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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夜路漫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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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来了,该不该来的都还是要来,因为总要有个结果。如意的是个结果,不如意的也还是个结果,人为了个结果玩儿命地择来择去,就是因为这结果往往由不得人来选择。说到底,人生是偏重于悲剧的套路的,人人都是这悲剧的主角,人人都打从心底里相信自己是客串演出,人人中有周群和郑敏,也不能排除我和小雨。]

(一)

对于团圆的人家来说,中秋是好的。

为了格外显出这好,局里给每位职工发了一盒月饼,一箱葡萄,香喷喷、亮闪闪地丰盈了办公室的边边角角。此外还有一百块钱小票。虽然它天生来瘦小单薄,但住进钱包里,一样撑得起连天广宇,节日气派更其厚重。

钟瑜擎着月饼盒掂量来掂量去,赞它广式口味的特殊,精品礼盒的高雅,一时又情真意切地哼起了《十五的月亮》。亏她时尚若斯,这首老歌的歌词竟然被她一字不错地唱了下来,我听得几乎鼓掌喝彩。

我的笑容恰与钟瑜面面相迎,听她喜滋滋说道:“陈姐,那天我碰到那个丁哥了,我跟他‘嗨’了一声,他居然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有点受宠若惊呢。”

我不禁笑了,回道:“你长得这么可爱,想不让人记住才是个难事。”

话虽如此,我知道丁悦不是这么轻薄的人,一时间又希望他肯于这么轻薄。一时间我被自己的繁复弄糊涂了,茫然中觉得自己这样地讲话才是个轻薄。总归我是要对丁悦担起责任来的,我盼着他早日得成正果。在他,手段是不论的;在我,代价是不惜的。

我心里自管翻江倒海,明明听见钟瑜说了句什么话,字字听得分明,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也是笑,我也是笑,她的歌声换了曲调,我没听过,只觉得比《十五的月亮》柔媚缱绻了十数倍。

下班时,我不顾郑美琪极力推托,找来若干花红柳绿的塑料绳,帮她将月饼和葡萄在自行车上安置妥当,丝毫没有影响小贝的座席。

我嘱咐郑美琪骑车时要小心在意,她淡淡地笑着说声“谢谢”——她近来一向少言寡语,这两个字被她同时说出口便即宝贵如金。她的脸颊枯瘦得凹了进去,脱尽了往日的光鲜,但她还能笑得出来,可见她从未真正凋零。

我想老天爷是淘气太过的,乐于以残酷的方式考验人的韧性。郑美琪愿意沉下心来跟刘姐学做腌萝卜干,而且做出来有滋有味,我知道她是经受住了考验。

对于郑美琪残缺的家庭来说,中秋是可以做条红烧鱼的。

昨天刘姐就把鱼买了来,好大一条石斑鱼。刘姐谆谆叮嘱郑美琪,说做鱼时一定先要用油煎过,以便祛除鱼腥。煎鱼的时候鱼嘴可能突然张开,那是物理现象,小郑你不要害怕。钟瑜插话说不如郑姐你在锅边搭个鱼钩,管保唬得那鱼再不敢张嘴,郑美琪闻言“噗哧”一笑,脸上竟然沟壑纵横。

我心里不由自主泛起泪的涟漪,即刻决定日后随便哪一天,我会随便买两条什么鱼,约上刘姐他们去郑美琪家里,让她做给我们吃,她煎鱼的时候,我一定会手拿锅盖站在她身边,给她壮胆。

或者只有中秋的时候,人们是盼夜的,在我,尤其是这样。

从婆婆家吃过晚饭,我和小雨出了门。

拐到联峰路上,一抬眼便能看见蓝得肃穆的东天上悬起的一轮大而圆的月亮,它离人过于近了,由不得腼腆起来,晕红了脸,却是暖烘烘的可亲可爱。

我们乘了清凉的风一路骑回家去,心儿被这晕红的月亮占满了,便希望所有的人和事都托庇它的福荫,得了圆满。

我俩倚在自家墙头嗑着瓜子、花生,满院的果壳留待秋风归拢,显然会比我们俩周到利落。我俩只一心痴望那月亮,眼见它愈出脱愈娉婷,小雨不由感慨万千,说若是今夜要我决定选择你还是月亮,我还真得好好盘算盘算。我告诉他大可不必盘算,下房里那不是斧头?趁早扛去做义务劳动,嫦娥最喜欢勤劳能干的热血男儿,她对他们一律昵称吴刚。

这一个“吴刚”偏生贪恋凡夫俗子,贴我耳边喃喃自语:“唉!我想大妈他们,特别想。”

“我也是。”

“总觉得他们没有走。”

“是呵,只要没住上人,就好像他们都还在店里着忙,根本没有时间回家看月亮。”

“嗯!怎么会有时间呢?生意火爆得人人四脚朝天,人手又少,孩子们要做作业,要早睡早起,大哥再舍不得拖累她们的。”

“咦?中秋节也都出来吃烧烤么?还是在南方?”

“笨呵!烤月饼了!招牌美食!反正那东西做成了也是半生不熟,没准儿烤脆生了就国色天香呢。就是不知道那孜然跟五仁儿的合适,还是跟枣泥的更对味……”

圆月下的念想尽可以奇幻,平平淡淡才真的离谱。若不是觉出夜露的清冷,我一定听任小雨以手支颐,噙着瓜子壳默默地发梦,看他茸茸的眼睫扑闪着,双眼晶亮晶亮,月光下的他实在是美如天塑,我生生世世也看不够、爱不完的。

我几次三番地催促,小雨方才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地起身同我回屋。楼道里,他的回声幽幽袅袅:“咱们也睡,月亮可有多寂寞呵!”

我的梦里只有太阳,他也是独个在大空虚里徘徊,寂寞得发了狂,所以炽烈如火,我拼了命的想要逃出焦灼。终于醒来,额头、颈背热汗淋漓,心“砰砰”地跳个不住,怪呵,明明满眼漆黑,怎的太阳还在?火烧火燎地灼我?不对!是小雨,天!是小雨!他在发烧!听他呼吸短促而急迫,一声声搅碎了我的心。我慌忙拧亮了台灯,摇撼着小雨唤他醒来,他只迷迷糊糊应了两声,再不愿睁开眼睛。

我在一秒钟之内将我们俩穿戴整齐,我把钱包揣进裤兜里,敞开家门直飞到街头。只有一盏明月伶仃地照着,满大街哪里见得半点动静?这时候打车显然是妄想,我跺着脚急得要哭。

正不知道往何处投奔,百忙之中忽然想起,刚才不是感觉到邻居那接送小学生的三轮车?奔过去看时,果然在那里,情急之下思维特别暴力,想就是砸了锁也要借来一用——用它载着小雨才更稳妥。许是这三轮车正交好运,今夜它被忘记了上锁,由是,我们俩都得到了保全。

我把被褥厚厚实实铺在车斗里,将小雨连搀带抱安置进去,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小雨好似嘟囔了一句什么,我顾不上回应,看他靠得稳妥,便只管蹬上车子往医院飞,飞出去老远方才醒觉:人都说三轮车最难把握,我怎么上手就会?看来我果然是个天才,天才记挂着小雨,无心得意。

处在丘陵地带,海滨的路便是这样:除了上坡便是下坡——平平整整的多半是楼顶。坡路并不陡峭,所以是冷漠的漫长。蹬到坡顶,我的心跳得“嗵嗵”作响,不知道有几千颗直接迸出了体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恐怕再用力就要晕去,只得停下来稳一稳。

夜风掠过,催生出汗的阴冷,我看着园林树影憧憧,便觉出害怕来了。我一径是怕夜的,只觉暗地里潜伏的都是险恶,最险恶的莫过于我自己离奇的想象,险恶的种类与程度都被它夸张到了极致,我恨不能即刻将这想象掏出我的脑壳,我只须两个指尖轻轻一捏,它便轻轻地化为齑粉。

但是又想:这样寥落的孤夜,便有强盗、流氓,也该提不起谋财害命的兴致,一样百无聊赖地睡死过去。何况是这样的小城,小城的人们虽然浅薄,却也因此酿就民风的淳朴,我无由忐忑。

小雨打点滴直到天光大亮,方才拔出针头。我实在是睏极了,听小雨呼吸渐渐均匀,听着听着,便伏在他手边睡了过去。梦里还在蹬三轮车,“叮叮哐哐”,坡路长而且陡,我要直起身来用力,不防直过了头,便连人带车向后仰去,我喊声“小雨”,登时被吓醒,自觉前心后背冷汗涔涔。

我抹去唇边的口水,一抬眼,发现小雨正斜倚在床头,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忙的说:“咳!你怎么不好好躺着!”

“我没事了。”

“没事也得给我老老实实躺下!”

我不由分说按倒小雨,被子直拉到他的下颏,可着身量服服帖帖掖好。我摸摸他的额头,清爽多了,些微有些汗意,是好兆头,由不得抚着胸口笑道:“你这臭猪,来不来一惊一乍的!”

小雨便仰起头一惊一乍地喊:“咦?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手?我哪只手?”

我也觉出痛来,检视一番,方才发现左手上老大一块淤青,有破皮的皴皱,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拉闸的时候被夹到了吧。”

“拉闸?”

“车!车闸!邻院老齐家那个三轮车呵,有点欺生呢!”

“三轮车?”

我见小雨一脸莫名,不由悲从中来:“老天!枉我昨天费劲巴力,合着你什么也不知道呵!”

“你是说你是自己用三轮车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打不着车嘛!”

“你还累得呼哧哼哧的?”

“有一点啰。”

“完了完了!”小雨痛心疾首,“让你吃鸡蛋黄你偏不吃,这下点眼了吧?你干嘛不直接打120?”

“感冒发烧而已,不用那么虚张声势吧!”我的脸也开始发烧,低下头来假装分析小雨的手指,“对不起,实在是应急能力太差,一看你烧成那样,我都吓傻了……其实也没有傻到家,一看到医院大门我就想起来了。哎!谢辰雨,就算是给咱家省了一笔服务费吧!就算是我有经济头脑行不行?”

“小珍呵!”

小雨一脸的哭笑不得。

临到傍晚,小雨没有再发高烧,但还有些余热。我主张多观察一段时间,小雨便坚持回家,说第二天再来打点滴也是一样,重感冒而已,既是没有大碍,便没有必要住在医院里郑重其事,浪费钱财不说,还影响心情,弄不好再劳动各位亲朋好友大张旗鼓地前来慰问,我们实在消受不起。

我自有一层担忧,然而总觉得是不吉利的想法,又想小雨的见地不无道理,便祈祷老天爷也能够通情达理,高抬贵手放过小雨。

到家一见到小宝,小雨即刻来了食欲,吵着要吃红烧小宝,小雨说你瞧是不是?到家我就全好了。

唉唉!小雨的心是可靠的,但他的话不可以尽信。老天爷又是那么样随心所欲的一位老人家,本不应该把他的心思往情理的路上推。信自己就对了。只可惜我反应太过迟缓,迟缓是因为安逸日久,又侥幸得偏执起来。

小雨的低烧持续着,怕的就是这个。最初总是惴惴地揣测:药效问题?第二天就会好了吧?或者下午?要么晚上?可是一天、两天过去,到第三天头上,我挺不住了,手忙脚乱翻出小雨以前的病历,安排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临到抽髓验血,我手头的钱已经花得只剩下几枚角币,还要用来打公用电话去呼小风,催他速速拿了钱来救急。电话里已经预先嘱咐过小风,他到医院时,我们又是一通叮咛,拜托他好歹先敷衍过家里人,免得无事生非。

小雨一路说我敏感太过,可是结果出来,那化验单怎么掂量怎么刻薄,我们只有强打精神苦笑。大夫说幸亏小雨前段时间恢复得好,病况并不严重,但须留院观察两个星期。

敷衍是梦。

住院押金至少三千,抵得我四个月的工资。这么大手笔的开销势必要向家里求助。而今大嫂是总裁,用钱的事一律由她审批,唯她是瞒不过的。大嫂接到了信儿,几乎是跑着把钱送过来的,一片声地宽慰我们要用钱自管开口,又说小雨吉人天相,用不了两天便能回复如常。

大嫂的关爱不过是楔子,大戏随后开锣,各位亲朋好友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让我们这两星期过得有如春节团拜。最具新意的场景是妈妈在小雨床边坐下来,脸上也流露出长辈的温情。最可珍贵的是婆婆每天不辞辛劳地送汤送水,我们沉醉的吃吃喝喝便是对她最好的抚慰。

最最动人心弦的自然是爷爷的电话慰问。

老人家话不多,可是字字句句重逾千钧:“好了就过来吃饭,我天天给你熬汤喝。”

唯听了爷爷的话,小雨的眼圈红了。

我们的风光一时间羡杀同室各位病友,在他们眼底心中,倒好似小雨的福分全在这病。多么糊涂的逻辑啊!

天幸小雨如期出院,我又开始一趟一趟地跑药店抓药。药店的大姐们说有日子没见到我了,怪让她们惦记的。我对着她们感激地笑,心想还是不要见的好,偶而在街头碰见,打个招呼是不妨事的,只是万不能在药店里打上交道。

这一回总算是有惊无险——毕竟是惊着了,所以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将小雨牢牢地拘在家里休养生息,有小宝监督着,我不怕他反了天。

小雨的单位最好说话。他们本来就是闲云野鹤式的管理,近一年来,这个管理特色尤为突出,等股钱自己个儿翻番的是绝大多数,除了小雨,其他人都在忙着兼职赚外快。

所长来看望小雨时,笑呵呵拍着他的手背说养着吧,等你那股钱自己个儿翻番,好多着呢。

所长的为人基本上归于坦诚一类,但我和小雨私下里推敲他那些话,都认定他是在同我们开玩笑。

(二)

小雨昨天接到单位的通知,要他今天下午去领分红。小雨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初,正打算明后天的上班去,这消息来得恰逢其时,着实令我们精神振奋。

天上终于掉下馅饼来,恰恰掉进我们预先支好的锅里,哎呀!不错!实在是不错!哈哈!好得不得了!我跟小雨乐过了头,各各眼角添了三条鱼尾纹。

我下了班就直接去婆婆家报到,心里松快,顺道从石塘路买了三斤价钱遭婆婆批驳的净鱼。我想婆婆要是知道小雨得分红的消息,说不定还会催着我多买两条,小雨爱吃着呢。

我原以为小雨比我先一步到了家里,谁知没有,我便又得意洋洋想到,别是这臭人手头有了大把票子便荡到哪里逍遥去了吧,待他回来我一定严加审训。婆婆呢,还是由小雨亲自来跟她泄密,这样她老人家的快乐指数可以无限递增。

婆婆自去厨房煎炒烹炸,我乐得跟宝宝玩在一起,我自己莫名其妙就会笑出声来,惊得宝宝看我时便止不住要捏我的脸,我不让他捏。这小东西满把都是彩色粉笔——小风假公济私的物证——我不要这样原始的化妆品。

宝宝自从上了幼儿园,老谢家也便成了他的幼儿园地,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他的彩色粉笔画,因为一律是大写意,所以不单外行看不出门道,内行看了也要晕倒在云里雾里。

宝宝创作累了,便爬在我腿上大背唐诗,一首接着一首勾肩搭背络绎不绝,别字拐调连带着吞音,我从未见识过这样声情并茂的诵经术。

我提防着宝宝的口水往下掉,我心里很有些感动。我想若是我的小谢辰雨也像宝宝这样见天儿滚出一身迷彩,然后把整栋宅子都当成自己的草稿纸,然后没完没了地诵经给我听……`我想我会不会从今往后便以打他的屁股为生呢?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为自己的暴力倾向深感痛心。我想那是我的小谢辰雨啊,那是我的心肝宝贝尖儿!我疼他还且疼不过来呢,倒舍得作践他的细皮儿嫩肉?万万不能!倒是由着他作践了我,我还无怨无悔呢。唉唉!我的小谢辰雨,今生我只在梦里疼着你吧!

小雨终于凯旋。腰包里硬气,显见得声势迫人,他关门的声音也似乎格外响亮,我甚至以为他会将自己挂在门把手上宣扬战果。

我赶忙把宝宝堆在一边,我眼光雀跃着在小雨身上周旋,想也翻寻出他的雀跃。我看着他脱下外套,去厨房洗手,跟婆婆耳语,跟公公大声打招呼,他冲我飞了若干媚眼,说小珍你还不去给咱妈帮忙,他抱起宝宝亲了又亲,然后将宝宝夹在腿缝里检验功课,丝毫不肯理会宝宝抗议的嚎叫,他捏着宝宝的脸蛋呵呵傻笑时,我特别特别想去捏捏他的脸,我想说谢辰雨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呵!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而且带点讽刺带点讥诮,本来么,好事一桩,为什么要瞒着老谢家?怕我俩的快乐因此减色?谢辰雨你从来不是个吝啬的人啊!小雨沉默得更是古怪,我“噼哩啪啦”倾了两箩筐话,在他俨然如风过耳。

“谢辰雨!我没兴趣跟你玩儿了!”

“好。”

“什么?”

“小珍,其实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老天!这么烂的台词你还跟我现!”

“真的,小珍,没戏了,我们只是把入股的钱退了回来。”

风入耳,我只觉得清冷的刺痛,我吭吭哧哧问小雨:“退回来?什么意思?不是分红么?”

“就只有这个钱,因为不赚不赔。以后再不会有人出面费力不讨好了。明天去看爷爷的时候,顺便把钱还给咱妈吧。”

“以后呢?”

“以后……所长说保险还是单位给上。以后……所长鼓励我们到任何地方高就。”

“难道这回……这样……真的要散了?”

“真真的。”

“那就这么着?就什么话也没有?就都散了?”

“将来,将来也许会有话说吧,谁知道呢?谁知道将来是近还是远?反正它不会给现在发工资吧?”

“……”

天披垂在我们眼前,是偌大一方幕布,遮蔽了一切前路。我们朝它直骑过去,直骑过去,距离不断缩短,我们却永远到不了幕布跟前,只见到它上面有灰白的云心安理得地沉寂,深深浅浅的层面是多多少少沉寂的理由,此外是蓝黑的辖域,一切都极分明,镶齐了蓝黑的边。

奇怪这时候没有一丝风,这时候不起沙尘是很异样的。却觉得自己明明浸在沙尘的帐里,嗓子痒痒的,脸也灰扑扑的。

不知怎的,人已经躺在床上,心也放平,思想便汩汩地流淌出来。小雨欣慰地说他只能算做次失业,因为失业的人是没有单位给上保险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犹如保全了我们生存的底限。对我们而言,需要重新找寻的无非是赚钱的契机,比起那些正正经经失业的人们,我们要少去多少顾虑呵!何况即便是正正经经失业,也绝不能说是山穷水尽,欢哥怎么唱的?“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欢哥激情如是,唱得真好,而我们正当年轻。

小雨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争取主动,要仰仗天意来破釜沉舟,我说考拉天性如此,被人用刀尖撵着,还不肯挪一爪之距呢,何况我们又是这么纯正的品种。

两只考拉倒吊在树梢上发现退路是无望的深渊,自己唯有选择奋勇向前,野心勃勃,斗志昂扬,考拉们进化成想做将军的好士兵。

情到激昂处,好士兵恍如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便即刻翻身跃起,冲向抽屉,七手八脚翻出了小雨所有的硬件,将它们放在床头一字排开,一个跪在地上“一、二、三、四……”逐个检阅,一个跟它们并相排列,拍着肚皮续道“五、六、七、八……”

续的是各种名目的计算机资格认证。小雨在廖晨那里自习得颇为通透,但无论哪一个考下来,都须一两千块的投资,每一项投资都是我们的天方夜谭,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未来吸纳小雨的有识之士。

权衡到眼涩口干,我们最终认定现时最有说服力的是那律师资格证,现如今法制观念深入人心,律师这一行业正当紧俏之时,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且最有利于发挥小雨的天赋,他有着第一流的脑筋和口才,简直天生来的便是为吃这一碗饭,可惜了他这么多年的不务正业。

万事开头难,于我们陌生的事物更是难上加难,我们不会盲目冒进。

不过,若是有人肯指点迷津……有呵!小雨想到了管平。管平在河大读的法律,毕业以后便进了市中心的律师楼。尽管道不同不相为谋,小雨与他的联系几近真空,但毕竟同窗三年,有的是那天底下第一单纯的人际关系,便是他不好说话,谢辰雨脸皮是有的,厚度和韧性是非比寻常的,我们的信心绝非无本之木。

再躺下来,心里汹涌,声音也澎湃:“就这么定了?”

“定了!”

“不再后悔?”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可看着你呢。”

“你别光拿眼珠子看呵,怎么也得擂擂鼓,摇摇旗什么的。”

“啊,锅倒现成,我那红围巾小了点。”

“笨哪!咱那凉被的被面不是红的?”

这一夜的梦里便尽是小雨,看他金黄的卷发披垂,肩上披个斗篷,整个人神气得像只头羊。

(三)

醒来时天正黑沉,但心里寄望着什么,便总觉得到了点钟,奇怪闹铃怎么迟迟不响。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便左一下右一下地翻腾,翻得小雨打着呼叹气,终于一肘杵在他肋条上,他闷哼一声将被子抻过了头顶,直如抻开闹铃的开关,它即时“叮铃铃铃”唱了起来,我“啪”地拧亮了台灯,猛拍小雨:“Court!”

今天早上我格外谦让。我让小雨先行洗漱,并且允许他费水费电。我不跟小雨抢厕所。他上厕所的时候,我去煮面。芡锅的时候,我没有放葱。我想着小雨是要去见人的,嘴里不能生出一点外道味来。为着这个,我将白菜心跟胡萝卜攥在手心里好一通掂量,猛然间想到白菜容易塞牙,便毅然决然选用了胡萝卜。周全起见,我特意翻出早八辈子从郑美琪那里顺来的口香糖,将它塞到小雨的羽绒服口袋里。我触到羽绒服的时候,心里犹豫了一下。想多好的衣裳架子,穿上羽绒服都嫌窝囊些。不过,还是要分人。是我们家小雨啊,帅得没有天理的天下第一大帅哥,纵然窝囊了些,也还比常人挺括数十倍吧,我由是对方才衍生出来的念头心生悔意。我用沾湿的梳子镇压小雨头发的骚乱时,动作格外轻柔,小雨感动得直打瞌睡。

临别时,小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含情脉脉地回望我:“那我先走了?”

“走吧!没人留你。”

“这可你是说的?”

“当然!啊不,等一下。”

“你跟我一起去?”

“呸!瞧你的领子,还窝着呢!个性啊?”

“这回行了吧?”

“行了行了!哎,证件都带齐了?”

“齐了!”

“都装妥帖了?”

“都拿线绳穿着拴腰带上了。”

“车票钱?”

“手心里攥着呢。”

“……得请人吃顿饭吧。”

“咱俩这个月的伙食费全揣我裤兜里了,”

“嗯,这还差不多。”

“继续?”

“真没事了。就是……算我多嘴,祝咱俩好运。”

“唱呵!”

“省了吧,那词儿忒俗。”

那词儿道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这么两句,特别省事的悲壮。它肯从几千年前风骚至今便是因了媚俗,因了人们离不开这样的恶性的刺激,人们需要的时候,晦气是宝。

可是我们不要!我们宁可没有歌唱。

我站在后阳台上不着风霜,我眼睁睁看着小雨的背影倏忽闪去,心里也自七上八下,但我即刻穿衣戴帽去推车,上班的点到了,我知道上班迟到是不对的。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时间昏晕过去,我忘却了自己忐忑的理由。

……直到天黑,直到蹭进厨房里择洗切削……多久没有独个劳作了呢?这感觉恍如隔世,其实隔世也不是这么样的,隔世的我从未这样大包大揽地操持过,葱姜蒜被我细碎到虚无飘渺的程度,我依然不肯放手。

窗外黑沉得没有原则,我只能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被油花和水痕点缀着,我脸上是昏黄而斑驳的木讷。我望着自己便自然而然想到了酸菜——我忽然间很想吃酸菜了,人都说酸儿辣女,如果当真怀了孕,有现在这般迫切的想头,十有八九就是个小谢辰雨。

能够为老谢家传宗接代,这是多么美丽的传奇,想到它都觉得人生是一种奢侈。安分守己的我只配认可自己是上了火,嘴里乏味。无论如何,我是千真万确想吃酸菜了.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觉着案板上陈尸的白菜白得惨淡凄清,愈衬得那胡萝卜丝腥红如血。我嘴里这样乏味的苦涩,想是只有吃上酸菜粉丝方能够对味又爽口吧?

可惜没有。什么也没有。尤其因为没有大妈的提醒:什么时候该买蒜挂啦,到哪里弄来沙土储存大萝卜啦,酸菜原该一入秋就腌上的,用的是大妈从牛头崖集上买到的大粒盐,要用好几捧才够呢……

没有大妈的提醒,我们的四季都仿佛混沌起来,仿佛只知道雨天打伞,天寒加衣。有时透过伶仃的枝桠望去,我们也会惊讶天的疏朗,云的淡漠,却从不在意自己对落叶的践踏,听任它“刷刷”作响地轮回。

……真的,什么也没有。至少应该先把腌酸菜的缸挪进屋来刷洗刷洗,霜土里曝了小一年了,这一番刷洗总要令它脱胎换骨才是。这样想着,我恨不能即刻行动起来。可惜那缸沉得执拗,又经不起磕碰,我一个人是指挥不来的,只好等小雨回家再做打算。

对呵!我不是一直在等待小雨么?他怎么还没有回来?一定要赶最后一班车方才显出这等待的厚重么?谢辰雨,你也太虚张声势了吧!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等最后一班车也行,你可千万别不回来,打电话通知托人捎信也不行,古往今来有多少一夜头白的遗恨,我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好了么?好了吧?好了。总算一切准备就绪:米饭关了火,肉丝滑出来,菜码归置到盘盘碗碗,案板干干净净倚墙斜签着,滴下的水线渍入了冰茬……好,我可以放心开拔,去到站牌底下迎候小雨回家。

人少是海滨的特长。还有公车的点钟,家门前这般核心的路段,匆匆来去的骑车的人和奔驰的车已然零落如流星。唯路灯与我形影相吊,分不出是它昏黄有加,还是我仓皇过甚。

小雨肯定是在车上便瞄到了我,人一落地便赶着搓手跺脚地夸张:“哎哟哟哟!好冷好冷!”

“过来呵!我给你焐焐耳朵。”

“咦?耳朵还在?真不容易!”

小雨的头探过来,他的嘴唇便也向着我的脸探过来,急得我打他:“省省吧你!这是大街上,没遮没拦的,小心冻掉你的舌头!”

“没有的事,顶多冻掉俩大门牙。”

话虽如此,但有损形象的事小雨坚决不干,规规矩矩便绷紧了嘴巴。

我俩手拉着手一路走回,小雨的手在岔路上狂奔,一只奔上了我的肩头,一只挺进了我的袖管,屯踞下来,我感到彻骨的冰冷。打脱他么?我怎么舍得?便是僵透了,冻挺了,因了小雨,在我也是享受。

小雨被我迫着洗脸洗手洗脚,擦脚巾顺手搭我肩上,他手也不洗的便抢在了餐桌旁:“都什么菜呵?炒三丝,西红柿鸡蛋,还有疙瘩汤?老天!总统级待遇呵!”

“说什么呢老外!那是牛肉丸子汤!你倒是先把袜子穿上啊!”

“丸子可是圆形的。您看看您那造型,我叫它疙瘩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要说它渣儿呀、末儿呀,那才是诋毁。”

我气忿忿夺下小雨手中的筷子敲他的脑袋:“你吃不吃吧!”

“吃!吃!别给我筷子,千万别!正想下手捞呢!”

“臭东西!还不快给我把手洗了!”

吃饱喝足,两个人汗津津地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看的什么,反正是随屏幕上笑着的人“呵呵”,更不清楚“呵呵”的是什么,反正他们不“呵呵”的时候我们也是“呵呵呵呵”,反正“呵呵”出来便觉着是有内容的,空气来不及寂寞。

这时候四目相对是可怕的,眼光触碰到一起是会打霹雳的,笑的霹雳,两个人快活到枯焦。

汗落下去,抢遥控器运动便即开始,歇气的时候便逗逗小宝。三天没有换水,罐头瓶里混浊成米汤,难怪小宝赌气,只肯把它的尾巴梢甩给我们看。

小雨抢不过我,只得怏怏地盯住遥控器,见确实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又见我的手把得牢靠,他便“唉”一声、“咳”一声地擎起小宝去厨房换水,去了那么久,我疑心小宝已经被他就地红烧,我恍惚间闻到了混着酱香的鱼鲜味,一时心痛,抓牢遥控器便奔过去探看。

还好,还好,小宝此际栖身在一只大碗里显是安然无恙,小雨正端了另一只大碗,慢吞吞的将水往罐头瓶里筛——哪里有这样细致的筛法?小雨的手盹着了,手里的碗在打瞌睡,口水淌到了池沿上。

我“扑哧”一笑,“喂!练茶道呢?”

“是得这样,除非你想速冻小宝。”

“哦!”

“明白了?”

“嗯!”

“服气了?”

“是呵。”

“那你还不乖乖地把遥控器献上来?”

“献瓶里还是献碗里呵?”

后半夜,我心甘情愿地放权,主动将遥控器交到小雨手上,有小宝同我玩耍,远比看电视有趣得多。直玩到所有的台都向我们道再见,我们方才认可这和平的一天结束,我们可以别无选择地上床睡觉,可以一门心思地在床上睡觉,睡觉便是睡觉,不枕枕头便枕着小雨的胳膊,全身心投入到被窝中去,想挟带任何念头都是不务正业。

入梦之前,一个念头似流星划过我的脑海:明天又将漫长过一个世纪,但愿它不再剥夺我们坦白的欲望。

(四)

局里搞知识竞赛发剩下的洗洁净照例被刘姐我们几个瓜分了,我想着婆婆家正好需要,下了班便带着洗洁净去了婆婆家。

宝宝被我逗得开心,死缠烂打不放我走,婆婆便说叫小雨过来一起吃吧,我没敢答允,我怕小雨还在等他的最后一班车。

……等多久了呢?第一天之后是第二天,第二天之后是第三天,第三天之后是第四天,第四天之后是周末,这个周末因为小雨无可等待而永无尽头,但我还是庆幸第七天的赏光,它没有走到尽头,便有带来希望的希望——今天可不是第七天了!接下去还会有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么?我发现一个世纪很容易捱过,毕竟它是有始有终的,我们不必遥遥无期地等了再等。

……若是小雨还在等他的最后一班车,那么晚才能够回来,婆婆一定会起疑心,一定会刨根问底,我们将如何应对?小雨没交代过,我没吃过鸡蛋黄,必然独个想不出办法。看着婆婆期待的脸,我只得推说走得迟了天黑路滑,婆婆便将小炸鱼的咸菜装了两瓶,塞到我手提袋里,嘱咐我吃完了再来家拿,又嘱咐我装咸菜的瓶子最好别扔,我回应到咸湿了眼眶。

路灯昏黄,将斜斜的身影抻得长而又长,我碾着它慢悠悠骑过,想我为什么不肯告诉婆婆实情。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我们的父母,我们的长亲,我们的朋友……我们没有跟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说起过,尽管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那么值得信赖,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能够帮得上忙。我们寄予希望的反而是不相干的人。这真奇怪,我们不是不敢麻烦我们的亲朋好友,我们是不想。

这真奇怪,长大成人的念头是一道坎,阻拦我们要做的每一件事。

从自以为长大成人,尤其是成家之后,我们似乎是一夕之间被抛到了孤岛上——做生存实践,天塌下来,要我们独自去撑——对于年轻的初谙世事的我们来说,又有哪一件事情不是天呢?

……明知道力不从心,我们依然耻于向任何人求救,尤其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应该而且能够为他们做到的事情便是给他们以安慰,以享受,以轻松,以快乐……哪怕这一切都是谎言与推诿铸就。

长大成人似乎是顶残酷的一件事,为什么人们永远对这残酷抱以期许?

或许是因为相信自己还有力量撑下去吧!因为相信自己还能够依靠自己,所以惊惶的心也要深埋,只给镜子看自己奋发的脸……一定是这样,小雨和我做了彼此的镜子。

我被周群吓了好一大跳,他幽灵似地从我身边冒出来,幽幽咽咽喊了声“陈小珍”。周群说他方才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陈小珍”,我一直没理他,他以为我在生他的气,但我现在肯理会他,他知道方才全是自己小肚鸡肠。我说就是,我方才是想事情太入神了,不是什么美事,所以不好意思讲给他听。

我有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我以为周群会向我汇报最新战果,我以为他会告诉我说郑敏的矜持全部都是做给我看的,她私底下已经同周群鸳梦重温。我原想听了周群这样一番告白我可以就便同他开一些亲切的玩笑,我们可以在轻松自如的氛围里回到从前,心里都不含一粒尘滓。但周群犹犹豫豫喊声“陈小珍”,我扭头看人,他又说以后有时间吧。他急急地同我道别,他逃得那样匆促,以至于我以为刚才见到的他只是一个幻觉。可惜我此际无暇分心旁骛,否则我是乐于对“幻觉”追根究底的。

然而在我家巷口,幻觉重现了.黑影幢幢,但我一眼料定那人是周群。我不信还有谁比他更显寥落,黑暗也遮挡不住。他将车子靠墙支着,他自己支在车身上,他和车子都支在暗影里。见我默不作声地等他,他期期艾艾说道:“谢谢你,陈小珍。”

我的心“突”地一跳。我听出了周群的话外音,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柔声问他:“怎么了?”

“我知道郑敏忙,不过也可能……你现在确实是不知道。上周末,我跟郑敏把离婚手续办妥了。”

“……”

“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没有,我在听你说。”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就是觉得没有意思。真的,我觉得不值。郑敏跟我不值,我跟她也不值……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多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郑敏,她人很好,她以后肯定会比我幸福。不过,她现在心里肯定不痛快,还得麻烦你开导开导她。谢谢你。请你一定原谅我。”

我不怪周群,一点也不怪他,只是现实太过突如其来,我一时间空空如也,所以接不上话。我知道周群虽然话说得模糊,但道理是不错的。我眼看着他跟郑敏走过那么多是是非非,把书上编的、电影里演的传奇都经历遍了。我想这才是真实。人复杂如是,人生繁复如是,恐怕只有到这个人临终的那一瞬,才能够为这个人这一生做出明白的了断,要么为什么说“盖棺论定”呢?何必现在就忙忙地判说谁谁怎么的好与坏、是与非呢?况又掺杂进太多情感的偏向,谁又敢保证对此一时此一人的评判负得起全责?说到底,人是要对自己负责的。一个他人,再深明大义,再公正无私,却是劝慰也好,谴责也罢,所有的投入都不过是一派虚空,多说无益。

我平心静气地对周群说道:“事已至此,你不必多想。我只觉得你们俩都还需要时间,都还需要好好的静一静,看清彼此,看清自己的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现在分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论如何,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只要你不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你就是对的。”

周群沉寂半晌,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竟带着哽咽:“谢谢你,陈小珍。我会尽力不让自己后悔。”

我即刻奔去中海宾馆找郑敏。自从听了我的劝告,郑敏便当真找了份工作,做了中海宾馆的大堂经理。虽说冬季日闲,但因了宾馆改制,联系客源,装修客房等一系列前期准备工作,郑敏依旧每日忙得脚不点地,时间都占满了,至使我们互相骚扰的机会少而又少,我去找她,便要将她硬生生从工作中□□。我所料不错,这样深冷的夜,郑敏还在宾馆前台指点江山。

有所事事的郑敏焕然一新,整个人是从里到外的清爽利落,没有一点罗嗦。况且她尖削的下颏只见精致,绝无憔悴之感。她这样的光鲜艳丽,令我险些怀疑周群是在说谎,我不信郑敏是个全无心肝的人。但郑敏见到我便七七八八说个不停,让我一时找不到求证的机会。

终于轮到我开口,因为惦记着小雨,我开门见山: “周群刚刚找过我,要么我也不会大晚上的舍了我们家谢辰雨赶来找你。他还是不放心你,让我劝你。不过我看你挺好的,至少看上去挺好,是不是从里到外地好呢?那得你说了算,我听着。”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定了郑敏。她不吭声,头渐渐低了下去,将自己的手指绞出花来。不一会儿便见泪水“叭嗒、叭嗒”地坠落,睫毛膏洇了下来,下眼睑乌黑一片,让我不期然想到《领悟》的MV,那里的辛晓琪也是哭成这般模样。随后辛晓琪找到了更开阔的一片天。郑敏又会怎样呢?我不知道。

我将纸巾递给郑敏。她用手握着,只听任眼泪肆意流淌,渐渐地哽咽出声,终于捂着脸哀哀恸哭起来。我耐心地等她,等了许久许久,直到她不再抽泣,她抬起头看着我时,目光坚定,眼睛里不再有泪光闪烁。

“你放心。”郑敏说,“我只哭这一次。我哭过了觉得痛快。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的,我一定不会再做糊涂事。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好。”

“还有,我得告诉你,在我心里,周群一直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怨过他,事到如今,错的是我。”

“你这样想就好,其实你也没有错。没那么多是是非非一定要判断谁对谁错。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袖手旁观,我知道你会好好地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握住郑敏的手,握得紧紧的,我感觉到了她的力量,柔韧若斯,与我无关,便知道她如今已然回归了自己,我心中备感安慰。

往家赶的路上,安慰成了幻觉。我心中无限感慨:还是来了,该不该来的都还是要来,因为总要有个结果。如意的是个结果,不如意的也还是个结果,人为了个结果玩儿命地择来择去,就是因为这结果往往由不得人来选择。说到底,人生是偏重于悲剧的套路的,人人都是这悲剧的主角,人人都打从心底里相信自己是客串演出,人人中有周群和郑敏,也不能排除我和小雨。

就如此际,我们两人一个在冷黑的夜里赶路,一个赶在冷黑的夜里上路。家里是有灯亮的,温暖,明朗,因为抵达无期,愈衬出这暗夜的无边,寒冷的无际,这才是我们的宿命,我觉出凉来,泪水已经在脸上结成冰凌,拂之即去。

后阳台的灯光是报到的讯号,我知道小雨回来了。回来就好,只要小雨回来,我便别无所求。

不错呵,有素炒土豆丝,有白菜胡萝卜烧肉,豆豉米饭不软不硬——小雨的厨艺就是比我高明,我甘拜下风。小雨原以为我是在婆家盘桓偌久,吃过饭来的,见我赏光如是,他吃得比我更其畅怀,我不忍心破坏小雨的吃兴,只字未提周群和郑敏的事。

吃过,我俩玩“石头、剪子、布”,三局两胜,我负两局,于是去刷碗,任小雨懒洋洋披挂在我身上,我心里飞出的歌名叫《一生何求》。

小雨一边帮我往橱柜里摆碗碟,一边慢悠悠说道:“哎,小珍,其实挺麻烦的。”

“我知道。”

“一时半会儿蹚不出路来。”

“显然呵。”

“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不等!坚决不等!咱不能干耗着!”

“所以呵,咱别一棵树上吊死,依我看好歹先找份工作干着,慢慢再找出路。”

“我说也是。”

“你又说是!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害我挺到现在?”

“你为什么不早说呵!你以为我就挺得起?”

四只眼睛剑拔弩张地相对,只是都天生来既大又美,都“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便由不得惺惺相惜,同情的涟漪荡漾开来,愈靠近了,融合在一起,终于两个人捧着脸额头鼻尖亲昵地相抵,“嘻嘻哈哈”笑出声来,都沾了满脸的刷锅水。

小雨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皱眉笑道:“真是硬挺着的!一直都是,心提到这里,卡住了,总也下不去。”

“我不也是?”

“装蒜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还要装大瓣儿蒜,那难受劲儿简直就别提了!”

“何苦来呢?”

“可不是?天又没有塌,塌了还这么拿着,更不值!”

“年轻人嘛!免不了会走些弯路的。”

“所以我们要跟老天爷郑重宣告:谢辰雨和陈小珍,从今往后不论谁有了什么事,都不许藏着、掖着搁过了夜,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钦此!”

迷途知返就对了,虽然前路依然渺茫,虽然找寻它还免不了殚精竭虑,苦是有得受的,但人总要坦坦荡荡地活着,因了无尽的勇气。真高兴我们尽管负重累累,依然做到了心无芥蒂。我们杀进招聘启事的重围里挑三拣四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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