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三生石上(1 / 1)
[我快乐地等待着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有小雨能够给予,愿意给予。我听见小雨气喘吁吁跑来,恍如他一出生便开始了这样的奔跑,他这样毫不犹豫,绝不妥协地径直奔向了我,看到我时他开始了冲刺。]
(一)
周末去找小雨。
因为是偷出的机会,来不及预先通知,便特别期盼看到小雨大喜过望的表情,看他笑容飞起,晕眩了阳光。
穿着羽绒服骑上一路,浑身细汗涔涔,因了生疏,是蠢蠢欲动地痒,仿佛阳光直接从身体里生长出来似的。
地也在冒汗。再苛酷的冬天也无法让它深沉,此际它刻意卖弄着三九天健身的成果,不管合不合时宜,也要□□着褐色的光亮的胸肌。平心而论,倒还不算有碍观瞻。
恍惚中还有“看好大雪飞一片白”,铜锤花脸的唱腔,韵味十足。奈何雪的容颜已经老去,经事的我无暇寻梦。若不是身边有小雨相伴,返乡途中的这一个冬天竟险些乎被我虚度。
唉!人生苦短,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容不得丝毫敷衍啊。
“哎哟!宝宝!”
喜出望外的是我。小家伙佛爷似的站在门边,歪着头严肃地审视着我,我冲他满怀激情地张开了双臂,正想扑过去抱他,他居然撇撇嘴,嘟囔了一声“妈妈”,便跩着小胖屁股“嘟嗒、嘟嗒”跑到大嫂身边,抱住大嫂的腿,仰起头无限憧憬地叫道:“唔——妈妈!”
我不由伤心欲绝,这才俩月没见,小家伙就将我当了外人,他怎么可以这么薄情?大嫂安慰我说小珍你不用着急,你跟他玩一会儿他准能想起你来。宝宝扯着大嫂的裤腿不肯撒手,无比倨傲地反驳她说:“嗯嗯,妈妈!”
小雨将我当了外星人,在我身边蝶飞蜂舞嘤嗡了若干圈,又扯起我的头发帘儿,在我额头上嘘一口气弹一个栗凿:“不是气儿吹的!这么大个儿真人,怎么混出来的啊?”
“我让郑敏打的电话,我妈是接线员。”
“嗬!牛奶没白喝呀!”
小雨笑嘻嘻地捏捏我的脸颊,任阿姨也笑嘻嘻地走过来,我揉揉脸等她来捏,但她只是倚在门边撩起围裙来擦手,她对着我慈爱地看了又看,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
“行了!妈!好容易长回了二斤肉,还得让您看回去一斤九两!”
小雨推着任阿姨往厅里走,任阿姨不屈不挠地拧过脸来问我:“你妈妈身体恢复得挺好吧?”
“好着呢!吃得多,睡得下,教训起我来还是威风八面。”
“咳!这孩子!”
任阿姨温柔的声音在厅壁上弹了一下,便蹦蹦跳跳折回了里屋。小雨撑住门框与我相视而笑,我们俩抢着开口道:“说你呢!”
分不清谁做了回声。
我趴在小雨床上玩宝宝的拼图。小雨傍着我剥瓜子。瓜子仁一捧接一捧喂到我嘴里,我只当自己是松鼠,两腮鼓鼓囊囊,美得嗯哼嗯哼。
小雨趴在我耳边继续嘤嗡:“陈小珍,明天情人节。”
“嗯。”
“明天我们在哪里?”
“家里。”
“在谁家里?”
“你在你家里,我在我家里。”
“不要吧!明天你没有我在身边,多孤单寂寞啊!”
“没关系,我可以唱歌。唱我最拿手的,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我情不自禁纵声高歌,瓜子仁缘我嘴唇噼噼扑扑飞了一床板,小雨不由得大惊失色,捂住我的嘴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想把海南岛的狼也招来吧!”
我呜呜嚷嚷回道:“谁让人家比你帅气呢!”
小雨扑通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我贴他耳边咝咝嘘嘘:“那你呢?你唱哪首歌?”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不是我唱,是吴越唱,我俩手拉手儿把歌唱,恩恩爱爱踩着正步去轧马路。”
唉!可怜的李晴,这回你总该知道谁是你真正的天敌了吧?我是单为你抱打不平的:“就凭你谢大官儿?吴越才不肯呢!”
“我肯哪!”
“啃你自己的大拇脚趾头?”
小雨不置可否,只把一张脸蔓延过来,被我砰地一下用手掬牢,任他双唇在我手心里翻江倒海,吭吭哧哧挤出声来,道是憋死我了快放手啊!我笑得仰了过去,小雨顺势倒我身上,后脑勺抵住我的肚皮发力。我只顾得上笑,两只手在小雨脸上抹来蹭去,“出息劲儿的!这么多口水!”
“相濡以沫嘛!”
“呸!你还真不讲究!”
小雨于是讲究起来。许久许久,生生世世都走尽了似的漫长。我疑心他是讲究得过力,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自己也不知所踪.正按捺不住要揪他的耳朵,却听他慢悠悠道:“陈婆儿,为什么今天来找我呢?”
“想你嘛!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为什么明天不来找我呢?”
“想你嘛!见时容易别时难,相见争如不见。”
“那我为什么昨天今天明天都等着你呢?”
“因为你要等着我嘛!”
“对呵!”
小雨一骨碌坐了起来,搬着脚丫兴致勃勃说道:“是真的,陈小珍,我从上上上上上辈子就开始等着你了!”
“呀!那么久?”
我表示怀疑。我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挨个数,掰完手指掰脚趾,掰完我的去掰小雨,掰到后来我气急败坏,我抠着小雨的脚心吼他:“你属鸭子的?脚趾头不会分瓣儿呵!”
小雨跷着二郎腿仰在床上笑嘻嘻道:“算不过来了吧?是不是很长久啊?是不是很感动啊?”
我将脚巴丫直伸到小雨脸上,质问道:“喂!又憋着心眼想跟我这儿占什么便宜吧!”
“平买平卖啰!换你也等我一回啰!”
“到哪里啊?”
“你早知道的!”
我倚在桥栏上看海。海面上波光粼粼,细细碎碎泼溅着希望,随便掬起哪一捧,都可以无限期地预支快乐。
我快乐地等待着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有小雨能够给予,愿意给予。我听见小雨气喘吁吁跑来,恍如他一出生便开始了这样的奔跑,他这样毫不犹豫,绝不妥协地径直奔向了我,看到我时他开始了冲刺。
我笑吟吟将火艳的玫瑰拥入怀中,笑吟吟看着晶亮的指环镶上我的中指,我笑吟吟地说:”小雨啊,我们今天就结婚吧,因为是我们两个结婚,只有我们两个就足够了。”
“那不行。”小雨回应得斩钉截铁,“你忘了你为什么要坚持啦?我们坚持到现在有多不容易啊!我们不能干那功亏一篑的事。你知道我最怕让你难过的!”
“好,我知道。”
这话说得千般不情,万般不愿,然而因为是我,所以再做不出别样的答案。
“还有,”小雨说,”我们的幸福不必依靠任何人的祝福,我们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相信我,小珍。”
泪水瞬时洇湿了我的双翅,我依托幸福飞得又高又远。
有谁会愿意在这一刻堕入红尘呢?小雨的唇依然在我的心头缱绻,十二万分的诚挚,十二万分的满足。我想缺憾是不能即刻化为飞灰,刹那间成就幸福的永恒。
那么,还是要继续向前奔跑呵!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再不会有倦怠的危险。
(二)
终于有缘邂逅春天了。
风很大,很凉,可是潮潮乎乎褪尽了寒气。太阳日渐足壮,不觉中也淡漠了羞怯的红晕,自信得分外明朗。柳枝急着漾青,小草忙着舒筋展骨,讲求时尚的迎春早已簪上了最新款的星饰,是招摇的亮丽……
这样的时节,心情怎么肯安分守己呢?许许多多的梦想会一股脑地涌出来,无比纷乱,无比新鲜,个顶个透着自负的狂热——所有的人无一例外。
吴越跟李晴算是梦想成真的一对儿。昨日结婚,老天成全,狂野了一春的风,偏昨天优雅得绅士淑女一般,想吴越便是一点啫喱不喷,面海临山,头发照样能够服服帖帖,映得出蓝天白云碧海黄沙的影儿。小雨怕的就是这个,贴我耳边悄悄表明立场:“咱俩结婚那天,还是得任我的头发立睖着,我可不要像吴越那样,平时挺帅的一哥们儿,偏这会儿脑袋上打了一箱‘金鸡’似的,忒傻。”
小雨不知道他说这话时的认真模样才是憨傻憨傻的,我想起来就憋不住笑。我看不出吴越哪里显傻,只记得他的脸一直红彤彤的,敬酒的时候被我们一哄,更是西天的火烧云到他脸上顶了个早班一样。我还记得李晴站在外面迎宾送客的时候,披了一个应季的红色斗篷,颜色比她脸上的胭粉更加明艳,两相映照,又兼几缕青丝在鬓边游荡,平空给人风尘女子之感,不知别人做何感想,我是第一个下了决心:我若结婚,若也赶上这般寒凉的天,我也绝对不会披个斗篷,拼着感冒也倒罢了,只要注意别传染了小雨。咳!凭什么我就非得被冻感冒呢?
我想得入神,扬着头还险些撞到人身上。
“丁悦?”
我几乎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这可怜的孩子已将被我的记忆删除净尽,这会儿竟然春风吹又生,鲜灵水嫩地冲我滋出了笑芽儿。莫非他又堕入了春梦?
我不由又惊又喜。走到近前,方才看出他的局促,咬着嘴唇,脸颊微红,我的心蓦然惊跳了一下,恍如看到了儿时的小雨。我暗自唏嘘:丁悦还真是帅得超群绝伦,不知为何,我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我笑吟吟道:“好久不见!帅哥。”
丁悦老老实实应道:“其实是我有意躲着你。”
“那——今天是长大了?”
“还没有,我的心又在‘砰砰’跳呢。”
“几时晕倒?”
“不太清楚,我的打算是晕而不倒,不知能不能做到。”
我们俩“呵呵”地笑了起来,心里都春意盎然。
我们俩并肩前行,不疾不徐,恍如又回到了当日,我心中更又多了几分亲切,几分从容。笑笑的同他闲聊:“还是孤独一枝?”
“啊。”
“也得抓紧点儿。”
“啊,是。”
“差不多就行了。”
“我知道。”
“有眉目了先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放心。”
“哎。”
我忍不住扭头看丁悦,他的笑意弯在眼角唇边,通体明朗,不是有心事的模样,我颇感诧异:“不是有事要跟我说么?”
“不是。”
“真的没有?”
“啊,谢——辰雨,今天怎么没有等你?”
“他今天去开发区了,不过来。”
“我说呢。”
“又怎么了?”
“没怎么。也不是我异想天开,是张姨跟我说你又和谢辰雨分手了。”
“哦?”
“她说你已经答应跟我重归于好,就是不好意思亲自跟我说。她说让我主动一点.长辈的话不能不听,你知道我顶听话的.”
“我知道,你也没有做错.我是那样答应过我妈。”
“啊?”
“你别生气,我妈心脏不好,我是哄她开心呢。”
“哦。”
“你又当真了?”
“没有。我只是动动耳朵。”
“当真?”
“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我知道如果我再问他一声"当真",他的回答固定当真不过,这可爱的孩子,给他时间提示加辅导,他还是编不圆一个哪怕顶敷衍的谎话.我不能害人又害己.
丁悦等着我继续发问呢,不防我忽的划了休止符,他适应了一阵,方才续道:”不过,我这也算是名正言顺地找你,你要笑话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着实莫名其妙,我下了车子站定了端详着丁悦,我看他正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五官长得不偏不倚,我自忖眼神无由怪异,不明白丁悦为何又生出“笑话”来。
我问丁悦:“你为什么老认为我会笑话你呢?”
“你不是吗?一直以来,你除了瞪我就是木着一张脸,从没有跟我正经八百地笑过。你对我不是冷笑就是嘲笑,要么是讪笑,皮笑肉不笑,刚才你见到我时,笑得那么亲切,我都以为不是冲着我呢,我看着身旁身后没有别人,才敢相信你真的是跟我真笑,我那时候真的有点眼晕。可是你现在的笑……”
“我笑了么?”
“你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习惯成自然了。”
丁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怕弄僵了气氛,忙绽出笑容来给我看,更让我觉得亏欠了他似的。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我本来就是亏欠了丁悦。我利用他利用了太久,太过心安理得。同我在一起时,踩着刀尖跳舞的是他,这我知道,我只说他自作自受,从不知道他的痛。眼下,我只看到他的痴傻,我可以三言两语轻飘飘地将他打发开去,我自以为善良备至地为他祈祷:傻孩子,快点长大成人,以后别再多事。我由是仁至义尽。
我想妈妈的确已经恢复如初,她已然开始按照自己的理想继续家政建设,只是还不够大张旗鼓,在我面前,她依然挟病以自重,却不知道我也在逢场作戏,若不是今天丁悦找我,我也许还要迟疑一阵再宣布“演出到此结束”。
我到家时,没有照例收起指环,妈妈看见便看见,她若是依此质问我,我可以顺势开诚布公。然而妈妈根本不想给我坦白的机会,如果不是爸爸及时拉开了我,至少会有两个药瓶在我脸上开花结果。断定了妈妈纯属正常性亢奋,我开始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捡起药片来。
我把药片掂匀了,吹净了,归拢在一起,再分门别类放进相应的药瓶里。我腾出塑料的常用药瓶,再给它们贴上新标签,让它们代替那些碎掉了的玻璃瓶。我的手在收拾玻璃茬时被割出了血,我先用纸巾将地板上的血渍逐一抹净,再涮好抹布进行彻底的清洗……
只要妈妈身体无碍,即使十万座火山同时爆发,也不能令我的心悸动分毫,它只知道合着自己的律动,有板有眼地向前行进,对它来说,每跨出一步都是大获全胜。
我主动对自己实施了“宵禁”,我想便是妈妈将我砌在家里,也是我与小雨同在,多长的夜我们也能熬过。但爸爸吃过晚饭便递过话来,说郑敏的东西你及早还给她吧,及早不如今晚,我恭敬不如从命。
一见郑敏,我便埋怨她历练太过,虽说是为周群外甥转学的事,她有求于妈妈,但那是我的妈妈!她的张姨!她怎么可以这般通俗行事?
郑敏赶忙解释:“那都是周群他姐死勒活勒逼着我拿去的!你以为我的觉悟会那么低?”
“听着稀奇,你也需要觉悟?”
“你歧视个体户啊?又来讨打!”
“你舍得么?”
“当然舍——不得。”
郑敏抓起我的双手,看着我手指上的“创可贴”,心疼地蹙紧眉头:“这回又改筛刑了?”
“笨啊,是拶刑。喂!说什么呢!我妈可是堂堂正正的□□员!地地道道的人道主义战士!”
“我说也是呢!今天我跟张姨唠得挺好呵。我觉得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挺亲切挺随和的,跟我亲妈似的。打死我也想象不出她老人家也会发火。咦?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这儿装可怜呢?你把创可贴揪下来让我好好瞧瞧!”
什么人哪!我恨不能立时将郑敏的脸拽成正梯形,让周群一见到她就想拿大顶。不过转念一想,郑敏也没有错,对于不相干的外人,妈妈敷衍的本事绝对一流。所谓关心则乱?我须对妈妈常怀感恩之心?我自然不会蠢到要去恨妈妈,我知道她是不遗余力地要我好,只可惜我和妈妈的“好”是两条平行线——至少目前是。
我走时,已近十点,周群还没有回家。
“他跟我请假了。”郑敏淡淡地解释,“这就是他的进步,知道跟我请假。”
“又玩通宵?”
“输得起,玩呗。”
“喂!你怎么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用哪种语气了?”
“漫不经心呵,满不在乎呵,不对!你不可能不在乎,你是跟我装呢,你怎么这样啊郑敏!”
“我没装,我是真的不上心。”
“说什么哪!”
“就这么回事儿。凑凑合合。他跟我凑合,我跟他凑合。谁也不妨碍着谁,谁也不吃亏。就这样,挺好。你甭拿那种眼光看我,没人比得上你跟谢辰雨,就因为你们俩谁都不肯凑合,所以比谁活得都艰难,所以你自己个儿不是也说没必要跟人较真儿?你是经验之谈,所以我听你的。”
我听得风起云涌,第一个想批判郑敏偷换概念,却忽然发现厅里的玻璃彩盘不见了。那是地地道道的德国手工,价值不菲。有它在的时候,虽不至于立马令蓬荜生辉,至少不会生出现在这样空落落的感觉。我忙问郑敏:“菜盘儿呢?”
郑敏反问我:“你是有日子没见到周群了吧?”
“当然啰。”
“长他脸上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忘了。”
我的脚挪不动了,忧心忡忡看着郑敏:“你也忒狠了点儿吧!他到现在也不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吧?”
郑敏皱皱眉,不耐烦道:“这都是老早的事了,我都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咳!你操那个闲心干什么!还嫌自己不够麻烦?”
我被郑敏直推到门口,手支着门框叮嘱她:“不许冲动,有什么心思跟我商量完再说。”
郑敏直瞪瞪瞅了我半晌,方才闷闷地回道:“你放心。我现在还能有什么心思呢?做梦都做不了一整个儿。”
(三)
妈妈逼得太紧,我和小雨根本无暇做梦。
我们得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互通有无,协同作战。我格外庆幸自己是世纪末的职业女性,一天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能够名正言顺脱离妈妈的掌控范围,整整八小时,八个小时的艳阳天,可以储备多少向未来奋争的太阳能啊!
我们热衷于收集各种医疗保键信息,无论是通过报刊、杂志,还是网络、电视,亦或是杨海山之流提供的小道消息,只要能够同小雨的病挂上,我们会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
我已经进化为《老年世界》的忠实读者,我钟爱它每期必刊的药膳或者食补良方,我会抄录下来照着方子买料,然后交给任阿姨精工细作。神农氏太过古远,他的业绩只能通过传说考证,但小雨说他吁一口气能够催活一林枯树,同时药死十洞蚂蚁,我对此言深信不疑。尽管小雨时常苦着脸称赞我是天底下最狂热的“蒙古大夫”,但我知道再苦涩的汤药他也能够甘之如饴,再冒险的尝试他依然会义无反顾。
这么不计代价地“独善其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妈妈心服口服,让她的心门对我们大敞四开.
小雨继续为考取各种名目的资格认证而孜孜不倦,同我在一起便算他的休闲时间。其实毕业不久,小雨便开始自学法律,立志两年内考取律师资格证,这种事情在他们单位相当时髦,我笑他随波逐流,他说是技多不压身.反正不是劳碌我的脑子,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肯理我,别的一切且由得他去。如今小雨重整旗鼓,虽然并未因此看到别样的曙光,甚而有罡风预示着山雨欲来,但我不会再嘲笑他的执着,如果除我而外,这也算是一种寄托,我情愿小雨比我活得充实。
我费了牛劲才将小雨从创可贴上□□,将他按进了案例大典,我殷殷地教导他:"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小雨不乖,抱着大典拱在我身上三心二意,一时又伏在我耳边神神秘秘:“哎,你猜怎么着?”
“我不猜!”
“得,那我也不说了。”
“说嘛,把人家憋坏了怎么办?”
“咎由自取。”
“这可是你说的?你说的哈?”我揪牢小雨的耳朵,”找不自在是不是?”
小雨忙喊:“大王饶命!我交待!这两天你没空骚扰我,我的学习进度那叫一个突飞猛进!”
“你的意思……我消失最好?”
“那倒不用,基本上保持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水平上,我看刚刚好。”
“先生贵姓呵?”
我一记“战龙在野”将小雨撂倒,可惜收势拖泥带水,手指被他牢牢攀住,不得挣脱。
“啧啧啧啧!你就天天这么着跟张姨那儿耀武扬威?”
我赶忙扽给他看,“瞧见没有?落地生根了,褪不下来呵!再说,谨小慎微也不是我的风格。”
“没少挨炼吧?”
“可不是!眼看就要出炉了。”
“哦?曙光在前呵!”
小雨无比欣悦地捧着“创可贴”吻了又吻,茸茸的额发荡在我的手指上,柔柔的,痒痒的。我禁不住心头哽咽:时间它为什么不肯死在这一刻?如果它的求生欲望这样强烈,又为何不选择淋漓尽致的方式呢?时间它自管畏葸,却不知道它自己的茧缚住了多少无辜,这可诅咒的时间!
妈妈又哭了。
其实我并没有比往常回来得更晚,妈妈骂我,我也并没有解释,没有冲撞,甚至连预示非分的眼神也没有蕴酿半个。我惯于低垂了眼睑。我做过的事情无非是保持沉默,妈妈闹起来时,我一贯如此,我选择沉默只因为无话可说,我绝对不会刻意想着灭亡还是爆发……
然而妈妈的冲天豪情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受了挫,她挥舞着泪水冲我吼道:“我怎么了?啊?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想让你平平常常过日子么?这也成了我的罪过?这我就得非死不可?啊?你要嫌我活得碍事你早说呵!我这是何苦为了你把我自己弄得……”
妈妈的眼泪让我对她备感陌生。从小到大二十几年,我不敢想象妈妈的身体里也有一个部位叫做泪腺,而且现在看来她的泪腺竟是异样地发达,而且它与常人毫无二致的生理功能并不能表白妈妈的柔弱或者可悲悯,反倒为她的强悍推波助澜。
若是换作从前的我,妈妈只消一滴眼泪便能立时将我溺毙,而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但如今冰封的心只是冰核,肯于酷冷无非为了适应环境,物竞天择,被淘汰的终归不会是我。
然而我的耳膜未如我心坚实,它被不间断的超负荷工作弄得精疲力竭,因为是一次性的投入,为了保全它,我只得将自己封进卧室,让那十二颗钢钉铆定的木门代我经受风雨,我对它的歉疚情真意切。
我擎起话筒偎依着它,感到小雨的怀抱温暖宽厚,我嗲声嗲气跟他耳语:“声音小啊?听见就行啦!对呵,因为我妈就在厅里……演电视呢,不吵才怪,又是很俗的暴力片……人家愿意听你讲话嘛!你也没睡呵……你也得长个儿呢,你比乔丹还矮半头呢……再说两句,就两句……再说一句吧,要么唱一句……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南泥湾》就行……好,那就……晚安……安啦……明天见,亲爱的!”
我不能不放手让小雨休息,早睡早起身体好,这是我自小就明白的道理,何况小雨尤其要好.但是离开小雨的怀抱,我又感到莫名的虚空,我的心胸被虚空膨胀到快要爆炸,卧室的四壁已然被我撑得“吱嘎”作响。我想我应该即刻寻到一个开阔的空间,我不能让我的飞灰给自家造成严重污染。
我打开卧室门时妈妈显然吓了一跳,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却已然森冷如冰。她质问我说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我说没事我只想出去走走,我的回应礼貌温柔。
我“叮叮哐哐”一口气奔到了楼下,我赤着的脚痛喊出声时,方才提醒我返身去趿那只失落的拖鞋。我发现我的拖鞋时也看到了爸爸的脚,月夜里爸爸的脸泛着蓝黝黝的光。我对爸爸说您放心我不会在这个点钟去找小雨,爸爸说我是担心你你妈也是天这么晚还是应该回家。
我的确很想回家,没那么想的。可是我那个温暖而又松弛的家已经走失,我一路不畏艰险寻寻觅觅为的就是同它团聚……何况是这样文静的夜,这样单纯的风,我脚下的路平而又平。
爸爸不即不离地跟在我身后,用他的叹息声周到细致地将我凌迟。泪水流下来我哀悼着月亮的孤苦伶仃,至少我身边还有小雨相伴,可月亮它永远见不到太阳。
(四)
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着黄昏的到来。因为背向夕阳渐行渐远时,离我的小雨便越来越近。直到光灿灿的海宁路口,有小雨光灿灿的笑脸相迎。
我们俩并肩而行,可以推心置腹,可以一言不发,追逐戏闹也是常事,有时干脆他唱他的歌,我哼我的调——生生世世走在一路,每一刻都要享受着的,何必拘泥于什么形式?至多不过是心底一般的洋洋自得。
小雨若是到我家去“做晚课”,我们便一同在爷爷家吃饭。我现在住在爷爷家里,看是不是距离产生美感,妈妈便因此肯早一日原谅了我。在爷爷家里时,我们各司其职:爷爷主吃,我主厨,小雨便负责择菜、刷碗。小雨干活时我宁愿无所事事,可以手搭着门框色迷迷地监工,想象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看不够小雨汗水溽湿的额发,用手拭过,随心所欲地贴服或者飞起——宝宝刚睡醒时便是这般模样,可爱到极。这时候小雨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法打断我肆意跑调的歌声,我等他莫名其妙地抬了眼看,我便对着他心满意足地笑,我的歌声会选择新的岔路继续狂奔。
小雨“做晚课”回来时,爷爷多半已经盹着。我们俩便关严西屋的房门,小雨便如释重负地告诉我说他又挤进了我家的大门,但拎去的果品又被妈妈扔出了门外,他声情并茂地将妈妈的愤怒与他自己的平和一并夸张给我看,直到他自己控制不住笑出了声,我早已笑得滚倒在床上。
笑累了的时候,我们俩便面对面盘着腿坐在床上,庄严地凝视着对方,拍着对方的肩膀或者手背或者脚趾头尖,互相勉励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深知,似妈妈这般牢靠的金石,品质固然是极上乘的,未来我们若得了成功,我们的精诚自然是天日可表。
宁宁来了,我先还想问他怎么是一个人来,但被他一混,就忘了自己的初衷.宁宁是瞄着爸爸、妈妈的去影进的门,见面便问:“珍姐,你真的住在姥爷这里啦!”
“一日三餐都是我下厨,你说呢?”
“那二妗子怎么办?”
“搁点香油撒点盐,凉拌。”
“行,你够狠!”
“时势造英雄,我不介意你崇拜我。晶晶怎么没过来?”
“复习英语呢,她正准备过六级。”
“你呢?”
“我去年冬天过的,没跟你汇报?”
“有好事你会舍得跟我说?”
“得,珍姐,不是我说你,你的嘴皮子快赶上二妗子了。”
爷爷赶忙用筷子敲宁宁的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宁宁冲爷爷吐吐舌头,趴过来小声问我:“珍姐,二妗子真的很过分?让你什么可忍什么不可忍的?”
“你觉着呢?”
“我看是。”
“算你有眼光。”
“唉!真不明白二妗子,都快奔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兴封建家长制?”
“不对吧,那样应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呵。”
宁宁恍然大悟,忍不住一拍桌子:“咦?就是!你们根本不是私定终身,当初经过二妗子批准的。她也算出身名门,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替我打抱不平啊?”
“什么时候也不敢呵,那可是以下犯上,我妈要知道了,准得抢先一步大义灭亲。”
“哧!没劲!”
“有劲有劲!全攒着替你呐喊助威呢。”
这样也好,至少宁宁的立场是正确的。我不能强人所难。为了坚定宁宁的信念,我热情地将整盆肉推到宁宁怀里:“我炖的。请你敞开了吃。”
宁宁毫不客气,吃得狼吞虎咽,几乎将花椒、大料一并吞下,爷爷偏爱孩子们吃得奔放,便看着他笑得格外开心。
宁心居然肯到爷爷这里找我,当不当、正不正的点钟,她死活拉我去吃烧烤,我的余暇原是包给了小雨,然而我无法同宁心挣命,只得舍命陪孩子。
我原以为宁心是想摆开了同我探讨她的婚礼细则,可是坐下来,见她忽的泫然欲涕,我就知道大事不妙,预先在心底垒起了堤坝,然而山洪迟迟不肯暴发,两杯冰啤下去,宁心反倒双目炯炯,豪情万丈:“你别问我也不说今天咱们就是吃吃喝喝。”
“行!就听你的。”
我叫来侍应小弟,先点我爱的肉筋和宁心宝贝的气泡鱼,我嘱咐小弟孜然少放辣的不要,因为宁心自己已然五味俱全。我一心一意埋头苦吃,偶尔抬眉啜一口冰啤,间或估算一下还差几秒宁心就能主动倾盘交底,见她吃得奔放如初我佩服她坚忍有度。
果然,宁心意气风发了不到五分钟,终于意识到独角戏天下第一难演,她开始蠢蠢欲动踢我的脚尖,下一步是挠我的手背,终于把两只油光灿灿的手簪上了我的脸颊,她眼光汹涌地冲我吼道:“喂!你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鹰!”
“啊?”我愣呵呵看着她,“不是你说的只管吃吃喝喝嘛。”
宁心倏地矮了一截,垂下眼睑喃喃道:“那是我说的,你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见呵!”
什么叫做欲加之罪呢!我紧着往“堤坝”上倾了两三车沙袋,沉甸甸托了实底,方才平心静气地引导她:“因为什么?”
“他以前的女朋友。比我漂亮!”
逼紧了的声音像只受虐的猫在哀鸣,泪水应声而落,一滴接着一滴,桌布上泛起清浅的涟漪,可是我望不见底。
担心桌子在我们买单之前糟朽,我翻出了“心相印”递给宁心,让她更有充足的底气涕泗滂沱。一包纸巾转瞬即逝,我不得不去前台再拿两包。走回时注意到宁心耸起的背脊,瘦骨伶仃地簌簌抽动,如同寒风中摇曳的苇子,细细脆脆,负载不起深刻的悲哀。
我握住宁心的手柔声劝慰她:“哪儿跟哪儿都没到,只算是磕青了,碰肿了,拿热毛巾敷敷就行,用不着担心落下疤痕。”
“可是你不是我,你没法儿明白!”她抽抽嗒嗒地说,“你不知道我宁肯撕裂了,扯碎了,血流如注还更理想,老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我受不了!”
“我当然明白你。没人不盼望激情到死,可死过一回的人固定渴望平庸,尤其是你,你只可以在梦里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到了现实,你只受得起波澜不兴。”
“为什么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为什么老是把我当作孩子!”
宁心把我的手指扭进了我的心里,我一时间痛得无法呼吸。我愿意对任何人抱以信心,可我不想每个人都要死上一次——如同我和小雨。我不相信每个人都能活得过来——我和小雨本来就是举世无双的。
做好做歹抚平了宁心,我的天已被染成了暗灰,怕沾连了小雨,我几乎无心去找他。然而小雨便在他家楼下等我,一见到我,他便迎了上来,笑呵呵道:“重友轻色啊,让我等了这么久。”
“哧!真的想我,为什么不赶着去找我?”
“没来得及呢,才刚送走了张姨他们。”
我的心“嗵”地一跳,不由抽紧了嗓子问小雨:“你是说……我妈他们来过了?”
“对啊,”小雨微笑着将我的脸捏出了笑窝,“没事,呆会儿我爸肯定要跟咱们说点什么,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听着,听完了就完了,明白吗?”
我点点头,心想:呵!这就是我英明果敢的妈妈!我毫不怀疑她有着快刀斩乱麻的气魄,而这一回,屈死刀下的无非是几颗平和而又善良的人心罢了。
我跟小雨一声不吭地走上楼去,我们俩的手紧紧扣在一起,自信再沉厚锋利的钢刀也无法将它们斩断。
只有谢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不到宝宝的声音,他也许是睡了,任阿姨肯定是枕在他身边淌眼抹泪,但我无暇去安抚她,谢叔的表情严峻若斯,我不能不全力以赴。
我和谢叔几乎异口同声向对方道了一声“对不起”。
谢叔温和地说道:“小珍,我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跟小雨分手吧!”
“对不起,谢叔,我知道我妈他们很失礼,我代他们向您跟任阿姨道歉。”
“你误会了,小珍,你父母很讲道理,也很慎重,我们已经沟通得一清二楚了,所以,希望你能够接受我们的决定。”
“……”
“小珍?”
“您说的决定也是您的心里话吗?”
“绝对是。其实,我们也早就这样想了。只不过小雨是我自己的孩子,说实在话,我也是因为自私才下不了狠心阻止你们俩,我也是得抻一时就抻一时。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现在既然已经说开了,还是赶早不赶晚,对大家都有好处。”
“谢叔,就算那也是您的决定,可您是在为谁着想呢?为我?还是为小雨?您知道那完全不是我们的意愿。谢叔,您也知道强扭的瓜不会甜。要过一辈子的是我和小雨,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能由我们俩来做决定。我们很尊重您跟任阿姨,也绝对尊重我爸我妈,可那完全是两码事,你们没有义务包办我们俩的一生。如果您仅仅是因为我妈妈的态度问题,那就请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说服她,她迟早都会接受我们的。啊?谢叔?”
“小珍,你要想清楚,小雨跟着你,只会拖累你,那不是一时一晌的事,他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您在说气话是不是?您明明知道是我离不开小雨,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他,是我想一辈子都拖累着他,小雨他通情达理,所以他不可能做出别的选择。”
“小珍啊,你还太年轻,你不知道一时冲动的后果有多严重,你可能会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为你的冲动悔过,你怎么会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中呢?尤其在你还有权力选择幸福的时候?”
“我没有冲动呵!谢叔,我们从来没有冲动过,我们想事情尽可能做到周全,我们的努力您也一直看在眼里,您知道我很享受,小雨他也很快乐,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您不希望我们这样么?”
谢叔沉默了。他的眼圈开始泛红。他张皇着不知该将视线投向何方。沙发套伛偻了身子,嘶叫着同谢叔的手指顽强对抗,“吱吱嘠嘠”碎裂的听不分明是印花棉布还是心。我和小雨默默地十指紧扣,耐心等待谢叔向他自己妥协。
然而谢叔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他目光如刀绞碎了我们同情的期待,他开口时声音沉静如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小珍,你们俩的事我认死也不会同意。谢辰雨,你如果还肯承认我是你爸,你当着小珍的面给我老老实实表态,你必须马上跟小珍断绝来往!”
小雨放开我的手,上前一步挺起胸膛说道:“爸,那不可能。您没有权力要求我这样做。我们既没有违法乱纪也没有败坏道德,我们不会妨碍任何人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伤害,我们只不过是尊重了我们自己的感情,我们自己的心。”
我的心刹那间失了血,我眼睁睁看着谢叔暴跳起来,狠狠搧了小雨一记耳光,小雨猝不及防,一下子磕在沙发背上,但他即刻站了起来,顶着五条隆起的指痕,他不屈不挠地高昂着头,不屈不挠地坚持道:“这没用,爸,除非你把我打死,否则我绝对不会放弃小珍。”
天呵!谢叔当真红着眼睛又扑向了小雨!我尖声惊叫着死命拖住了谢叔,任阿姨也迅即冲出了卧室,抱住小雨拼了命地往里拖,一边冲我嚎啕着:“快走吧!小珍!你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任阿姨放脱了小雨,靠在墙上掩面痛哭,她的哭声如此哀恸,惊得我们目瞪口呆。时间在这之前打了个盹,它醒来时发现我们彼此之间异样地陌生,不知为何眼前会有一个知天命的女人孤零零向隅而泣,还有一个知天命的男人挺在沙发上气喘吁吁,这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面颊青肿,桀骜不驯,那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色如尘灰,茕茕孑立。
时间将它自己的头敲得“砰砰”作响:“刚才做梦时为什么没有想到清醒也是一种错误呢?”这是它虔心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