辩摸摸自己的鼻子淡淡道。
“那么一个信封你可认识?”她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信笺,落款处印着一殷红的牡丹。浓郁得仿佛闻到到芳香四缢。
“好象在那里见过。”军辩抬起眼,随后站起身来。
“我不想死,没人想死。”易瑟跟着起身站到他的身后道。
“你想说什么?”军辩忽转过身来。
“你想,我一小女子对江山社稷无害他们亦这般的逼迫,若换做权大势广可怕的你呢?我死后他们又会如何的对付你?我有的东西他们未必没有,月听雪对你如何你也不会不知,他若不死怕不出月余定会治你于死地,光我刚才那两件小事物便足以。你不觉得可怕么?我在至少现在能分散些他们的目标,至少,一直以来我们都合作愉快。”易瑟袖微敛,抚着腕上手环,好整以暇道。
“若我是不答应呢?”军辩底头望她,又忽的话风一转,走近来,用指尖款款挑起她的下巴道:“今日便如你所愿。”
军辩从后门退出去,绕得远了方又转将过来。
“四皇子兄弟情长深夜赶来确是令人感动,怎还在瓴襞宫外逗留?”军辩大步走上前去,声音生冷如冰霜寒雪。
“我感念兄弟情长才特连夜赶来请皇后殉葬。”月菱珏四方的一张脸上尽是长久压抑后扬眉吐气后的畅快。
“是么?那倒是巧了。”军辩冷冷一笑。
“巧?巧什么?” 月菱珏不明所以的问道。
“你说的口御我也听过。”军辩的目光如鹰锐利的扫过众人道。
“哈哈。那敢情好了,我们表兄弟也多年未见,等帝后入葬我们还慢慢叙。” 月菱珏开怀的笑道。满是得意。
“不,怕是你弄错了。”军辩的唇边浮起冰冷的笑容,道:“先皇确说他曾说过那样的话,但他怕你当真,在三思之后宣我晋见时道,那些话不过一时情难自禁,他说完已然后悔,并说有朝一日他若宾天只望皇后能安然他方安心,幸好我来得还及时。”
顿时,底下私语声交错升腾。人们开始动摇。
此刻,宫门忽然大开。
易瑟一身素缟缓缓而来。
人声顿时静下去,落针可闻。
“皇叔远到而来还未相见,我重孝在身不便行礼。”她顿了顿,目光缓缓的扫过众人继续道:“你们的话我都已经听得清楚明白,生能同寝死同穴我心甘情愿,但不是现在。皇儿还小,国继无人,待有朝一日四海平定之时我必定追随而去。夜深露重茶冷,各位还不散去么?”
人群开始后退,仿佛在那瞬间,灯火不再温暖,四处寒霜遍起,散发的丝丝凉意直透人心。
盈盈的女子,素指那么一点,声息皆无。
无比清秀的脸庞,无一丝戾气。
月菱珏张了张口,好似还想说些什么,却回头看见逐渐涣散后退的人马终闭上了嘴。
“晋亲王的话自然不会错,实是皇上后来又下了旨臣实在不知,还请皇后切末怪罪微臣,臣先告退。” 月菱珏道。
“不知何罪。”易瑟微微一笑。
再抬头时,却见夜色已散。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