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江山如叶(1 / 1)
[唉唉!吊起来的明明是我呵!被命运的绳索缚紧,半空里悬着,上下不能,呼吸不得,要死去也只能是零零星星地来。平心而论,这样的刑罚绝对不能算是苛酷,只怪我没有注意加强体能锻炼。]
(一)
我怔怔地看阳光游过桌角。没有尘粒浮荡,只有孤独的我,心中莫名悲戚——为着一个极切近的希望而悲戚,我能够做到的蠢事莫过于此。
如今的我已然是非蠢事不做了。我简直容不得一丝风吹草动,见了太阳忙念阿弥陀佛,飞块云彩便惶惶不可终日,唯心得自惭形秽或者是我唯一的明智,若不是对着小雨还能够笑得出来,自戕难道不是我更明智的选择?
钟瑜的脸悄然浮现,掠走四分之一的阳光,灼热明亮,刺痛了我的双眼。
“陈姐,又在发呆!你没事吧?”
“呵,没事,闲得时间太长,歇歇。”
我对着钟瑜温柔地笑笑。这可爱的孩子,她对我的关切完全出于惯性。转回头,她继续跟杨海山争执,话题还是“九•一一”——还是呵?“九•一一”那一天是个等待的中点,我们已经等待了三十一天零九个半小时。
三十一天零九个半小时之前,我们在粤海大酒店请于局长吃饭。
于局长做过张叔的秘书,当日没少哄张健开心,既然张叔同人打过招呼,想必他的承应不是敷衍。无须张健提醒,我们主动提出请于局长吃顿大餐。中国人联络情感的要诀全在一个“吃”字,我们理应循规蹈矩。
张健说既去粤海大酒店,钱一定要多带。但多少算“多”呢?我们不好事事麻烦张健,只私下里盘算了一回:我们参加过的最高规格的宴席,平均下来,每个人大约合五十块钱。这一回只于局长、张健我们四人,咬牙狠心地要着体面,花上五百块也就顶天儿了吧?何况张健主动张罗从自家拿来法国红酒,酒水钱已然免去。
龙虾上来,鲍鱼上来,三文鱼上来,鱼翅羹上来……但凡有得吃,杯酒憧憧,想气氛不融洽都难。何况于局长的随和亲切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一径是笑声朗朗,偌大烟瘾之人,牙齿露出来,还是能够洁净得令我们惊艳。他抱怨没有时间去K歌啦,称赞东南亚的女人体型标致啦,质问张健为何甩了他的澳洲妮可啦,评点陈小珍外形气质更适合做白领公关啦……`偶而的冷场因了咀嚼。于局长的坦诚热络给了我们莫大的安慰与信心,直有相见恨晚之感。
互道“再见”的时候我不在自己这里。老天有眼!这一餐饭居然吞掉了一千二百块人民的币!小雨买单时不得不中途叫出了张健。连喝几个月的西北风无关紧要,我最担心的是小雨,他为了给足于局长面子,破例喝了几杯红酒,不受用还是好的,倘真因此引爆了他体内的遗患,要我几世才能够淡漠对我自己的切齿痛恨?
于局长是自己开车来的,还要担心他不胜酒力出了差错,但张健便劝我们把心放到肚子里,说于局长是久经沙场的人,这席酒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张健将他从自家拿来的茅台酒和中华烟以我们的名义塞进轿车的后备箱。于局长手拿把掐揣进皮包的是我们给他女儿买的最新版电子辞典。于局长更为亲厚的笑容便是为了这些么?还是单只因为我们一径是亲厚地同他笑着的?轿车载着我们的希望绝尘而去,我的脚方才软绵绵走了回来,要倚靠小雨才能够稳住。
呵,小雨小雨,你没事吧?你喝了酒,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不要硬撑着,你不能敷衍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是真的没有事?你是真的从里到外都好好的?呵呵,感谢老天爷!老天爷啊,您老人家怎么那么好?您保佑着我们家小雨平安无事!
三十一天零九个半小时之中,这样的必修课是每时每分都要进行的,但凡小雨在我身边,我一定要把他扯进怀里擎在手心蹭手贴脸查问个不了,小雨是不必有任何回应的----他的确每每热情高涨热闹非凡热火朝天地回应着我,可惜我的思维航向完全处在与他平行的空间里,且是真空密闭,我只能够自圆其说。
这不怪我。
想第一次到局里拜望于局长的时候,他的态度怎么就异样的陌生?恍如当日在餐桌上同我们情浓意洽的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我们怯生生地提起张叔,方才打起了“这一个人”的“哈哈”。我们同情他贵人多忘事,更同情自己不得糊涂,焦灼是每天的必修课,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空跑空等,愈发感叹为官做宰之人那不停闲的操劳,苛求他操劳到我们的头上,便如我们要铁了心地自焚。
……显然,我们这等小人物的些些小事无法与“九•一一”相提并论。地轴的遥远,脚心相对——那也是人!钟瑜他们为此古道热肠绝无不妥之处。但那些所谓的强权、恐怖、正义、公理之类,岂是我们这等平头百姓一张嘴便能够左右得了的?遭殃的终是平头百姓,手无寸铁寸金,不听天由命又能怎样?而那个动辄被我们呼来唤去的老天,又何尝公道过一朝一夕?
杨海山近来很不像话。一个大男人,历练了几十年,倒喜欢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身上找回尊严,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较真得厉害——当真如此,办公室的石英钟坏了这些日子,去做修理或是领个新的,不该是他杨海山份内的事?若要我们上前张罗,真正没趣的还不是他?“嘀嗒”声便在我的幻觉中安营扎寨,无边无垠,沸反盈天,我的耳膜已然忍耐到了极限,但杨大官儿意懒心灰如是,极限便只能够再往极限里发展。
刘姐跟郑美琪怎的突然同我隔膜起来?两个人自管在我眼皮底下窃窃私语,唯恐不能尽兴,又携手揽肩到走廊上披肝沥胆,她们与我迎面相向竟然对我熟视无睹,我频频的试探性的微笑只能一再趸来虚空,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失落。我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莫非我一声不出木头似的等待也能造成环境污染?
咳!陈小珍,你终于习惯了怨天尤人,你这样自暴自弃,往后还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向老天爷讨要公平?
“天!”
又有人在喊天!天怎么了?天它喜欢回笼觉也睡不安稳?天也生着一双莫名惊诧的眼睛?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令我的汗毛根根直耸,透风而过,方才返归现实:办公室只剩下刘姐、钟瑜我们三个,我是唯一的局外人。
刘姐迟疑了一下,再唤:“小陈?”
我匆忙挺直了腰杆,应道:“呵,刘姐,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郑美琪要调走了。”
“天呵!”我终于喊了出来,我不管老天厌不厌烦,我只想这样大叫一声抒泄心中的不满,“为什么?刘姐,郑姐为什么要调走?”
“因为她是以工代干。”
“当初不是这样的么?当初既然容得下她,现在又何必赶她走呢?”
“当初是有蔡勇峰顶着。”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然而关于什么叫做世态炎凉,我的了悟竟至于如此的迟缓,我不能不为之感伤。郑美琪不过是暂时外出,但此际空对着她的桌椅,我心中直是生离死别的痛。
……三十一天零九个半小时,只能数着秒钟过活的日子,竟然只等来这般刻骨铭心的痛,什么叫做炼狱呢,还有比我更熟悉那里情况的人么?这天底下不能够再有。
但天堂与炼狱距离如此之近,却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不过一时半刻,小雨的电话打来,说于局长答应下午两点在他的办公室接见我们。啊!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喜非比寻常,我登时将郑美琪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我将时刻了然于心。
秋雨滂沱如我们的喜悦,偌大个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车辆或者行人。我跟小雨随性地游去,一路上“嘻嘻哈哈”,宛如天与地由我们两个独享。
待到将雨伞靠在局办大楼的门厅,我们俩互相捋着滴滴嗒嗒的发梢笑时,我心中便悔了上来:刚才打车好了。虽然这样的天,打到车的机会几近于零,但存个念头也是应该的呵!看看身上,倒有一多半被雨水认真地浸渍过,裤管拧了又拧,纯属心理安慰,卫生间的烘干机只肯救济袖管,又担心小雨就此受凉感冒,我心里一时之间四处摆忙。
唉唉!但愿老天对小雨一如既往的宽容,但愿于局长不会计较我们的狼狈,但愿半个小时的等待能容我们的头发晾个半干……应该晾得干吧,谁又知道半个小时也会长过一个世纪呢?这期间我始终如一痴痴盯住清洁工大姐,幻想她手中拿的不是拖布而是吹风机……
“啊……这个……你看,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其实我也挺着急的呵……早嘱咐过齐科长他们,再有新分来的先替我推着……才出去开了五天会,回来竟成了定局,李局长他们做的主,我一个副手,也不好再说什么是不是?总之呢,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肯定先替你们想着!这回真是对不住了。”
亲切地笑着将我们送出门来的这人是谁?门外我们走着的这是路么?高而幽暗的穹顶,四壁是铁灰的合围,看它笔直通畅,尽头是光,我们一径是向着那光前进的,却是为何愈加速愈觉茫远?明明有风透心而过,我们的头发又为何迟迟不干?
“哎!雨停了啊!”
小雨欢快的张开了双手,擎起灰云披垂的厚重的天,他的脸艳阳高照,我双目不能承受之眩。
“没关系,小珍,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才是个正常呢。要是哐唧一下子什么都顺心得意了,咱不是还得担心老天爷会从别的什么地方再找补回去?你不是老说老天爷是顶顶公平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要是说过,我那会儿肯定是发烧发糊涂了.”
“你这会儿才是说胡话呢。看你那小脸儿皱巴的,跟颗酸菜心似的,不对,是刚拧完的抹布。喂,喂喂!陈小珍!我们家光脸皮就比城墙还厚的陈小珍,这点子雨就把她打透了?诬蔑,纯属诬蔑!我们家陈小珍结实着呢!”
小雨抻住我的嘴角向上扭,和风细雨恳求道:“乖啦,来一个六宫粪蛋儿无颜色,羞死苍蝇未足奇。”
我当真笑不可抑。可恶的小雨,他知道只要把六宫粉黛说成六宫粪蛋儿时,我一准笑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不能不即刻联想到小雨的另一句名篡,道是鱼样屁股冻地来。呵呵,我那天才绝伦无往不利的小雨啊!
(二)
托廖晨的福,小雨今天要去天明公司复试。黑地里起来,打开灯如同打开最慷慨的希望,我们的梳洗餐饮流程分外轻盈流畅。两个人从里到外都收拾利落,日光灯依旧作用分明。但临出门时,小雨冲我回眸一笑,我的心登时天光大亮。真是个好天,一早起来便阳光朗朗,湛蓝的天不见一丝浮云,铺排的全是吉兆。
小雨说:“赐与我力量吧,老婆!”
我便奔去亲吻他的脸,一面笑吟吟赞道:“乖宝 ,这些天可真没白跑,脸都晒成古天乐了。”
一句话又牵住了小雨,斜倚在门框那儿,支着下颏美滋滋地说:“要帅成古天乐那样还是比较有难度的,要是今天就跟天明签约,我岂不是再也晒不成太阳了?要是明天又开始跑通勤了,哎,老婆,你一定想着给我预备个盛饭的篮子,我什么什么都从家里带,他们那儿的盒饭太难吃。”
“嘁!瞧你说得劲儿劲儿的,谁催你赶你了似的!”
“没谁催我赶我,就你拿着鞭子抽我。”
可恶的小雨,总是这样的曲解“鞭策”。看在他着实努力的份儿上,便由着他天马行空吧。
嗯!那就看今天的啰!今天,这样的好天,希望也是湛晴湛晴的,带着湛晴湛晴的希望做事,头脑自然特别的敏锐,效率自然特别的高,从刘姐到钟瑜,人人夸我今天朝气蓬勃,美得我不辨东西。
电话铃响起,刘姐冲我招手,我更是乐得晕头转向,这么早小雨便打来电话,一准是急着向我通报喜讯。我抢过话筒便大声“喂”,音高太飘,且漾进无数串喜悦的气泡,“噼噼啪啪”地爆着,刘姐忍不住笑着“咳”了一声。
“陈小珍,我是廖晨,你别急,谢辰雨刚才被车碰了。”
我登时被抽空了,不知道那个喑哑发问的声音来自何方:“他怎样了?”
“他在我旁边,我们正赶着送他去开发区医院。”
“他怎么样了!”
“陈小珍你别急,是他们违章,他们负责医疗费。”
“他怎么样了!我问你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听不懂人话么?你倒是回答我呵!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我摇摇欲坠,嗥叫如狼。直到刘姐温和地告诉我说小雨醒过来了,直到她将话筒重新塞进我手里,我才醒觉自己被束在郑美琪的怀中,她那样紧地强勒着我,令我的双臂疼痛难当。
谢天谢地,是小雨的声音,清晰,沉稳:“小珍,小珍?你听见了?我没有事。”
“哦,知道了,我马上来。”
或许因为刚才的激动耗尽了全身的能量,我的回应平静如是。我的身体却颤抖得如同暴风雨中的枯叶。
我抖着腿给爸爸打电话,让他带着钱打车来接我,我借来刘姐的手机以便同廖晨及时联络,我谢绝了刘姐她们陪护的请求,爸爸来时,我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不停催促司机开飞车,爸爸絮絮地安慰了我一路,令我不胜其烦,宁可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用去想。
廖晨好端端地站在医院门口候着,迎着冷风,他既没有搓手也没有跺脚,见到我们,反堆出一脸的笑来,我当即就要责怪他没有守在小雨的身边,但他不肯给我开口的机会,“噼哩啪啦”地向我们报着平安:“放心吧,没什么大事。CT、扫描都做过了,就是右腿有点骨裂,稍事休养就能好的。陈叔,咱俩还得去跟司机好好谈谈条件,绝不能轻饶了那小子。”
廖晨似乎有意回避着我的视线,我心里敞亮了一些,便知道难为情了,期期艾艾地对他说道:“对不起!廖晨。”
“呵,没关系,我能理解,你快去看看谢辰雨吧,知道你急,他自己已经急死了。”
小雨见我进来,“唿”地一下将被子蒙过了头顶,我的心便“唿”地一下回归了原位:老天保佑!小雨他没事!他是真的没事!啊呀这臭人!害我担心得死去活来!我气势汹汹扑过去拽被子,小雨死活不肯放手。
“你给我放手!”
“不!”
“快点!”
“就不!”
“讨打呵你!”
“随便!只要你舍得。”
我只舍得扯被子,不怕它皮开肉绽。扯开了,我身不由己趔趄了一下,小雨捂着脸抽抽嗒嗒:“毁容了,要嫌弃我你就早说,千万别跟我抻着。”
“说什么屁话!快把爪儿撂下来让我瞧瞧!”
我擎住小雨的脸左看右看,青了,肿了,破了点皮,有几丝血痕,可是看上去并不丑怪,倒像个挨了欺负的老实孩子,我的心揪揪着痛,由不得叹道:“倒霉孩子,戗地上了吧?”
“嗯!水泥地,梆硬梆硬的。”
“碰着头没有?”
“没有。”
“那你怎么晕过去了?”
“急火攻心呵!脸一挨地我就想完了!我的脸彻底毁了!从今往后我可还有什么资本去降伏你呵!一想到这个,登时我就挺不住了。”
行,还是小雨的脑子,我心里安稳多了,点头叹道:“瞧你那点出息!”
小雨笑道:“出息是少,也就三分三厘儿,不够你买榨菜吃的。”
小雨笑得这般舒展,我断定他是为了安慰我,我心里疼得什么似的,又不好破坏气氛,只轻轻抚弄着石膏哼道:“你的腿,不是很疼么?”
“麻药还没过劲儿呢。骨头不疼,肉疼,浑身长肉的地方都疼。”
“又没外人,你可以随便哼哼。”
“对不起,还没疼到那份儿上,我也不想做猪猡猡。”
爸爸和廖晨回来,向我们通报谈判的成果,说肇事司机答允赔付全部医疗费用,他的车是市直机关的公车,我们不怕跑了他的。廖晨已经从那司机的钱包里撬出一副钢拐。
小雨舞着那拐兴奋了半晌,忽然间哭丧了脸,开始絮絮叨叨表白自己对残障人士的同情与理解,他的感慨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恨得我想即刻把他敲晕,就像孙悟空对待唐僧那样:“噢”你个头呵!
我们都认为既然无须自己破费,小雨理应在医院里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小雨死活不肯,蹭在床上便如浑身长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自在,一时又愁眉苦脸地恳求我:“拜托!我不想在医院里呆着!会做病的!已经做下病了!”
这挨了欺负的老实孩子直愣愣盯住我不放,恍如他的生路全在我一个人身上,他一眨眼便将置他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我理解他,更觉他的可怜,由不得暗叹一声,怏怏地跑去跟大夫咨询。大夫将小雨的片子看了又看,下了定论说不妨事……若是妨事也应该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既然大夫如此说,依着小雨倒也入情入理,于是我们一同回家。
老谢家的人都赶来了,一准是妈妈向他们报的信。妈妈对小雨的态度又有了温度。逢到小雨病了,伤了,妈妈才会解冻如是?我甚至有一忽儿残忍地希望小雨的伤病永远拖下去,妈妈便可以化如春水,对他的润泽长长久久。天!存着这样离奇的念头,我比廖晨更像怪兽!
妈妈淡淡地嘱咐小雨好生休养,强调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身体……既是企业有扣钱的制度,那就让他们可劲地扣去,千万别为着这个想不开亏待了自己。小雨“嗯嗯”着笑得眼神发眩,我赶忙问他要不要水喝,妈妈便吩咐我去拿保温瓶装的骨头汤。那是妈妈特地为小雨熬的。妈妈的手艺自不必说,难得她对小雨这样悉心的关爱。我开始有点相信爸爸的话了,我想妈妈至少是爱屋及乌,她惦记着我,惦记着小雨。我跟小雨背着妈妈眉来眼去,互赞对方伪装得高明。小雨几口便喝完了骨头汤。
咦?婆婆呢?恍惚听她说要归置什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想是耽搁在哪里了。我站在厕所门外听了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便一路寻到厨房,果然看到了婆婆,却是一边低着头擦东抹西,一边扑扑落落掉着眼泪。我羡慕婆婆拥有这般抒情的自由。我的泪腺已然负荷到了极限,但是当着这许多人——便是独自面对小雨,我也不敢任性地崩溃,笑才是我此际的专职。
我将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揽着婆婆的腰轻声劝慰着她:“没事!妈,真的!熬点大骨头汤就什么都补上了。”
婆婆抬起泪眼看着我问:“你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是废话一箩筐,我们乐得耳根清净。”
婆婆点点头,眼泪又扑簌簌滚了下来,慌得用袖口去擦,哽咽着说道:“唉!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癞狗偏咬病鸭子呢?工作还没有着落,人又折腾成这样,你不知道我那心呵,疼得直抽抽!”
“妈呀!好事多磨!等小雨养好了伤,再做什么都来得及,大把的机会等着他呢!妈,您可得把心放得宽宽的,这不是还有我呢么?”
我用力拍拍胸脯,笑着冲婆婆挑起了眉毛,依旧挑不出婆婆心中的伤痛,她垂下眼睑抽抽嗒嗒地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小珍呵,妈怎么就是想不开呢?妈越想越觉得对不住你,小雨那孩子一趟接一趟地出事儿,累你吃了多少苦呵!”
“妈!您怎么又委屈小雨了!您不知道我跟着他有多享受?离了他我才真是苦得没边没沿呢!您看看您!非逼着我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婆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泪水更是汹涌澎湃,我眼前手底只得抹布三两块,一时之间递不上毛巾,真的无可如何了。
夜阑人散,奇怪我们俩一天没少折腾,竟然都清醒得双目炯炯。我躺在小雨肚皮上安安静静瞪着房顶,眼眶撑得隐隐作痛。小雨拿我的脸当橡皮泥玩,起劲地将它圆来扁去,得了趣便“哧哧”地发笑,笑得我心痒起来,便想一辈子这样下去倒也安稳,时间死在这里吧,我无怨无悔。
但小雨转侧了一下,禁不住哼哼唉唉起来,我忙的翻到他脸上殷殷探询:“又痛了?”
“嗯!”
“要么吃片止痛片?”
“才吃过的,再吃就傻了。”
“那怎么办呢?”
“睡啰!”
“对呵,天也不早了。”
“可我睡不着呵!”
“拿擀面杖把你打晕?”
“不用!亲亲就行。”
“好吧,这样……再来一下,行了吧?”
“还有这里呢!嗯!嗯!这回行了。”
小雨即刻合上眼睛打起呼来,我拧住他的鼻子叹道:“这么快?还是个猪猡猡!”
我到厅里去搬椅子,搬来第二个时,发现猪猡猡正瞪大眼睛盯着我,“喂!你干什么呢?”
“我拼个床啊,省得碰着你的蹄儿,闹个半夜猪叫什么的。”
“不用了吧?你睡觉挺老实的!”
“是你自己不老实呵!噢!差点忘了,我得想办法把你的蹄儿吊起来,医院里不都是这样的么?嗯!绳子倒有的是,拴哪儿结实呢?”
我东张西望地找寻,小雨擎起双手哀嚎:“苍天呵!你还是把我的脖子吊起来吧!”
我怎么忍心?我连小雨的“蹄儿”都不忍心扎起来呢。思忖再三,只用两个顶松软的枕头将他的伤腿倚牢,再拿一条床单松松地揽住。饶我体贴如是,小雨偏不领情,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我是变相的给他上了老虎凳,我比戴笠阴狠得多。到了我被他磨得没着没落,只得撤掉全副安全设施,凭他自己赌咒发誓如何安稳地睡。
熄了灯,只听到我在这边窸窸窣窣,小雨在那边窸窸窣窣,好久,好久。我终于按捺不住探身摸了过去,一时被小雨吓了一跳。
“过来吧,这样子我也是别别扭扭地不好睡呢。”
小雨的声音里毫无睡意。我乖乖地爬过去,避开小雨的伤腿,我俩紧紧地相偎相依,心跳的韵律又合成了一个。
我捻着小雨的耳垂柔声说道:“现在就什么也不要想,把伤养好是第一要紧的事。”
小雨下颏点在我的额角,轻声笑道:“我当然什么也不想了!我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得先把本儿捞回来是不是?”
“又来了!不是早说好了要实话实说了嘛!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虚伪啊!”
“这是后半段实话么!对啊,打头儿说,我心里真的很急,我恨不能夹着拐飞到天明呢!可我知道这都没用,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再说也不只这么一个地方肯给我机会。我这么优秀,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五星级宾馆呢!所以你放心,我会尽量塌下心来,尽量一点也不着急上火。”
“这么着还差不多。”
“你也得差不多才行。反正从现在开始我是老弱病残占了四分之三,你可得对我特殊地优待。你得对我低三下四、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你至少一天给我熬三遍汤而且不带重样,我要着急上火嘴上起泡你得负全责。”
我懒得理这泼皮无赖之人,干净利落回他一个“呸”,他赶忙抹了抹脸,一翻手全蹭在我的脸上,犹自感叹:“还想成篇大套地给你灌输中国传统文明礼仪呢,像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三心二意之类的,谁知道你底子这么差,连‘您请谢谢对不起’都不知道。唉,我可从那一章哪一节开始补起呢?你容我想想啊。”
话虽如此,小雨哪里是那么好耐性的人,没两句话,便义无反顾睡了过去,热咻咻地烫着我的脸。我听他呼吸渐渐均匀,便轻轻挪开他的胳臂,又好好地检视了他的伤腿一番,见石膏厚重,便是转侧一下也无妨碍,于是放心地爬回去,依旧睡在了椅子上。
我挺在椅子沿上防备自己掉下地。我幻想着自己是小龙女,撕一条床单“刷”地轻轻一甩,那头便搭上了窗棂,我飞身上去,盈盈而卧,窸窸窣窣转侧自如,过儿便在暗地里眼睁睁地观瞧,觉也无心睡了,只流着口水对我钦羡莫名……我瞪大眼睛寻摸床上的小雨,暗影里只听见这好人呼呼大睡,哪里见得半分对我的钦羡之情?
唉唉!吊起来的明明是我呵!被命运的绳索缚紧,半空里悬着,上下不能,呼吸不得,要死去也只能是零零星星地来。平心而论,这样的刑罚绝对不能算是苛酷,只怪我没有注意加强体能锻炼。
(三)
看到钟瑜,便该明了这天底下再找不到什么比爱情更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的了。这可爱的孩子没日价翩翩飞舞,婉转啁啾,只将她落在眼底,便纵有天大的愁事,你心底也自生出快乐的翅膀,随她翩翩飞舞,婉转啁啾,不知疲倦。
此际小鸟儿悠悠然栖息在电话机上,听那声腔,便知道另一头肯定是丁悦。想是这好人当真得遇缘分,情之所至,再木讷的人也会口吐莲花。不知怎样的柔情蜜意沿电话线汩汩而来,令小妮子美得骨软神酥,浑然忘我,飘向我们的眼风分外绮丽。倏而丢下听筒跟刘姐说声“请假早走”,不待回应,人已经飞得杳无踪影。我们不觉相视莞尔:这可爱的孩子,她不知道哝哝偌久,已然蹭到了下班的点钟,她还请假,瞧她忘乎所以的样子,一定是以为自己又占了公家多大便宜。唉!孩子就是孩子,这一个未曾长大,那一个干脆拒绝长大。
下了班,我原想同郑美琪一路走的——只要有可能,我宁可绕行也要与她同路,她调走的日子愈近了,我只觉得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珍贵如水。
然而我俩尚未走到区委门口,竟然看到了正在门外张望的小雨。天!小雨呵!他的拐呢?他拄着自行车——他便是骑过来的么?看他好人似的招摇,我的眼睛疯了!顾及身边还有郑美琪,我勉强能够自控,便亲亲热热同她道别,目送她蹬车远去。
回过头向着小雨,我的眼里直喷出火来:“你疯了吧谢辰雨!你竟敢这么着就跑出来?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
“嘘!冷静!我来就是让你看看,我的腿已经好了。”
“你欺负我没文化么?还不到两个月呢!你成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喂!我这么矍烁你还看着不好过?你要我现在飞给你看么?”
小雨扑楞着翅膀当真便要起飞,我蓦地猛醒,忙抻住他的毛翅儿连声道歉。唉!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这样迟钝?今天是我的生日呵!这就是小雨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呵,他利利落落站在那里,脸色红润,笑如斜阳,天底下还到哪里去找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唯我所有?
兴之所致,顺路顺心,我同小雨一道扑扑楞楞飞去海边。想只知道夏天来看海的人们再傻不过。然而也幸亏如此,方不至于亵渎它冬天的美丽。风吹过,沙滩明净如鉴,海水温润如屏,偌大个清澈澄明的世界,唯拥有我和小雨,唯属于我和小雨。我偎依在小雨怀中,小雨在为我唱歌。还是那首《偏偏喜欢你》,保留曲目,小雨演绎,我百听不厌,容小雨一刻不歇地唱下去,唱下去,唱下去,直唱出崔健的声腔,在我耳中,依然宛转悠扬,言说不尽的缠绵缱绻,我听得眼泪都出来了,想若然我们家小雨只得唱这一首歌的这一项能事,也不枉了我与他生生世世。
这念想不是我的专利,宁心先将它说出了口.
“唉唉,陈小珍,要是也有这么个人也能这么样用心为我唱这一首歌,我就是立时死了也了无遗憾.”
宁心说着这话,抚弄着我那鲜花烂漫的水晶花瓶,又幽幽地感慨起来:“唉唉,陈小珍,要是也有这么个人也能这么样天天为我预备这一瓶花,它就是狗尾巴草,我也是一万万辈子跟了他都不会厌烦。不管怎样,陈小珍,我就是忌妒你,忌妒得死去活来,一辈子都改不了。”
其时宁心才是蜜月归来,还顶着满头新做的卷发,我将它握在手里,只觉蓬松柔软,手感极佳,想是安置一两对鸟儿不成问题。我笑嘻嘻说她:“宝,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知道你现在挺好的。你们那口子又帅气,又体贴,你瞧着他,你眼里也能滴出水来,这会儿又跑我这儿发那老旧的痴梦,哄我开心是不是?”
宁心叹息着说:“陈小珍,你就是这点不好,老是拿我当孩子哄,倒说我肯哄你开心。不过,你其实也没有错。你说我这辈子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对着呐,若是不经哄骗,孩子何尝是听过人劝的?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宁心的成熟是感伤型的,无怪我从她身上嗅不到一丝喜悦,却只见她迷蒙了双眼,无比怅惘,“结婚?不过是那么回事。谁知道爱情是不是真的有?我说我自己呵,目前是这样,也许一辈子都是如此,找不到自己爱的人,靠一个爱自己的人倒也罢了,也不至于日后伤得太重,悔得太深……我也实在是累了。”
孩子便是这样:他会为飞跑了的气球而哭泣,也会为了饿肚子而哭泣,若要他选择,他当然还是先要填饱肚子,他要活满了一生一世,本能便逼使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梦却要让他担负着一生一世的空虚遗憾,或者这就是宁心感伤的源头。
我比宁心幸运,便在于我一径是在我的气球里生存着的,我肯精心呵护,我的气球便没有爆裂的可能。气球里还有小雨,他做得只会比我更为精心经意,所以,我们的前路纵然现时有重重风云阻隔,也还都是偶然的,意外的,假象的,暂时的,所以现如今——不是已经都恢复如常了么?现如今,小雨已然站得这般稳健,笑得如此明朗,他那样毫无挂碍地与我对视。我知道即便只为了我——自然是只为了我,小雨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我俩在海边徜徉到暮霭沉沉,便去“老五”那里大快朵颐。我们不单流水价吃遍了飞禽走兽,还放胆喝了两瓶啤酒。我们骑上车子方才觉出肚子是个负累,但我们实在没得选择,只能拖着负累前行,想十全九美方才十全十美。我们一路上纵情高歌,将两岸三地的歌手逐一捧遍,到了家门口,谁也舍不得先往里进,沙着嗓子互相谦让,黑地里来了三通“石头、剪子、布”,要我“哗啦哗啦”抖着钥匙去摸锁眼,即开了门,小雨偏往里抢,终于两个人卡在门口,要蹭着肚皮挤进去,各各温言软语敦促对方减肥。
呵!我想起来了!我的念头赶不及我飞驰的腿。我径直奔向卧室,我知道那里还有奇迹等着我,它要没遮没拦地炫耀我的幸福。可是……我的水晶花瓶它在哪里?为何我满眼里簇拥着的是那么多那么多美丽的幸运星?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飞上天了!我在天空中耀眼夺目,所有的星辰在我面前黯然失色。
“宝贝儿,你不是打算抱着瓶子睡觉吧!”
“别打扰我!我要跟我的幸运星同床共枕,白首偕老。”
“那我怎么办呵!”
“你?你是谁呵?谁知道你是谁?谁管你是谁的谁?”
“谁”赶着将自己的脸凑到我的鼻子底下,我的幸运星比“谁”更入我眼。我趴在那里一颗一颗地数着幸运星,我相信每数到一颗便能够增添一份好运的!跟老天没有任何关系,我讨厌他的刚愎自用,我的好运都是我们家小雨带给我的!咦!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赐与我无边幸运的我的亲亲宝贝小雨呵!
小雨伏在椅子背上,安安稳稳看着我,安安静静地冲我微笑:“陈婆儿。”
“嗯?”
“我忘了跟你说,我前些天又跑了几趟开发区。”
我呼地一下苫了过去,卡住小雨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臭东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瞒着我去挣命?你有几条命啊你!”
小雨吭吭咳咳挣扎道:“就这一条命攥在你手心里的,老婆大人开恩哪,再不松手可真要了命了!”
小雨攥牢我的双手,紧着忙着用嘴唇在我脸颊额头签下无数个言听计从的保证书,直签到我双眼濡湿,鼻子发酸,不再跟他较劲,方才安心续道:“不急着跟你说是因为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还得再等其他的机会,还好机会有的是。”
“谁说不是呢!所以你更得顾惜我,再不能背着我擅作主张东奔西跑了,你得拉上我一道东奔西跑,你让我时时刻刻监视着你,我才好放心。”
我话音未落,小雨已然冲进了客厅,听他噼哩哗啦好一通翻腾,我莫名其妙,窝在床脚问他在做什么,他应声说他在起探头,他立志一定要把所有的探头都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