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执迷不悟(1 / 1)
[陈小珍,你有多久没有抬头看了呢?你抬起头来看一看,你头顶上的天不是满豁亮的吗?你胡思什么一个人独自去撑?天它根本就没有塌,它好端端地擎着日月星辰挺在那里呢!你见过它什么时候比现在还要挺拔么?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庸人自扰了吧?你偏不听小雨的话,你铁了心的不吃鸡蛋黄,这回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了吧?可你若是因了这个去做忏悔,你就是天天吃鸡蛋黄也无济于事呵!]
(一)
春困秋乏夏打盹,老话永是真理。柳枝愈见飘逸,我愈觉无精打采,整日不是掰着手指头数点钟,便是数着手指头捱点钟。我的百无聊赖全挂在脸上,天长日久,刘姐们习以为常,记住有事的时候须轮番督促着我。我非但没有歉疚之意,反而乐得享受他们额外的看顾之情,懈怠的人,要强心也自懈怠。被催促得紧了,也能走动走动,但只停下来,思维便即定了格,在空白处,一点尘滓也不染的。
“小陈,小陈?”
“啊?郑姐,你回来了!”
我猛然惊起,发现办公室里只有我和郑美琪两个,便知道方才不是恍惚,刘姐他们的的确确是跟我道过再见各各还家去了。不,钟瑜是被丁悦招了去的,第一个应他电话的人是我。
“傻丫头,又想什么美事呢,还不舍得下班!”
郑美琪笑吟吟说着,返身走去柜橱收拾东西。她调走的日子已然进入倒计时阶段,她每天都会带走一些什么,拿回一些什么。拿回的多半是以前同我们借用过的东西,一把雨伞啦,一只拎包啦……她有时候去看望蔡勇峰,来不及回家,便借了我们的包去,以便尽可能多的装些蔡勇峰换下来的衣物。她刚刚就是看望蔡勇峰回来,随手将拎回来的大包小裹往桌上一堆,顾自返身走去柜橱,她的动作轻快利落,带点风风火火。
我漫无意识地盯住郑美琪的背影看,慢慢盯出了我的意识。我觉得郑美琪丰盈些了。她身上的衣服多了点沉实感,紧张感,不再似从前那般没命价伶仃地悠荡。郑美琪回过身来正对着我,我又看到她脸上的润泽,那抹血也似的口红着实锦上添花,愈衬得她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禁不住双眼迷离,满怀隔世之感。
我想这要离去的郑美琪终是回来了。她又回复成当日那个一语嫣然、举止娇慵的玲珑俏佳人。如是表述,误差是有的,而今郑美琪的娇慵仅止于言笑之间,她的举动是爽利快捷的,带点风风火火,她的舒徐慵懒属于前世。她的眉梢眼角的确多了不少岁月的纹路,但丝丝缕缕蔓延着的风韵只旖旎二字说得。且当她说起蔡勇峰时,眉宇间那份淡定,唇角边那份安适,她脸上漾溢着的那一份期待与关切,便恍如蔡勇峰不过是出差到了异地,不日间便要还家,她已经知道蔡勇峰又将带回什么新异的风味特产,她将一如既往地与我们分享。
时间它就是一块磨石,日子久了,再犀利的东西也能够变得平淡无奇。一如郑美琪当日的蹉跎,一如我跟小雨当日的苦楚,一如我们俩这些时的张皇——这些时日,小雨依然在为他的工作东奔西走,我的心依然随着他东游西荡,没有半刻落地的踏实感。这些时不停奔走的小雨日渐瘦而疲惫,停滞不动的我同样瘦而疲惫,我们又做了彼此的镜子,镜子里的双眼无一例外簇动着希望的火焰,灼灼燃烧。
希望说再苦再难,这一切总有过去的时候吧。刘姐不是说过么:“时间过去了,事情做完了。”我们不是一直因了这个坚定的信念而希望备增么?何况我们的希望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前日张健帮小雨联系到北辰,对我们而言,这家以长寿和高薪著称的公司,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遥不可及。但是有了张健往还有致的关系网,有了我们家小雨万金油般的履历,几番交涉,前路日渐明朗,没准儿今天小雨就能够与他们签约。
但小雨不来,我仍须耐着性子去等。一个人呆坐家中,直将四壁都看出了重影,挺着橱柜家电错落起伏地压迫过来,将我挤出了家门。两只脚走出来是容易的,但是走去哪里好呢?小雨不在身边,走去哪里都是个寥落。爱极了的银杏树徒然星光闪烁,奈何我无心观赏,径直寥落到海边。
好像有许多人来来去去,好像还有风筝凌空高翔,身前身后声影幢幢,或者只有我自己的存在是个幻觉。幻觉独自俯栏相望,前面没有大海,只有一片灰沉浸渍了整个世界,亦或这世界整个就是一片灰沉。我忽然发觉自己很擅长玩文字游戏,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字句们拆解成顶切实的人生,以确证我的深邃,我的无聊。我不当作家,应是中国文坛的一大损失。
“陈姐!”
这么清爽脆快的声音还能有谁?我笑着转过头去,见钟瑜火焰一般旋了过来,她一脸灿烂的笑,比身上穿的艳红风衣更其炽烈。丁悦慢悠悠踱着自己的节拍跟在后面,优雅地冲我挥招了招手,是火焰底下一湖波澜不兴的沉静的水,悄然涌动。
钟瑜攀着我的肩头左顾右盼,吱吱喳喳问道:“咦?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咱姐夫不是给你买饮料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呵,你姐夫指不定给谁买饮料去了呢。”
这倒不是玩笑话。想小雨耽搁到这般时候,定然是在陪同某几位公司高层吃什么大餐呢。这不妨事。我们经验日足,小雨钱是随身带着的,且砸锅卖铁地豁出去,钱数富余得不是一星半点。因此不必担心小雨受窘,我只祈祷那些高层人士贵手高抬,不曾胁迫我们家小雨跟他们拼酒。
钟瑜还是听成了玩笑话,顾自心领神会地说道:“我知道了,陈姐,咱姐夫肯定还在单位加班呢。他们开发区就是这样,钱挣得是挺多,可那辛苦劲儿也没法说。”
“谁说不是呢!辛苦也还心甘情愿呢!只要能有个地儿能让你姐夫那么辛苦,我们偷着笑还来不及呢。”
“啧啧,陈姐你也就说说罢了,我知道你顶顾惜咱姐夫了,你才舍不得让他辛苦呢。”
“嗯,还是我们小瑜儿心明眼亮,我是真舍不得让你姐夫辛苦,我没一天不嘱咐他少干活多休息的,你姐夫那叫一个听话。”
丁悦一直默不作声地盯住我看,他唇角含笑,眼睛里可没有半点表情。我身上早长出几千根草须来,有磨头逃跑的冲动,突然听丁悦插话道:“怎么谢辰雨还没有找到工作?”
钟瑜抢在前面反驳他,“又是你胡想八想的!谢哥怎么可能没有工作呢?陈姐都没有跟我说过这话,是不是陈姐?”
但听我回声“是啊”,眼光正冲着丁悦,小妮子一时间愣在了当地,呐呐地说不出整句话来。我跟丁悦相视而笑,丁悦摇摇头,咕哝了一声:“代沟啊。”
钟瑜这回反应倒快,用力杵了丁悦一下,气哼哼道:“大哥你很老啊!”
我忙将钟瑜搂过来,柔声抚慰她道:“没跟你说也是因为不值得一说,早早晚晚的事。你姐夫他们本来比咱们活得时髦,跳槽儿是家常便饭,谁想炒谁都天公地道。不过你也知道,像你姐夫这样的人才,到哪儿不是香饽饽啊!”
“对呀!”钟瑜得意洋洋应和道,眼风飘给丁悦看,“还上哪儿去找咱姐夫这么出类拔萃的人啊!”
丁悦眼中根本没有钟瑜,只顾着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很难?要找一个可心的工作一定很难是吧?”
“当然不是!是我们太有追求了,太肯挑肥拣瘦,饶这么着,那可心顺意的还排着队候着我们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股子虚荣心,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烫得慌,可叹对方是丁悦,这好人一如既往地信以为真,面带惭色地怯笑道:“那敢情好!其实也是啊,谢辰雨真挺优秀的。”
好,既然您老先生也如此肯定我们家小雨,那么对他的关切就到此为止好了,不不,不好,人家可是丁悦啊,人家自来是单轨运行的,人家且没有进站,所以固定要万死不辞地加足这一句:“不过,要是还不满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
钟瑜忙的抻抻丁悦的衣袖:“你别那么乌鸦嘴!轮着你当玉皇大帝,黄花菜都凉干了!”转脸向我,小妮子又是笑靥如花,“陈姐,等咱姐夫工作定下来,别忘了请我们吃饭,别忘了没他的份儿。”
“忘不了!就忘了,还有你这馋嘴猫儿心心念念提着呢!”
同这对神仙眷侣道了数声再见,丁悦的眼睛依旧长在我身上,即便钟瑜一无所知,我也已是周身的不自在,何况这单轨运行的家伙还要不失时机地作一番补充说明:“你也得注意身体,见一回瘦一回,再瘦就找不着人了。”
钟瑜拧着丁悦的胳膊只是笑,我看得分明,快乐是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的,纯净得炫目,我因此心神恍惚,想小妮子是真傻还是真超脱?竟能容许自己托付出去的人生被打折贱卖?若干年后钟瑜跟我解释过,她说爱就爱丁悦这一点,他对谁都肯豁出一辈子的实诚。然而此际我只觉得尴尬,但也顾不了这许多,我的心一早飞到了小雨那里。
我到家的时候,小雨说他只比我早了两只脚。我想刚刚在路上与我迎面的那辆公车定是小雨乘坐过的,怪不得看起来感觉那么亲切。
“哎呦!乖宝!可想死个仍仍了!快让姐姐好好瞧一瞧!撑着了没?喝醉了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脸上红红白白,头发湿漉漉的?难不成上绿诗亭去泡桑拿了?”
我将小雨擎在手心里这一通抚弄,直将他的头发攒成怒放的菊花,方才容他挣出来,委委屈屈解释道:“我头发是出油该洗了。不是你说的绿诗亭是什么美容院嘛,怎么又成了洗浴中心?”
我也觉不好意思,吃吃笑道:“人家是不知道洗浴中心都叫什么名,随口说一个来的。”
既是小雨已经吃过,我一个人吃备觉无聊,便懒怠去做,说那么就从今晚开始向骨感美人努力吧。小雨坚决不允,冲破我的重重阻力,跑去厨房为我炮制方便面大餐,计□□一袋,荷包蛋一个,西红柿丁、胡萝卜丁、白菜丁、海米丁若干,临出锅时洒香菜末一小撮,端的是那人间有一,天下无双的至尊美味,谢氏独家密传,陈小珍独个享用。
小雨贴在我身边看我饕餮,不时将我险浸入汤碗的发丝拎起来,且心疼地责备道:“都饿成这模样,也不知道垫补垫补,那方便面可以干嚼也不知道么?沟回少的人就是不让人省心。”
我呜呜囔囔反驳道:“沟回少的人就是用不着费心,你忌妒去吧!”
小雨才不忌妒,慢声细语地跟我汇报:“这一回总算妥贴了。总经理点头发话,手续只管一路办下去,一点折扣都不打的。”
“嗯。”
“算上奖金,一个月下来,两千块钱不止呢。”
“嗯!”
“活儿也轻巧。就中控室那一摊儿,让我来干那是手拿把掐的。”
“嗯!”
我一手擎着汤碗,一手抚着小雨的下颏笑道:“苦尽甘来了是不是?真的是好事多磨,就知道老天爷总有开眼的一天,我们的好日子!从此!开始了啊!”
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返身去吻小雨的脸。我这样的主动是对小雨最高规格的奖赏,他平日哭着喊着都想要的,偏这一会儿假作清高,身子紧着向后仰,避我如洪水猛兽,且慌慌张张地喊:“别别!你倒是擦了你那油嘴再过来啊!”
我到底是在小雨脸上擦净了我那油嘴,自觉志得意满,扑扑两手向后一仰:“小的们,刷碗去!”
“嗻!”
小雨捧起汤碗弯腰躬背往厨房里颠,这一去耗了大半个时辰,我疑心他将整个厨房都洗涮了一遍,待他回来,我用床刷子抵着他迫他交底,这臭人扳牢床刷子理直气壮道:“我干什么啦?我洗脸啦!我要是不及时把脸洗干净,毛孔就会被油渍堵塞,生出粉刺来多不美观啊!那样你还能死心塌地的爱我吗?”
“嗤!看把你明白的!”
明知道小雨是信口胡诌,这是他的强项,看他脸上干爽清静,一点水渍都不沾的,发梢也一根是一根的不曾打绺儿。我懒得跟他计较,两人一对一个横倒在沙发上,不聊天,也不开电视,偶尔伸手动脚维护自己的地盘。
我盯着天花板默默盘算:先把买房的钱还上吧。这个是最要紧的。吃人嘴短,妈妈也不例外。什么时候能够还上呢?当然是越快越好。以小雨现在的赚钱能力,保守一点估计,若是把他每月的工资都攒起来,大概不出一年也就还清了。生活费就指着我的工资好了,想想啊,如果只是吃,煤气水电都缴齐了,也应该够用。反正我不用添置衣服,小雨公司有工作制服,他又没有再长个,且长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若论桌椅碗碟们的身子骨,照我目前掌握的情况,估计挺个三年五载还都绰绰有余,再没有什么需要多心过虑的了。
还钱的时候怎么也得是小雨亲自出马。厚厚实实一沓崭崭新的百元大钞往桌面上一拍,我们家小雨不卑不亢地说道:“妈,数都齐了,您再点点。”
然后小雨再拈出一个纸袋,递到爸爸手里,亲亲热热地说:“爸,这点零花钱您看着用吧。”
啊,想想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小雨该是怎样的体面风光呢?爸爸自不必说,妈妈便是咬牙切齿满心的不忿,也不能不把我们家小雨放在眼里了。对不起妈妈,不是我们小人得志,实在是您把我们勒掯得狠了。
不过,我们自己可不能现在就勒住了自己,凡事都该循序渐进,我们至少得先来个庆祝宴会,不用讲什么虚套的排场,买两条净鱼总是可以的吧?若有价钱经济一些的皮皮虾,炸一点酱总该不是什么非分之想吧?我可怜的小雨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鲜了,便是乖宝他不言不语,他肚子里的馋虫也早该摇旗呐喊了吧?
我温柔地用脚踢踢小雨:“哎,大宝,明天想不想吃净鱼?”
“嗯。”
“别的呢?尽管放嘴过来。”
“嗯。”
“小雨?”
“嗯。”
可怜的小雨,把他累成这样,整句的话都不肯说。他这些天跑得可有多辛苦,可恨我不能替他分担,他每天还是只喝半斤牛奶。我的心又疼得揪揪起来,俯过身子去看小雨,见他眼睛闭着,眉头蹙着,每根额发上都刻满了疲惫二字,愈发心疼得不能自己。况且他脸色这样地苍白,日光灯映着,一发没了血色,老天!不会吧!我的心蓦然狂跳起来,小雨是今天累了,才会这样吧?他近来不是一直都这样吧!我怎么可以这样粗心大意呢?
我赶忙去推小雨:“小雨小雨!你不舒服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小雨眼也不睁地慢悠悠回道:“没事,陈婆儿,我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当真如此?但愿如此!有什么理由会不如此呢?老天爷,您已经对我们放手了不是吗?
(二)
闹铃刚响一声便被我摁断,庆幸自己已经醒了一些时候,出手及时,不至于打扰到小雨。是这样吧?侧耳听听小雨,呼吸还是那么均匀,于是舒一口气,轻手轻脚下了床,抱起衣服来到客厅,摸黑穿上。惦记卧室门不知关严了没有,便又摸回去查看一番,方才放心大胆走去厨房,关严了门,打开灯来,洗漱做饭。
为了保证小雨休息的质量,如今的早饭都是由我一个人包做。最初小雨坚决持反对意见。他说自己一向做得顺心顺手,若是像现在这样只管扎撒着手指头等现成的吃,他会一整天都没着没落的。拗不过我撒娇耍赖外带武力胁迫,小雨只得依了我。不过这些时日下来,小雨也禁不住念起被窝的好儿来,说跟它多亲香一会儿还是满有意义的。被我拍起来时,小雨的被窝颂会花样翻新。这两天尤其有创意,唉一声嗯一声的,词句简洁到只剩了虚词,而且加上了动作----抻住某个被角不松手,打不脱,我得用牙去咬。
吃过早饭,我照例负责收拾碗筷,小雨照例负责靠沙发上醒盹。他这些天只是睡不够,我说干脆休息两天,在家睡饱了再去,小雨抵死不肯,说要扣奖金的事他绝对不干。只好由着他,嘱咐他中午一定要保证休息时间,尽管他那个可怜的中午只得一个小时。这时候充分体会到行政单位的好,只在酒席宴上才说得搏命二字。
待我收拾利落,饭篮子装备齐全上了茶几,小雨依旧两眼迷离歪在那里,完全不见要起身的样子。我急得踢他的脚:“快一点!已经快七点了,再晚真的扣奖金了!”
“知道啦!”
小雨懒洋洋应着,我见他已经起身,便走开去拿我的皮包。只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我扭头看去,见小雨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登时我的血都凉了,本能地扑过去抱住小雨狂喊:“小雨小雨!你怎么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别吓唬我啊!你别吓唬我!”
小雨没有回应,只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将他拖到沙发上,我自己滑到了地上,我哭哭啼啼爬起来去打急救电话,一时间分不清应该先摁110还是120,手指得得地抖着,总摁不牢电话键,急得我汗流浃背,头晕眼花,气都喘不上来了,正乱得不可开交,忽听小雨微弱的声音道:“我没事,我是刚才起猛了,有点头晕。”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如果只是像小雨说的这么简单,这世上还哪里来得悔恨二字?不必天打五雷轰,我的心已然碎如齑粉。
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小雨,趁他睡得正沉,放任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无休无止,将我湮没,无休无止,将整个世界湮没。不知捱过了几万万世,恍惚听到有人往床头柜上放东西,抬眼看去,见是妈妈,赶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让妈妈坐下,我自己斜倚在床沿上。
妈妈俯过去看了看小雨,坐回来,皱着眉头轻声问我:“怎么搞的?不是都快好利索了吗?怎么又复发了?”
“这回不是复发,医生说的,医生说没那么严重。”
“这什么话!”
“是真的,妈。”
我不知怎的,一开口,眼泪先涌了出来:“是因为太累了。小雨他现在很累。他每天都很累。”
“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他那样的身子骨,还不知道自己顾惜着点?就是他不知道,你呢?你是不带脑子的?你就纵着他来?你看他瘦成那皮包骨的样儿,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我愿意妈妈这样地训斥我,她数落得愈狠,我心里愈觉舒坦,因为我份该挨骂。但妈妈愈说愈带气,音量不由自主提高了许多,怕惊动了小雨,我紧着冲妈妈摇头摆手,但小雨到底被弄醒了,转侧了一下,睁开眼睛寻到了我,我赶忙笑道:“咱妈看你来了。”
小雨叫一声“妈”,欠身想要坐起来,我急忙按住他,妈妈也紧着说“别动别动”,小雨不肯,我晓得他的心思,他不愿在妈妈面前失了礼数,我只好将病床摇起来,将个枕头垫在小雨身后。
小雨这般郑重其事,妈妈倒有些局促了,干咳了两声,期期艾艾道:“那个,你好好休息,我炖了点鸡汤,呆会儿趁热喝了。”
“谢谢妈。”
“等你们领导过来,工作上该交待的一定别忘了交待,也让人看得咱们是尽心尽力的。”
“我知道了。”
“这回就踏踏实实地住着,什么时候调养好了什么时侯再出院。用不着急三火四的。用钱就跟家里张嘴,别忒外道了。”
“是,妈。谢谢妈。”
妈妈也要谢的,因了她与小雨的距离。何日这距离简化为零,小雨便算功德圆满,他有这企望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了。
送走妈妈,我在病床边坐下,小雨伸出手来,我便握着,小雨轻轻抠我的手心,不屈不挠,我只好抬头看他,见他笑笑地看我,只好也笑着,但泪水又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滴滴答答淋湿了小雨的手背子。
小雨一面揩拭着我的脸,一面叹道:“我那铁石心肠泼皮无赖的陈大官儿,什么时候又变成林妹妹了呢?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抽抽答答反驳道:“人家是内疚嘛,人家把你耽误成这样,心里过意不去嘛!”
小雨赶忙扳过我的脸,笑道:“快让我好好瞧瞧这过意不去的样!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真是什么花带雨有型有款的,可就是眉毛太粗,眼睛太大,整个儿一蜡笔小新的型。”
我扑哧一笑,随又恨得咬起牙来,在小雨面前好一通张牙舞爪—--我自是舍不得动小雨一根手指头的。
小雨攥住我的手,诚心实意检讨道:“要怪也得怪我自己。谁让我那么逞强好胜,以为自己是施瓦辛格史泰龙呢?天天扛着太阳跑,神人也得累趴下。不过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趋利避害,变废为宝,正所谓好事多磨,好马难骑,好人难做,好汉做事好汉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笑得咳呛起来,小雨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叹道:“说到底,咱妈还是打从心眼里疼着我的。刚才不是?嘴也不刀子,心就是豆腐。”
我低头哼道:“那倒也是,咱妈跟我说话都没有这么体贴过呢。她老人家天生就不是那体贴的性子。不过你也太容易被感动了,一罐鸡汤就能把你彻底收买。”
“岂止一罐鸡汤!那不是还陪送了一个蜡笔小新嘛!”
“讨打呵你! ”
“讨点喝的行不行?我渴。”
“那就鸡汤。”
“爽口一点的好不好?譬如白开水。”
“对啊。”
我想起来了,刚刚张健拿来了两箱水果,爽口又营养,此时不吃,更待何时?便问小雨:“想吃荔枝还是芒果?才张健拿过来的。”
小雨一下挺直了身子,险些撞到我的下巴,且抓住我的袖口急冲冲地说:“张健来过么?他来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莫名其妙,甩开小雨的手说道,“张健来怎么啦?他不过是来看看你,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瞧把你给紧张的!怎么,张健比咱妈还是个人物吗?”
小雨难为情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吃吃地问我,“张健跟你说什么了没有?他有没有说什么时侯再来?”
哦,我明白了,我知道小雨为什么那么紧张了。我无所不能的小雨,天塌下来他撑着的小雨,遭了这么多事,到底成了惊弓之鸟,唉唉!我可怜的孩子!
我赶忙倾出十二万分的柔情安抚小雨:“你最想知道的那一部分是这么说的,活儿暂时有人帮你干了,等你好了回去,一切还是归你负责,张健让你安心养着。”
小雨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唧唧咕咕说道:“就是这样才不能安心呢。谁知道人是帮还是顶啊?万一是个比我还厉害的主儿呢?”
我揪起小雨的额发怒冲冲道:“谢大官儿!你到底想怎样啊!”
“我养!”
小雨即刻躺下去,两眼一闭,双唇一抿,做出个将养的标准姿态。我正想去捏小雨的鼻子,却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廖晨跟小梅一前一后踮着脚尖走进来。我正待同他们打招呼,廖晨赶忙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推推小雨道:“别装了,廖晨来了。”
廖晨来了也就意味着话匣子来了,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做的便只是张着耳朵去听,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往我们的存在都只为了更好地证明他的存在。我们看他口沫横飞和弄起满屋子的烟尘,我们简直比那满屋子荡着的烟尘还自在还更无拘无束。因为只这样肯和弄的廖晨才是廖晨,是廖晨的廖晨让我们觉得自己还是自己,如今依旧天下太平,我们相安无事。廖晨来了,对我们而言,着实是一大幸事。
廖晨聒噪偌久,好容易才想起小梅来,忙将她往小雨床前一杵:“喏!你的专职特护!有什么非分的要求尽管跟她提,管保实行三包,□□托运,不收任何管理费手续费。”
小雨笑道:“投机倒把了这么多年,还是只捣腾一个禾大壮,怎么混的你?”
小梅听不懂小雨们的行话,只站在那里讪讪地笑。我早想拉她坐下,她坚决不肯,执意贴廖晨袖口站定,不知是她天性拘谨还是对廖晨恭顺有加,竟将廖晨也烘托成一个魔王似的人物。亏得一个电话将那魔王招了出去,我再四携她坐下,她才肯坐。小雨知她害羞,便假作闭目养神,我轻声轻语地同小梅聊开来。
“你别听廖晨的,只管忙你的去。真的需要你帮忙,我们肯定舍得麻烦你。”
“我知道。”
“廖晨这人就是嘴没把门儿的,心眼可是正经挺好的。”
“嗯。我懂。他性子是风风火火的,该细心的时候他也挺细心。再说他要不好,也不会交上你们这么好的朋友。”
我心中一动:小妮子成日不言不语,眼光还满准的,倒别小看了她。随笑道:“廖晨这人就是个实诚,他要对谁好,命都舍得往里搭。”
“这个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我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所以你得有耐心。他从前是跌得太狠了,你得容他慢慢恢复。你等他恢复过来,他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了。”
小梅笑了。看不出她那样板正的一张脸,笑容竟如是娇羞,如是恬美,我的心花不自禁地随她而开,想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见了这般笑容,也自柔心软肺地为她倾倒。廖晨当真艳福不浅,他可也得知道惜福。
小梅慢声细语说道:“陈姐,你放心。我打从跟他好的那一天起,就把我的一辈子都交给他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他那么重感情的人,一定会将心换心的。”
好像现在已经这样了……我没有看错吧,小梅手上不是戴着戒指了吗?那戒指熠熠夺目,如是精致,如是高贵,一寸一寸耀亮了我的心。并非我少见寡识,我实在是第一次看到戒指长在小梅的手上。
我冒冒失失拉过小梅的手,问她:“这个,是——廖晨?”
小梅安安分分点头承认:“我们俩快结婚了。”
我并非没有思想准备,但小梅的话还是让我惊倒。我本能地望向小雨,这好人被点滴催了眠,又沉沉地睡了,害我连个呼应的人也没有,只好独个七上八下地问小梅:“什么时候的事?廖晨他跟你说的?”
“就那个时候吧,他闹感冒那回。”
那个时候并不遥远,我还有些许印象,记得小雨说该买些巴豆来帮廖晨泄泄火。
小梅说那个时候廖晨病得不轻,连发了几天高烧,差一点转成肺炎。那个时候小梅没日没夜地守着廖晨,直守到他能大口喝粥,他自己张罗着要咸菜吃。那个时候廖晨喝完粥刚腾出嘴来便说梅子咱们结婚吧。那个时候廖晨说那句话的语气那么稀松平常就好像是说梅子去给我拿听啤酒来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一样。小梅说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廖晨是脑子烧坏了在说胡话,但是……
我也看到了,戒指上明明白白镶牢廖晨的心,再真切不过的佐证,廖晨他也没有失心疯。
果然是廖晨,他这样充满创意的人生。尽管一路行来,他的许多创意在老天爷那里并不受落,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确藉此眼界大开。而今廖晨这怪兽托了小梅的福终于蜕变成人,不枉他这些年来倒行逆施,任意妄为,他如今这般受落,想是前生也曾积了大德,行了大善。只是小梅说廖晨如今肯接受她,应该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
就为这话,我简直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小梅。暗叹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可爱的人儿这般可遇可求呢?廖晨他肯动心便罢,他若胆敢始乱终弃,我第一个冲上去为小梅伸张正义。
我正自想得兴起,却听小梅一声惊喊:“赶紧摁铃!液快没了!”说着话,她已经利落地推紧了微调,顺手摁下了提示铃。
我早惊出了一身冷汗,腿都有些抖了。方才看时,药液已然下到了半截管壁,若不是小梅眼疾手快,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会怎么样呢?”小雨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就是血管里咕咚吞进来一小口空气,小潜水艇似的,血跟那儿流,它就跟着东串西串,串到窄的地方,嘣咚卡住,怎么也过不去了,这就拴住了。拴哪儿哪儿失灵,就这样——”
小雨抽搐着半边脸,将一只手耷拉在胸前微微地抖,笑得咭咭咯咯:“是不是很专业啊?”
我又笑又气,一掌将小雨的胳膊打下去,“臭东西!什么不好玩,偏玩这个!”
“不好笑么?”
“一点也不。”
“哎,陈婆儿,明明是我被圈起来,凭什么你感觉器官退化了呢?”
“还不是你太先锋,你知道我这人有多保守。”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哦!”
小雨点一点头,笑嘻嘻端详着我,目光极友善,态度极敬业,我不退化也不配合他,眼风绝不温柔,且动辄给他一个后背特写。饶是如此,终究被小雨探到我脑后隐生的一根半白的头发。小雨大喜过望,硬抻住我的衣襟将我按倒在床头,手起手落给我看他的成就:“怎样?”
“就把你闲成这样!有点追求好不好?”
小雨说声好,当即倒头大睡,先还装出呼噜声,装着装着,到底把自己装进了梦乡,睡得沉了,眉头又蹙了起来,我怎么去抚也不能够抚平,自己的心也跟着蹙了起来,律动不够,气滞得腿也发软。于是坐下来,眼巴巴看着小雨,看着小雨的睡脸,折腾了这些时日,又瘦下去了,瘦得见棱见角。这一瘦,又不知几时才能补回来,不知要怎样才能补回来。真愁人呵。这年月,连廖晨这等浑人都有了投奔,我跟小雨还是两眼茫茫,怎么能不愁呢?
唉,陈小珍,你现在除了犯愁还会些什么?你是安逸日久了,所以再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你现在就是个脆弱!你这么脆弱,可怎么去应对生活?你和小雨的生活,如今要你独自去撑,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行?
那到底应该怎样才算行呢?其实答案特别简单,首当其冲一条是照顾好小雨。还钱的事再不要想了,只去想用什么法子能够给小雨补足营养,能够尽快调理好他的身体。但凡是小雨需要的,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让我去卖血抽髓,我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咳!干嘛把自己想得那么可怜?不是还有家里帮衬着呢?不是还有大嫂鼎力支援吗?不是还有小雨的好兄弟,我的好姐妹们源源不断地爱心奉献嘛!况且我工作稳定,小雨他能够按月领工资,我们的条件这么优越,哪里会有那么艰难?况且我们的功利心这样的强,我们自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对我们而言,天底下会有什么叫做艰难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哎,陈小珍,你有多久没有抬头看了呢?你抬起头来看一看,你头顶上的天不是满豁亮的吗?你胡思什么一个人独自去撑?天它根本就没有塌,它好端端地擎着日月星辰挺在那里呢!你见过它什么时候比现在还要挺拔么?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庸人自扰了吧?你偏不听小雨的话,你铁了心的不吃鸡蛋黄,这回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了吧?可你若是因了这个去做忏悔,你就是天天吃鸡蛋黄也无济于事呵!
我三下五除二将荔枝壳与芒果核清理干净,我的心比床头柜的桌面还平展利落。我早已打定主意,待小雨醒来,我第一句话就跟他说不用担心工作。我看他醒透了再做具体说明:已经签过合同了,我们的权利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我知道小雨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谴责我盗用他的专利。但不管他挣手也罢,踹脚也罢,我还是要坚持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钉进他的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铭刻在他的心头,让他彻底踏实。
还有,我的眼泪是用欧元计算的,从今往后,我绝不容许它轻易流失。这一句是我的专利。
(三)
我跟小雨坐在平水桥脚,看夕阳渐渐红去,蓝灰的尘埃弥散开来,天幕披垂在枝桠间,沉厚而凝重。
我怕小雨坐久了着凉,催着他起身回家,他偏不肯,说我给你唱歌吧,我好久没有给你唱歌了是吗,我说是,于是小雨将头抵在膝盖上,轻轻柔柔唱起来,一首接着一首,中文的,英文的,国语的,粤语的,络绎不绝地唱下去,唱下去,涛声起起伏伏与他遥相应和,美若天籁。我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我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小雨这般兴致高昂了。
久远到忘却小雨便是快乐的化身。
自他生病以后,日子一天天捱过,他活动自如起来,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也笑,我看得出他的勉强。
我理解小雨。这一病消耗日久,他可心可意的工作终而至于自动解约。虽说来日方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但须重费周章的前路便是好人行起来,也要顾虑重重,何况是小雨这般怕经摧折的身体?太多未了的事小雨认为迫在眉睫,他的天职却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凭他怎样豁达的心胸,拘得久了,心中也难免生出抑郁的影来。尽管有吴越们接长补短地排解些个,小雨终是将他们看作了外人。若是没有我这个“内人”及时伸出手去拨散阴影,他便只能被荫庇着,再见不到一毫阳光。
这一个小雨离小雨最远。爷爷那样明白的老人家,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下午去了爷爷家。因为小雨的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同去看望爷爷了。我去时,也多半是点卯式,匆匆地问安,匆匆地道别,避重就轻地回答爷爷的探问,末了通常是李阿姨奉命追出来,见我的手提袋里装不下,整条的鸡鱼便直接往我手里揣。
偌久见不到小雨,爷爷惦记得不得了。我们一去,爷爷的眼睛几乎滴在了小雨身上,以他老人家的表达方式,便是催促李阿姨为小雨做这,为小雨做那,李阿姨被支使得脚不点地,而我的存在便是个空气。终于小雨按捺不住跑去厨房跟李阿姨并肩作战。爷爷这个时候方看到了我,叫我拿小凳跟他身边坐着。
我蹲坐在躺椅边为爷爷捏腿。爷爷抱着收音机闭目养神,不时窸窸窣窣地转侧着,偶而还嗯哼一声。我晓得他老人家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舒心畅怀。我并不觉得安慰。我发现爷爷比前更瘦。爷爷自生病以后便瘦了下来,但我想象不到他今日的伶仃。我也是太久没有给爷爷做腿部按摩了,只觉他老人家腿上的肉薄得可怜,且极度松弛,到了小腿,索性只有胫骨支出来撑撑门面,我摸上去心便抽痛,更觉悔恨。还以为自己如今最懂得疼人,偏肯忽略最疼我的爷爷,只需要依靠的时候才会想到他老人家。而今爷爷病了弱了,需要依靠的时候也会忽略他老人家。做人功利到如此地步,份该天打五雷轰的。我至今安然无恙,想是老天爷也怜着小雨,不忍留他一个人在世间寥落,所以放过了我。
“爷爷,多久没有到外面走动了?腿上一点肌肉也没有。”
“天好的时候也出去转转。不刮风的时候也出去转转。就是时候不长。”
“有太阳的时候,也去阳台坐一坐吗?晒晒太阳?补补钙?”
“天天都去阳台,不去阳台,我那些花儿草儿谁来侍候?”
“李阿姨呢?她不肯管么?”
“她是挺愿意管的,可我不放心,她怎么知道哪些花儿喜阴,哪些花儿怕沤呢?”
“您告诉她不就行了吗?她也是个精心的人呵。”
“她再精心也没用,我那些花儿怕生,外人侍弄着,它们叶儿也不敢抽了,花儿也不敢开了,才受罪呢。”
唉!好可爱的老人家,好寂寞的老人家。
自奶奶去后,爷爷一辈子的心思便只托附给这些花花草草。不必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要它肯蓬蓬勃勃地生长,便是爷爷最大的安慰。而在爷爷手中,无论多么名贵的品种,也都如野草般蓬蓬勃勃地蔓生,放纵地展示自己的生命力。或者爷爷的生命观,便是这无所顾忌,无所不能的放纵。可爷爷自己,却是被拘禁的一个。
人生总有这许多无奈是么?似爷爷这般完美的人物,上天便一定要他抱有缺憾终了此生?被我们心心念念奉为太阳的爷爷,我们享受着他的光耀,我们从不吝惜对他的浓情挚爱,而与他老人家常相伴随的,不还是只有这些花花草草?倘若草儿不肯抽叶,花儿不愿含苞,爷爷还到哪里去打发这亘古难消的寂寞呢?
我想得眼睛也有些潮热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爷爷的呼唤不是幻觉。爷爷有的是耐性,见我仰头看他,依旧不紧不慢唤道:“小珍。”
“哎。”
“是不是很难?”
“嗯?”
“小雨这一病,又觉得特别难了是吧?”
“没有呵!”
“你不用哄我。你看你现在瘦的,都脱了形了。”
“哪有那么夸张!”
“小雨也是。话比从前少得多了,笑容全是挤出来的,我眼睛再花,也看得到。”
“爷爷啊,您是克格勃出身么?怎么以前从没听您提起过?”
爷爷长叹一声,一只手从收音机的调频按钮转移到我的头顶,轻轻抚弄着说道:“我们家小珍怎么傻成这样?心里再苦,再没处说,还不能跟我说么?憋出病来怎么办?”
“不……至于吧。”
我筹措了许久,终于将我那以欧元为计算单位的眼泪打发了回去。我伏在爷爷膝头满怀期待地问他:“爷爷,我是个好孩子么?”
“你当然是了,要么我也不会最喜欢你。”
“那小雨呢?小雨他好不好?”
“我也很喜欢小雨呵。”
“您喜欢他什么呢?”
“什么呢?”
爷爷顿住,认真想了又想,半晌说道:“太多了,小雨很善良,又聪明懂事,又会讲笑话,又会做红烧鱼,糖醋鱼,浇汁鱼,清蒸鱼也做得很好吃,反正好就是了。”
“啊,小雨有您说的这么好,那是真的很好了。是啊,都说善有善报,可是老天爷为什么一定要让小雨生这一场病呢?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病,小雨他想做什么不可以呢?他就是带着我飞到天边去,您也一定舍得不是吗?您不是老说年轻人应该敢闯敢作吗?”
“没错,我现在也是这么说。”
“其实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是这点缺憾,就是那点缺憾。事在人为,怪不得老天。爷爷,这话也是您教给我的,如今现实是什么样的,就那么样的对待它,只要精心一点,谨慎一点,一样可以去闯去作。所以小雨闯出来了。”
“这样不是挺好么?”
“我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您看,我们什么什么都不计较,我们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去闯,去作,我们比任何人都更谨慎,更精心,可是这样也不行。我们不奢求什么功名富贵,什么高档豪华,我们从来没有那么高的心,我们只想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我们只求安安稳稳地活着,可这样还是不行。我们不知道怎样做才能算行。爷爷,您知道么?小雨千辛万苦求来的工作,他干得得心应手的工作,因为这一场病,轻轻松松就丢掉了。是,他还可以再找,还会有更可心的工作等着他。可是几次三番,几次三番,他就只有受挫的份儿,他的病也说生不逢时,谁还愿意拣个良辰吉日生病不成?什么人能禁得起这份折腾呢?我都疑心小雨是因为找工作太辛苦,受了累,才会病发。肯定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的啊。所以呢,您也看到了,小雨的心都快冷了,他连玩笑都不大会开了。他从前不是这么样的,他从前比谁都乐观,都坚强,都有主见。您知道的。其实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我们俩怎么吃苦都没有关系。我们从来不怕吃苦,我们天天吃方便面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苦,我们能就着榨菜吃就已经满足得不得了。可我就是受不了小雨他不开心,他整天整天窝在那里不肯说话不肯笑,我就整天整天都看不见太阳,我的心都快发霉了。”
“嗯,这样就不好了。”
“我知道呵,爷爷,我也知道我绝对不能灰心丧气,就是有,我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现在我就是小雨的太阳,我得整天都光芒万丈地照着,我有那份能量。您放心爷爷,我就是跟您念叨念叨我曾经的想法,它们如果老积存在我心里,迟早也会霉烂的。我跟您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我往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您不用担心我会出什么状况。我身体好好的,心里也明白着呢。爷爷,您这么些年没白教育我,我且看得开呢。您说我瘦了是吗?应该是因为前一阵子陪床比较缺觉,可我现在睡得挺规律的,那点肉马上就能补回来。我胃口又好。您是没看到我今天中午吃了多少饭,我盛了两碗还添了两饭勺呢,小雨都快被吓着了。”
爷爷笑了,叹息着说道:“我们小珍就是这么随我,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就是嘛,天底下最难过的事情就是饿肚子。您的话我是当成真理来听的。”
“我知道。不过,小雨没工作的事,还是瞒着你妈妈是吧?”
“唉!爷爷,什么都瞒不过您。”
“就你那要强的性子,这种事做得出来。”
“您一定要替我们保密。”
“为了保住你们的面子?”
“算是吧,不过,主要还是想凭我们自己的能力去解决问题,爸爸妈妈本事再大,也不能担待我们一辈子。他们就是能担待,我们自己还觉着没劲呢。”
“嗯,人是要靠自己活着的。不过,需要家里帮忙的时候还是得张嘴,要强不是死倔,会变通的人才不会误事。”
“我记住了,爷爷。”
“那你等等。”
爷爷起身来到床前,掀起床褥翻腾起来,我知道他老人家又在给我们拿钱了。我小时候爷爷就经常会这样翻啊翻的,变戏法似的翻出一两张钞票来哄我拿去买糖果。以至于我在相当长的一个年龄段里,都以为钱是从爷爷的褥子里长出来的,这是最让我觉得神奇的一件事。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迷恋上了攒糖纸,每天去学校的第一要务是拿出我的百宝匣,跟同学们比拼花色。为了得到几款新颖的包装,我曾自作主张去到爷爷那里翻寻资金,不料被妈妈抓了个现行,罚我不许吃饭,面壁思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床褥里的钱是无穷无尽的,爷爷又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是拿着自家的钱去为自家做投资,妈妈凭什么要用“偷”这样可耻的字眼来指派我?
我觉得我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屈辱,却又渺小脆弱到拼死也不能跟那个天抗衡,我那时候郁闷到死。最终还是爷爷替我说情,且买了一大堆包装精美的糖果补偿我,才哄得我破涕为笑,心里不至留下什么阴影。岂止如此,当我迫不及待地跟爷爷将糖纸一张一张剥下来,展平,压实,收藏到我的百宝匣里时,我心中的快乐是无法用我那时候所掌握的语汇表达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如同我美丽的糖纸一般盛放。
啊,多么久远的回忆,又是多么的美丽啊。为什么存活在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呢?难道时间他还有过滤的功能?那么它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过滤呢?这样我们的人生岂不是只有美好可言?
我收下了爷爷给的钱。用这些钱,我可以买到许许多多精美的糖果。我多么盼望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跟爷爷一起,把甜蜜堆积起来,把美丽收存起来,让世界如糖纸般美丽盛放。
临走时,爷爷一再叮嘱小雨,”没事的时候就带小珍过来,吃顿饭,喝碗汤,就走也行,可一定要过来啊。”
从爷爷家出来,我跟小雨一前一后上了车子。我心里且犹豫:漫长的黄昏,漫长的夜,就这么回去,又圈进长方体的砖石结构的密封匣里,对那里的每一粒灰尘都辨得出个性,该是多么无趣的光景。小雨在那里圈了偌久,岂不会闷得发疯?但因为他是小雨,所以没有发疯的可能,份该得我特别的崇敬。
我满怀崇敬地眺望着小雨的后脑勺,知道他正将我带向平水桥。他倏地回过头来冲我粲然一笑,我立时想平水桥的涛声斜阳固然精彩,但得我们家小雨这粲然一笑,去到哪里不是个精彩呢?
但天光不遂人愿,它自管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终于模糊了小雨的笑颜,他的歌声早已止息。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我们便起身回去。一路上慢悠悠骑着,两人都默不作声,各各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东经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忽然听到小雨说道:“爷爷老了。”
我正飞神,一时来不及回应。听小雨又说:“要让爷爷放心。”
我转过脸去看小雨,他正侧过头来冲我微笑,但他的笑容如是飘忽,恍如我的幻觉。我又疑心刚才听到的小雨的话也是个幻觉,或者他真的不曾开口,我是境由心生。
唉,小雨,刚才为我唱了那许多歌的小雨不是你么?你唱得那么投入,那么从容,你已经跟自己合而为一了不是么?可你的眼神为何还是空空荡荡,找不到我的身影?
小雨啊,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要我向哪里坠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