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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章 末路穷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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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实在是爱着我的,我知道她爱我,我对她的爱从不曾生出任何误解,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妈妈的爱只适于火的譬喻,我可以一径被她温暖着,照耀着,燃到了极致,我必然被焚毁,然而这酷烈也还是我分内的享受。只是不晓得妈妈是否也寄希望于我的浴火重生。]

(一)

尽管谢叔声言,只要小雨再和我见面,就会把他的两条腿打断,然而时至今日,既然小雨的两条腿都还好端端地生在那里,而且因了与我同路,因了我们两个日涉千里,小雨的腿明显有越来越强健的趋势,所以,我们若不见面简直是大逆不道有违天理人伦。

见面时,起句要像这样才有文采:“嗨!你的腿今天看起来……还是很自在嘛。”

“对呵,功能齐全,运转自如,可以无限期放心使用。”

笑意从心头直漾到脸上,我们是两只快活的小鸟,悠悠然西向飞去。一路看夕阳缓缓燃烧,蓝灰的余烬弥漫出夜的帷幕,序曲托付给海浪是众望所归,和微风平平淡淡地吟唱,极尽铺陈显赫之能事。

梦话说道:“今天,我们可以一起玩多久呢?”

“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醒来的声音懒懒洋洋,呵欠连天:“这么自由呵!不怕谢叔连夜算帐?”

“怎么会呢?他老人家得连夜睡觉,躲我还来不及。你知道他,不是被挤对急了,才不肯这么装腔作势。”

清醒的声音被愤怒高扬起来:“谢辰雨!不许诽谤我爸我妈!”

“瞧你说的!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只能生出一丁丁点儿腹诽的意向。我是这么想的,你从前没少教导我,说做人最要紧的是实实在在,我这么从善如流,总要把你的哼哼教导落实到行动上吧?”

哦?也对。妈妈不是在自鸣得意么?可惜我依然住在爷爷家里,断不肯打出白旗去瞻仰妈妈飞扬的下颏。

日子走了,妈妈的心智回来,自然会意识到她异想天开的徒劳,不知在家里怎样的天翻地覆,连累爸爸也大失常态,甚而一度要把我挟持到家里与他们正面对垒。

我是无所畏惧的。我只是大惑不解,我不能不钉在门外留给爸爸退步抽身的机会,我问爸爸:“爸,您这是想要失去谁呢?我?妈妈?还是我们两个?”

爸爸闻言灰了脸色,嘴唇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枯叶。世界被爸爸静了音,但我分明听到爸爸心底的□□,忧伤而痛苦,底气还在。

我耐心地等待爸爸开口说话,只要他肯开口,便证明着他还可以希望,他还愿意希望,他还有所希望,我们之所以勇气百倍地活下去,我们活得五彩斑斓,不就为的一个又一个不愿完结的希望么?而我,不论爸爸开口与否,我的希望都会长命百岁,朝气蓬勃。

我是不愿爸爸错失粘在眼睫上的机会,我不想爸爸被自己挫败再由别人来挫败,天底下凡人最消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挫败感。我是真心实意为爸爸着想,所以我才会这般耐心的等待。然而我等了一刻又一刻,我从上辈子等到下辈子,我等来的除了缄默,还是缄默,爸爸的脸愈见迷蒙,我很怕他会连回家的路也一并错失,只好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说:“好。爸,您是明智的,我也绝对不能让您失望。”

顶不圆滑的圆场,我不怕孤芳自赏,因为我终究要继续走我的路。我心如止水。

爸爸形影相吊,踯躅在岔路口大放悲声:“你疯了!小珍!你真的是疯了!”

唉!爸爸,这样就不好了。即便夜真的就是黑洞,您也不该这么随意地改换风格,狂放怎么适应您的尺寸呢?要我说您还得坚持温文尔雅,沉默是金,那样不光是您自己,所有的人都会因此感到自然,感到舒服的。

至于我和小雨,我们的人生忽然精简为等待二字,然而……等待是难的。一直觉得该做些什么,以为做了也许就是结果,苦也好,甜也罢,结果是唯一真切的生。然而什么也没有,就像是吸食了过量的罂粟,沉靡于等待。等待,等待,等待抻紧的是心——绝望与希望的人,莫不如是,人之所以为人,便在于他惯了在等待中观望,在于他观望的执着,在观望中抛却了自己。

等待真的很难,尤其是不能去老谢家,尤其是见不到宝宝,我怕他将我忘得彻底,他自己玩儿命地长。

我将小雨撮圆又揉扁,我揪着他的耳朵哼哼唧唧:“呵!我想宝宝!我是真的想他,想得抓心挠肺。”

小雨将我连根拔起:“走呵!”

“干嘛?”

“到我家去!”

“你疯了?你不怕谢叔把你踢楼下去?”

“怕!无所谓啦,大不了我爸关节一动我撒腿就跑嘛,你留在那里没有关系,他老人家自来好男不跟女斗,你把宝宝搪在前面就是双重保险。”

小雨还有梦留驻他的青山,而我的梦仍旧是一往无前,沿途处处是我的青山。所以无论妈妈筹措出怎样的宏韬伟略,我都坚信自己胜券在握。我原以为自己的信念便是铁打的江山,我忘了江山之下还有翻腾的岩浆。

我喊着爷爷敲开了门,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给我开门的竟是大妈!她亲亲热热将我揽进屋里,同大伯一道对我絮絮叨叨嘘寒问暖,弄得我莫名其妙。本来么,既是非年非节,爷爷又身体无恙,大伯、大妈怎么会从北京赶来?暑期也没有到正日子呵!然而爸爸、妈妈一进门,我即刻明白了一切,由不得暗赞妈妈好大的手笔,居然要以家庭会议的形式对我进行裁处,这情节似乎只在小说或电影里见过,如今由我来亲身实践,唉!他日若是有人肯为我作著,这一段风光史可万万不能省略掉。

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循规蹈矩地坐到妈妈对面。

尽管爸爸与妈妈比肩而坐,小姑家无一缺席,大妈大伯全部在场,连远在美国的小光哥、小明姐也先后打来电话加入战团,他们的电话按了免提……

尽管所有人都坐到了我的对面,簇拥在妈妈的身边……

尽管宁宁愤而出局,爷爷眯起眼睛做了道具……

但我眼里只盛下了妈妈一个人。

我发现妈妈明显见瘦,尖削的下巴几近于我。她的面容苍白而清癯,我满怀期待地以为强悍之情会一如既往地从她的眉梢眼角飞起,但我千般揣摩,万般寻觅,依然只见到皱纹累累,并且每一道皱纹都因了超负荷的无奈与痛苦而备显崎岖。

我受不了了。妈妈的萧索只能让我分外荒凉,我踟躅在黑暗的旷野里,既惊又怕,心中满是孤独的哀凄。我不敢往下掉一滴眼泪,因为我无法违拒我的信条,那令我心甘情愿承受一切的人生箴言:如果你为失去太阳而哭泣,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可是,我明明没有哭泣,却为何看不到一颗星辰因我而闪烁?莫非它也怕沾染了我的哀凄?

晨光熹微时我看到了小雨,我的双眼已然被露水打湿,皱缩的心需要被他的体温熨平。小雨一言不发地搂紧了我,他的沉默便是他的坚持。我伏在小雨胸前泪水潸潸,我的指甲深深陷进了小雨的肌肤,血渗出来浸渍了两颗痛楚的心。

妈妈是爱我的这没人能够否认,妈妈的爱天经地义所以无论怎样过火都无须她来负责……所以妈妈终有一天能够认识到爱是不可强求的,所以妈妈必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理解我并且接受我的选择,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所以无论那个“如何”有多残暴酷虐,陈小珍跟谢辰雨都只要只能只会是昂首挺胸,义无反顾。

还有啊,小雨说哭也一世笑也一生,我们注定了只享受云淡风清,何不现在就笑对艳阳?

小雨的笑容灿若艳阳,我不由自主随他尽情绽放。我想就是这样也好,顶多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去过,倒还更能够活得尽兴尽情。

(二)

暑气是数不清的乳白色的织针,每一针都穿绕着绵长的蝉声,细细密密编络成焦躁的网。这样的时节最好不做打算,以免头昏脑胀,失误正多,日后便殆害无穷。

宁宁扛来一箱果茶,热得大汗淋淋,进门先跟我抱怨姑父,说姑父不让他无照驾驶:“就我爸那破车,没人希图检查!实在不行,放赵哥跟我来呵!不省得他闲得原地转圈儿?”

小赵是姑父的专职司机,宁宁师承于他,也算出身正统。但千不该,万不该,宁宁不该背着姑父学车,因为私自非法上路,要姑父从交通队将他领回,连带小赵也被姑父劈了个满天星斗,宁宁起驾照的事便因此被无限期延迟。

我安慰宁宁:“姑父管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那还不是你遭罪?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学着点体谅大人的心。”

宁宁瞪大眼睛看着我。其实他的眼睛不用瞪起已然大得招摇,但他这样眼风招摇地瞪视着我,我不能无动于衷,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想其实我挺体谅我爸的,就跟你体谅我二妗子一样。”

好,这浑孩子,不单眼风挟了棍棒,嘴里也旋着刀子,但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是炎天暑热得头脑发昏,心里没了章法,我赶忙拿来冰镇西瓜给他解暑,我嘱咐宁宁:“慢点吃,这半个也有六七斤呢,看吃猛了撑着。”

还是觉得宁宁这回不太对劲,由不得盯住他的脸寻寻觅觅,被他发觉,冲我粲然一笑,颗颗牙齿洁白透亮:“还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嘴巴生在最底下。”

他顺手拿了纸巾擦嘴,我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轻呼:“宁宁,你的胡子怎么这么茁壮?晶晶又没空收拾你了?”

宁宁甩开纸巾气哼哼道:“要她收拾我才倒霉,你没见她那脾气才是个茁壮。”

“内讧了?”

“那还算顶理想的呢!止不定将来就是个外讧。”

宁宁的悲愤填膺一时惊动了盹着的爷爷,老人家在里屋嗽了两声,唤我进去添水,我告诉爷爷宁宁来了,爷爷便叮嘱我拿西瓜给他吃,说罢翻个身,面向里睡了。

我回到客厅,见宁宁气势已衰,驼在沙发深处怔怔地啃指甲,我赶上去一掌打开他的手:“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讲卫生!”

宁宁愁眉不展地对我说道:“珍姐,我想考研。”

我双手一拍,轻呼道:“好事呵!晶晶为什么跟你别扭?”

“我真的很想很想考研!我不想一辈子都窝在我爸我妈眼皮子底下,他们指东我不能往西。”

“考去就是了!难道晶晶不同意?”

“是呵。”

“理由呢?”

“她是独生女,她妈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她妈。”

“所以呢?”

“所以她妈早托人跟区委打好招呼了,她毕业就能进办公室。”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如果我一定坚持考走的话,我们俩只能分手。”

“脆弱到这种地步?”

“正经受考验呢,我看希望不大。”

宁宁的话里带着哭音----说这样的话,我想当然他是带着哭音的,赶忙拉了小凳坐到宁宁脚边,宁宁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挪开身子,眼睛瞪得愈发不着边际:“珍姐,你没事吧?”

我小小声说:“放心,我没毛病。我问你,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宁宁抚着胸口叹道:“想清楚了,我是死心塌地的打算考走。”

我再小小声问:“那晶晶怎么办?真的就醋加咸盐一了百了了?”

宁宁的头低到了胸口上,好半天方才哼道:“我这不正拼死拼活地争取么!我……真的很喜欢晶晶,没她在我身边,我走路都觉得不平稳。可是……珍姐,你说我们俩如果真的因为这事儿分手,我是不是太薄情了?我是不是功利心太强了?”

“当然不是!宁宁,你要知道,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斩断你的翅膀,晶晶也不例外。如果她真的放不下你,她会跟你一道起飞。如果她选择了退步抽身,宁宁,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宁宁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他一定想不透我为何突然如此偏执,他不知道生活教人改变。如果我当初便选择了偏执,选择了与小雨一起振翅高飞——如果我曾经选择过的话,焉知我们的前路不会是海阔天空?或许真的一子错,满盘落索。走到今日,我们连后悔的权利也没得选择,只有偏执给未来。

阻止宁宁步我们的后尘,也许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也或许我想飞的心情太过迫切,要借宁宁的翅膀圆梦。我拍了拍宁宁的膝盖,柔声笑道:“我当然希望晶晶选择的是你。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我的祝福应该不是累赘吧?宁宁的眼中可是闪烁着希望呢!

想当初,我曾经一度渴盼祝福渴盼到两眼发蓝,以为得民心者必得天下,何况我和小雨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们求的只是立锥之地。然而时至今日,我反倒宁愿所有人都无视我的存在,我会更加了无牵挂,自私是彼此放弃责任的理由。

况且小雨已经说过:“我们的幸福不必依靠任何人的祝福,我们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

况且就目前而言,肯于祝福我的人竟多半沾了我的晦气似的,一个个命途多舛,不知所终:宁心的婚姻大事彻底偃旗息鼓。宁宁跟晶晶三心二意,前景惨淡。郑敏已经和周群分居,独个搬回娘家去住,靠算计如何分割财产打发时日……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莫非他老人家又在连着玩通宵,一时困倦得诸务无心?还是他突然间励精图治,将我们这一干人等当做了查漏补缺的重点对象?

小雨长叹一声,将我的耳朵都呵湿了,“唉!后悔呵!”

“什么?”

“刚才那两个酸奶瓶子怎么就退回去了呢?”

“你又想怎样?”

“不然你的嘴可以有用武之地呵!两个都挂上还富富有余。要我说,咱再来两瓶?”

“用瓶子哪有用我的手灵便呵!”

我扑到小雨身上帮他松筋动骨,他哼哼唉唉无比陶醉,间或醺醺然问我:“咱是收门票呢,还是保守一点?不让他们免费开眼?”

对呵,这是在海滩上。旅游旺季,游客正多,好奇心强的也不在少数——或者是我冤枉了他们,既出来玩,他们便将看在眼里的全都当作风景。但我拒绝做他人的风景,即刻抬眼将若干看客的目光逐一瞪回,便觉得完成了一项事业,体味到独孤求败的寂寥。

小雨自得其乐地“咭咭咯咯”说个没完没了,我不理他,只百无聊赖地抓起一捧沙子从他头顶上筛下去,看他会不会就此闭嘴,他摇头晃尾抖落得比淋水的小狗更欢腾,舌头上索性安装了电动马达,我暗叹一声失策,只得背靠着小雨坐下来,独个揣摩玩深沉的技巧。

“喂!喂喂!”

小雨用后脑勺顶我,我“哐”地一下磕了过去,不耐烦地说:“接线员都吃饭去了!你要饿了就吃沙子,渴了直接往海里扎!”

小雨仰在我肩头拼命地揉脑袋,不忘冲我媚眼缤纷,鼻尖蹭着我的下颏,“咻咻”的气息搔得我耳根发痒,直痒进心里。我的心又开始大声抽咽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是涨潮的势头,怕小雨听分明了笑我,我只得猛一闪身,小雨“扑通”一声自动撂平,便仰在沙窝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枕着手臂满怀崇敬地凝视着我:“真的不高兴呵,偶像?”

“给我一个高兴的理由。”

“太多了!譬如说我爱你。”

“嘁!”

“你也爱我。”

“呸!”

“我们两个现在在一起。”

“……”

“以后也绝对不会再分开。”

我霎时间泪水充盈。我不怕小雨看分明了笑我。我想小雨的话是真理,这对我们至关重要,这已然是我的梦想成真。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现在依然逃不开电闪雷鸣,可我和小雨还是能够毫发无损地在一起相依相偎,想我二人何德何能,得老天爷如此眷顾?

枉我顾自柔情缱绻,小雨的眉眼却忽然间舞成了飞天,嘴巴嘟作猪三官儿的模样,嘘而又嘘。我好不扫兴,拎起他的耳朵疾言厉色喝斥道:“再不吱声儿,我立马把你送到小薄荷寨的熟食加工厂!”

小雨龇牙咧嘴哼道:“那边呵!我是说那边!你看啊,有人一直冲你流口水呢!”

是么?最近好像没听说过食人族也来海滨避暑呵!我莫名其妙攀住小雨的目光顺了过去,不料“喀嚓”一声被丁悦的视线穿了个正着。

……等等!丁悦?天呵!我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只觉得脸热心跳。这不长进的家伙几时又投身“狗仔队”了?别是把我和小雨的旖旎风光尽数录下来了吧!回头是直接往网上贴呢,还是转刻成光盘薄利多销?这一堂打情骂俏欣赏课可算得上史无前例的生动形象!天老爷啊老天爷,为什么偏偏就是丁悦呢?海滨地方不大这我承认我也从不介意,可它为什么非得小成让我跟丁悦房前屋后呢?

我讪笑着冲丁悦招了招手——情势所迫,我可不得冲他讪笑!这不带大脑的家伙竟然笑呵呵地冲我们走了过来,胳膊上搭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孩,哦!我的心顿时熨帖得平平展展,原来名草终于有主,刚才是我枉作小人,可笑,可笑。

我跟小雨站起身来,丁悦已经走到面前,热情地向那位女孩介绍我们——历练老成地,风度翩翩地:“刘云,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谢辰雨,陈小珍。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说罢,他去握小雨已然伸出的右手。同样宽厚的手掌,同样真挚的双眸,这一刻,我恍若置身梦境,很想即刻去向任阿姨求证:您在多年以前是不是曾经遗失过一个孩子?如今我看到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刚刚和小雨手足相认。

梦醒时分,丁悦的手正冲我伸着,见我犹豫,他立即抽回手抄裤兜里,笑得“哈哈”的,“我忘了你是授受不亲了。刘云,学着点,这才是真正的淑女!”

刘云很不淑女地白了丁悦一眼,嗔道:“说话一点正经没有!”

我心中暗想:看来刘云对丁悦还是不够了解,至少在我接触过的男孩子里面,丁悦算是顶顶正经,顶不敷衍的一个。

小雨和丁悦买冷饮回来时,我跟刘云正在探讨今年夏天的裙型风尚,我们俩一致认为自然花色的固然亮眼,可惜窄肩的款型最与它相衬,不适合我们这些职业女性。

丁悦点点头:“都说同性相斥,你们俩倒惺惺相惜。”

我冲他笑道:“我们俩是酒逢知己,不比同某人话不投机。”

小雨赶忙说道:“干脆咱们今晚去海鲜城一醉方休,那里近便,东西又地道。”

我回身敲敲小雨的头,揶揄道:“不如你自己扎海里去过瘾,你比海鲜还更地道。”

丁悦用力盯了小雨一眼,便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猛灌汽水。我知道他此时在心底欢声一片,他想呵:原来陈小珍对男同胞们是一视同仁地野蛮,这么着一比,我丁悦跟谢辰雨好像也不差什么啦。我斜睨着丁悦,警告他说即便不是刘云给你国色天香,丁悦你也没有理由心生杂念,你丁悦只能是丁悦,小雨他就是小雨!丁悦将我的警告尽数接收称是,说所以我只敢在心里非分,我只等你们结婚的请柬。这样就对了丁悦!我不怕对他笑得亲切,我相信此际只有刘云能令他眼晕。

我想我对丁悦确实怀有某种莫名的情愫,毕竟在我冰冻的日子里,有他不遗余力地燃烧自己,为我带来虽是微乎其微却也不再是抽象的温暖与光明,感激毫无必要,我只愿以友善的心待他一世。啊,丁悦这孩子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可爱,看到他,我的心被个温度适中的蒸汽熨斗熨平展了,要多熨帖有多熨帖,因为不觉得这样想他对不住小雨,我简直愿意把爱这个字眼跟丁悦之间划上箭头了。

我想得忘形,便拍着小雨的肩膀大表同情:“你完了,谢辰雨,至少我还能跟丁悦风流韵事,你呢?”

小雨赶忙拔起腰板,拍拍胸脯大声道:“我有我妈,我还有陈小珍呢。”

又犹犹豫豫问我:“吴越算不算数?”

我怜悯地抚着小雨的后脑勺,叹道:“所以说,你的罗曼谛克只能下辈子争取。”

小雨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呵!”

我趾高气扬地回他:“为了我呵!怎么?不甘心?”

小雨将头埋到胸口上,哼哼唧唧道:“甘!干得掉渣掉面儿!”忽的抬头直视着我,两眼烁烁放光地说,“至少……偶尔看看桃花还是可以的吧?”

我点点头:“如果你是指生在脸上的那种,我认为随时随地都可以。”

“苍天呵!”小雨说。

回家的路上,小雨最初哼唱的是一首我只熟悉曲调的老歌,最初他只肯告诉我那首歌是刘德华的,他确定我心情不错时才大胆说出了歌名,那首歌叫做《一辈子的错》。我气得再不跟他讲话,他满不在乎,后来,他一路都在唱《偏偏喜欢你》,直唱到我的梦里。

(三)

高跟鞋“得得”唱着由远而近,最后一声果然“嗒”在了门外,我和刘姐不约而同停了手,把持着各自的拖布、喷壶,在心底敲起了小锣:呛呛呛呛起不隆咚呛!办公室门应声而开,果然是郑美琪一溜小碎步碾了进来,翻花舞袖一个拧身亮相,登即明艳不可方物,回眸处颠倒了芸芸众生。

我第一个大头朝上奔向了郑美琪,拈起她的镂花裙裾惊叹不已,不由自主便打问起价钱来——为人处世,存在价值大半由孔方兄说定,我认可自己这样的通俗。

郑美琪难为情地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蔡勇峰昨天刚从巴黎带回来的,据说是今年的最新款型,花多少他也没说。”

“咱姐夫真的去了巴黎啊!”

“岂止!英、法、荷、德、意大利,可西半球绕回来的。”

我无限神往地凝视着郑美琪的蕾丝花边,直看到莱茵河与多瑙河在那里翩跹流动,我止不住心底的呐喊:天!什么时候起呢?我的翅膀总是能够从别人身上生出来?我亲亲的小雨,请容许我偶尔冲动“恨不相逢未嫁时”吧,因为若是比翼齐飞,傍着我的必然只有一个你。

我抹去涔涔冷汗,佯装从容地擎起鼻子左嗅右嗅,“那……这个香水也是巴黎最新款了?”

“是呵,我给你们每人带来一盒,什么香型的都有。”

“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哎!郑姐你的皮包……”

“哈!小陈,你今天怎么这么激动!你好好看看,这不是我每天都背的‘华伦天奴’么?”

刘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羞臊得把脸伏在郑美琪的背上,再也不肯起来。

刘姐对着郑美琪左左右右端详了个仔细,由不得问她:“我说小郑,你就为了配这裙子,一早起新做了个发型?”

“才不是呢!对呵!”

“什么呀!”

我们仨“哈哈”大笑,快乐涌来,没有来由也要发笑。郑美琪好容易说得出话:“真是冲这裙子做的发型。不过是昨天晚上做的,就在我们楼底下,连烫带染才花了一百二,效果还可以吧?”

我真心实意叹道:“那也得说是你底子好,怎么折腾都走不了样。”

郑美琪将香水盒放到杨海山桌上,怔了一下:“这人神道了?刚起床就跟局长促膝谈心去了?”

我想了想,哼道:“恐怕是吧。”

刘姐只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仨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看来杨海山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调走了。他失落在这里并非一天、两天。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但他在我们单位韬光养晦确实情有可原。身为堂堂七尺须眉,风华正茂,谁愿意在准养老院里无所事事,混吃等死?倘能混到一个哪怕是小小的科级头衔,他或许还肯小小的意气风发。可惜局里将多兵少本是常识,杨海山梦中的“一亩三分地儿”似乎只能够在局外开辟。

但只我和小雨耕耘至今,态度不可谓不勤谨。只是当初忽略了田亩里全都是我的心苗,虽说是小雨早已适应了的口味,然而如今只要小雨心有所属,只要他能够承受得起,我乐于与他并肩垦荒。人生途漫长而崎岖,补给本应该多多益善。

个性与见识所囿,我无法为种苗的选择提供真知灼见,然而只要是小雨的意愿,我一定能够不辞劳苦地帮他浇水,施肥,松土,除虫,我会提早把收割的镰刀磨得明快爽利,坐在丰收的仓顶,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与月亮或是星辰牵手……

唉!我是多么渴盼收获的日子快点到来呵!

可惜天从人愿是第一等荒谬的谎言——宁心好像发表过类似的见解,而且她的言辞绝对没有我这么文雅,我之所以“这么”文雅无非又是出于个性所囿,我便是因此对我的个性充满了仇视。不过,乍一见到妈妈,我的眼中偏偏只有茫然,我的茫然纯粹是因了过于持久的脱轨状态,不晓得人太过自己时往往不能自己。

“妈,您是……找我有事?”

“嗯。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上午我去了谢辰雨的单位。”

“什、什么?”

“我已经跟他们的领导彻底谈清了。”

“您为什么呵!”

“他们领导答应去做他的工作。”

“妈!您、您是党员!您是领导!您有必要这样做吗?您凭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呵!”

愤怒被我的灰烬燃成灰烬,我狂旋而出时,天空缩在太阳的掖下瑟瑟发抖,太阳灰着脸猛搧自己的耳光。

小雨呵!我的小雨!这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受伤了!这样的冷箭他猝不及防啊!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他现在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他!必须!赶快!否则我会死!

我风驰电掣直奔小雨而去,偌大天地间只有追寻的路一往无前。“吱吱嘠”刺耳声响从天外传来剐出了我的心,我空空如也与一双卡车轮胎面面相觑,我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拎起来端详得汗流浃背,其中一个蓦然间爆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你他妈的王八羔子敢跟老子我抢道!”

这声豪骂弥足珍贵,因了它我瞬时间向人类回归。

骑在自行车道上,我的腿软绵绵轻轻地颤抖,颤抖出软绵绵我自己的思想。我想妈妈实在是爱着我的,我知道她爱我,我对她的爱从不曾生出任何误解,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妈妈的爱只适于火的譬喻,我可以一径被她温暖着,照耀着,燃到了极致,我必然被焚毁,然而这酷烈也还是我分内的享受。只是不晓得妈妈是否也寄希望于我的浴火重生。

我突然发现自己和妈妈竟是那样的相像,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那样的不遗余力,那样的不计后果,那样的自以为是。唯一的不同之处也还息息相通:妈妈为着她梦的圆满,我为着圆满我的梦。真的是母女天性呵!该诅咒的那是老天。

如果说三四个月也称得上地老天荒,老谢家的门有理由对我隔世陌生。任阿姨矜持到炉火纯青方才出来公关,克尽职守地呆着脸说小雨中午没有回来,虽然她说这话时明显期期艾艾而且脸上微微泛红,但我知道这只是出于她内心真诚的歉疚,我相信她并未说谎,我因此备感焦虑。

我即刻飞到小雨的单位,门卫李大爷说小雨早就走了,他实实在在是只凭着两只脚走去的,我见到他的车子扔在了门廊。

我问李大爷:“小雨他没下班就走了么?”

“当然是下了班才走的,他还是最后一个呢,他走的时候我饭都已经吃完了。”

“他走时跟您说什么了没有?”

“就打声招呼,中午时间短,也就够打声招呼的。”

“那您见到他朝哪边走了么?”

“这我倒没有注意。不如你到附近的饭店看看,说不定他会跟哪个知近的朋友喝酒聊天呢。”

我向李大爷道了谢,然后继续我的寻找。

我不会当真去巡视东山的若干中档餐馆,我也并不后悔当初没有催促小雨配一个新的呼机。但我从九九棵松那边一路行来,完全没有感觉到小雨的存在。蓊郁的树荫冷清得空空洞洞,再炽热的蝉声也燃烧不尽它坚执的寂寞。

如果是我,或许更愿意沿了沙滩与海水为伴。我知道那里的太阳透顶空明,遍布周身的心绪的芒刺会一根一根蒸腾出来,心的晕眩因着大虚无的旷达。

中海滩西向而行是我们谙熟的旧习,但这一次我或许更愿意试着向东。东面的沙滩蜿蜒崎岖,然而蜿蜒前行,崎岖前行,终归是路在前行。我或许便能够沿着这条路径直行到太阳的家,我真的很想知道太阳起床以后有没有叠被铺床,它的床头是不是也摆放着一只水晶花瓶,有的话,那花瓶里是不是也永远有鲜花没遮没拦地绽放。

看到小雨踽踽独行的身影在前,我一刹那间绽放如花,我飞出了水晶花瓶呼唤声芬芳馥郁,小雨因为迷醉而略作踟蹰,转回身看着我,他眨了眨眼睛笑得轻松惬意。

“我没事。”

“我也没事。”

我扔下车子跟小雨走。

“去哪儿?”

“没想呢。”

“我也不想。”

我和小雨手拉着手漫步前行,我们脚踏实地的行着一声不响,我们的歌声穿云裂空一径是恣肆奔放,我们一路走着,不急迫也不懈怠。因为无从知晓前方何处,所以只须承载放弃的负担,也幸而有了这样的承载,我们才不必担心来路失重。

月光在海面上辟开了一款狭长的明亮的云汀,云汀尽头月宫的门大敞四开,它的期待不言而喻。

“好。我现在就出发。”

“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不可以。”

“谁的歌呵?”

“是我在唱。”

“我喜欢听!”

我笑语欢颜向着月宫奔去,疲累失忆我的腿却滞重如铅,涡流漩裹着我的心径向无底。我眼睁睁看着月宫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和小雨立锥天涯,失望之潮瞬时间将我湮没,海水痛得放声大哭。

“我要你!我只要你!我今天就要你!现在就要!哦!不!不不!你要了我吧!我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一切!现在!就是你的了!毁了我呵!小雨!”

声音将我们凌迟之后,它的死毫无挂碍,我们的心因执拗而完好无损,所以找不到愿作砧板的天……

那么,

就是飞沫也好?

可以乞盼来生凝华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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