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等待黎明(1 / 1)
[前路,即便没有阳光,我也看得到青草萌生,和风绵延希望的绿色,坦坦荡荡,无边无垠。四分之一的人生已然如是走过,我想象不出其余的四分之三能够生出怎样的蜿蜒崎岖。]
(一)
下午大头儿们继续在市里开会。
杨海山久旱逢甘霖,在办公室里打了个晃,便溜到微机室玩牌去了,且美其名曰熟练操作技能。看他已届不惑之年,玩兴还这般高昂,不知道是物极必反,还是厚积薄发,总归不够让人待见。
郑美琪自家有电脑,早已经玩得厌了,又有新买的驼绒大衣亟待展示,她的消遣便是挨个科室娉婷,意料之中载誉而归时,还要拖上个把崇拜者,跟她搭肩捻袖地说些调油抹蜜的话,她顾自软在椅子上,剥颗杨梅噙在嘴里,倦怠起来也是流光溢彩,我天天看着,仍旧没够。
都说郑美琪是个有福气的。当经理的丈夫自来对她宠爱有加,她的穿着打扮便能够说明一切,物质享受上那是没得说,家务事又有婆婆代劳,看孩子、洗衣、做饭之类琐碎,她一概无须过问。她为人妻母的专职便是保养自己,所以虽是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仍然好似二十出头的少女,说话行事尤其像,况且她眉眼既细致,身段又生得玲珑,我是男的,也自蜂儿、蝶儿似的迷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做镜花水月。我爱郑美琪,更因为她天性单纯,与人世间一切的负累隔绝。在我看来,这才是她福气的根源。
……感觉而已。我何曾知道什么是负累!便是小雨病成这样,也不曾有一刻拖坠了我的心,我对他也只有心疼的份儿。便是真的小雨就这样拖沓了一生,我也不会生出半毫疲累的感觉,倒怕我的殷勤太过成了他的负累。
郑美琪百无聊赖地哼着歌,大嗑其开心果,间或向我求证一半句歌词。拜她的开心果所赐,我们已经腆着脸皮向隔壁科室“借”了两回开水。刘姐痛定思痛,说待领导回来,第一个先要求把饮水机落实到位。刘姐说得有道理:偌大一个区委,总不成让那一台锅炉单为我们档案局服务吧?
或许因为档案局偏踞区委大院东南角落,容易被忽略,所以便利设施往往是“花影窥人帘不卷”。我向来只享受天高皇帝远的悠游自在,后门开时,斜插两步便是石塘路,没那么方便的。便是每天打两次开水,走得远些,可以当作锻炼身体么!而且沿着□□迤逦行来,又能够有得听,有得看,冬日里也有翠柏苍松,昂首挺胸补充生机,看到它们,你会觉得春天就在下一眼。若依了我,饮水机尽可以迟些再安。
今天手头资料不多,整理完才四点刚过,刘姐便催着我开路,郑美琪忙的叫我:“哎!我这儿还有两盒西洋参,差点忘了。”
“谢啦!再有什么好东西还想着我们点。”
“好说,就怕你跟我客气。”
郑美琪帮我把西洋参往手提袋里装,她的卷发蹭着我的脸颊,打过啫喱的,有种麻酥酥的润泽感。我一仰脸,她便唏嘘:“你也该补补,都折腾成尖下颏了,我瞅着都心疼。”
我冲她笑道:“这叫潮流,懂不懂?现在时兴骨感美!”
郑美琪点点头,冲刘姐说道:“我就说人家小陈行,撑得住事,要是换了我,早塌架了。”
刘姐点头道:“你说这话我信。不过你呀,这辈子就是个享福的命,小陈熬过这一阵,也就苦尽甘来了。哎!小陈,后门开着呢!”
时间还早,太阳在西天闲逛,孤寂里透着凄清。重重的云压上来,亦步亦趋在太阳身后,是冷漠的跟班。我在楼影里逛石塘路,也能挑到亮泽的净鱼,至少明天中午的菜有了着落。路过“杨肠子”专卖店,顺便买根火腿,虽说腌制食品少吃为佳,但小雨喜欢——小雨的理论,喜欢就是需要——便顾及不了许多。
任阿姨想不到我会这么早下班。她喜笑颜开放下宝宝接过菜,转脸便埋怨我乱花钱,满心的过意不去,我只得推她到厨房去边准备晚饭边消化心情。至于我么,有日子没跟宝宝亲近了,大嫂不在家,机会是单给我一个人预备下的。
这当儿宝宝自以为孤苦伶仃,正躺在枕头阵里舞手蹬脚地大哭,掌握点翻身的技术,便胖滚滚地向床边努,小脸憋得通红。我拉开尿布仔细察看,没有半点内容,便抱起他捧坐膝头,笑嘻嘻批评道:“臭东西!整天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没人批你,你自己倒紧着跟人叫号,是不是太不像话啦?嗯?”
宝宝瞪着晶亮的小眼睛愣呵呵地看着我,醒过味来,便小嘴一扁又“啊啊”开来,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自得其乐地抱着宝宝摇啊摇,同他哼哼歌,说说话,顶顶鼻尖,亲亲脸蛋,宝宝可觉得受了重视,不再哭叫,还冲我眨了眨眼睛,神情狡狯,有趣得很。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宝宝更是兴奋,小腿儿一蹬一蹬,身子猛往上挺,肉嘟嘟的小胖脸上笑涡荡漾开来,直漾到我的心里,还有——腿上?热乎乎的?“啊呀!”我气急败坏地惊呼。“宝宝尿了!”
任阿姨闻声慌慌张张跑进来,接过宝宝,又忙着找毛巾让我揩裤子,不住声地说:“毛裤也湿了吧?这么大冷天的,被风吹了可不是事儿!要不先换上你大嫂的衣服?你等着,我去找。”
我赶忙抻住任阿姨,“姨您别忙了,我这就表面湿了一丁点儿,靠暖气上烤烤就行。”
“真的行?”
“我还能跟您客气?”
任阿姨放下心来,转过头去批评宝宝:“这小东西!瞧把你本事的!”她脸上自然是笑意融融,宝宝最会察颜观色,愈发得意得手舞足蹈。
我贴在暖气上烤裤腿,听任阿姨在厅里向大嫂控诉宝宝的恶行,宝宝“吱吱哇哇”地伴唱,我憋不住心头的笑意。
老谢家的空气里,主要成分是“随意”:进门不用换拖鞋,好菜出来尽可以先尝两口,笑得前仰后合没人说你缺乏教养,一家人自来言语幽默,笑声朗朗,重负之下依然开得起玩笑,因着空间的狭小,似乎时时被快乐涨满了的。呆在老徐家,你会发觉人生其实可以很容易地度过,呆在老谢家,我一向舍不得往外走。
我的家便只有清静,妈妈追求的理想境界。人来客往时,妈妈也有热情,待人亲切周到,只有我知道她高傲的心性,许多时候在言不由衷。妈妈的真心话大半讲给我听,其中大半又是责备的语气:衣服为什么没及时洗呀?睡觉怎么忘记铺枕巾呀?苹果不可以连皮吃呀……这套话有时也原样传达给爸爸,爸爸同我一样照单全收。
爸爸秉性如我,温和沉静,但执拗起来,妈妈会主动认输。只是爸爸与妈妈少有分歧,所以家里通常都是风平浪静,有的时候,甚至会让你以为心跳的声音也是一种亵渎。想来时至今日,我的神经依然正常,习惯是原因之一,可以跟着爷爷随心所欲至为关键,若比起老谢家来,缺憾是笑声嫌少。
我是被一群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涌上公车的。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喧闹不止,我不禁有些心神恍惚,直似听到了小雨们的声音。在秦一中上学的海滨学生大多住校,因为赶时间,所以周末或周一同车的机会相当多。只是我住在小姑家,回家或返校也多半是姑父车接车送,有了这些个便利,与小雨们在公车上碰面的机会便少而又少,这是我当日的一大憾事。所以一旦在车上逢着他们,我又是如获至宝的感觉,这样有限的车厢,长达一个小时的车程,我的世界只被一个小雨缤纷起来。
早看出小雨是这一群人的头儿,每每颐指气使的,偏他的张扬只让人觉得受用。尤其他以身作则带动吴越们让座的时候——他也给我让过座,顺其自然的,毫无怜香惜玉的成分。我后来跟他提起过,他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我会一生一世记得的,记得小雨贴我身边站着的时候,我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也完全感觉不到他,我一直是窒息着的。再想不到窒息竟也如是享受,我恨不能一生一世都这样窒息着才好。这感觉也告诉过小雨,他挠破头皮还是想不明白,只说自从被我“启蒙”了之后,满眼满心里只见得一个我,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什么了。他的这感觉我同样有过,也因此我在他面前多份颐指气使的资本。
公车刚刚启动,忽然听到车厢内外人声响成一片,“下雨啦!”“下雨喽!”
车里人声透着喜悦,车外人声显着慌乱。看去,果然雨势汹汹,“噼哩啪啦”不得一毫通融,顷刻间便天上地下茫茫一片。太阳还在西山顶上徘徊,冷着脸,漫不经心地隔帘观望着,奇怪它那样的漠然。
车上人关了窗,悠悠然微笑着看窗外行人奔忙:走路的抱头狂奔,骑车的躬腰加速,出租车生意格外火爆,司机大哥个个脸上淋漓心里欢喜。聪明的人知道这雨来去匆匆,便赶着寻到每一处房檐底下,同毫不相干的人贴在一起嘻嘻哈哈,他们贴得那样紧密,断不会有人想到什么分寸、体面,提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只是不知各奔前程之后,还有谁人肯将这短暂的契合留驻心底,做未来行路的给养。能够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很有些诗人的气质。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小雨若是醒着的,一定会听得见,看得见,也许还要心惶惶地盼望着能到雨中淋一回,抒发抒发“春雨贵如油”的俗艳感慨——若是平日,他一定这样做,以他孩子般的心性,永远寻得到生趣,耐不得寂寞。
想到小雨歪着头、蹙紧双眉的急切模样,想到他必定是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唇,他的嘴唇那样莹润,我想着,便禁不住笑意盈怀,备感怜惜。是啊,想不出这天底下的人还有谁会比我的小雨更中看,更无可挑剔:嘻笑的、深情的、懒散的、严肃的、怪模怪样的、一本正经的……每时每刻都个性十足,魅力非凡。
即便是苍白瘦弱的现在,也无非分明了轮廓,茸茸的眼睫扑闪着,双眸水般清澈,笑起来,依然会晕眩了阳光。看到小雨,我的心底便总有歌声回旋,永远是那首《偏偏喜欢你》。那首歌小雨时时唱给我听,嗓音醇厚,感情深挚,起了共鸣,激荡在执手相依的分分秒秒,令我坚信无论这一生如何漫长坎坷,都不会让我对小雨的迷醉有丝毫淡漠,和小雨的每一次相聚,都只是初次相逢,怦然心动的感觉会地老天荒。
小雨敢是麻木了么?怎的见了我不言不语?从头到脚将我这一通打量,等不及听他开口说话,我径自去卫生间洗手。回来,小雨小声问我:“陈小珍同志,你没挨浇吧?”
我打开保温瓶,摆碟盛碗,百忙中不忘回赠小雨一双白眼:“明知故问!”
“那就是宝宝干的喽?不过,怎么看都应该是你的原创啊!”
小雨乐不可支地倒回床上。我低头一看,终天醒过味来,瞧宝宝挑的这尴尬地方!小雨最可恨,笑成那副德行,简直是幸灾乐祸!以为病友都在屋里,我便没法下手收拾你么?我咬牙笑着,趁小雨不备,狠狠拧了他一把,小雨“哎哟”一声,我赶忙俯身过去问:“怎么了?又遭天谴了?”
小雨痛得呲牙咧嘴,揉着腿哼哼唧唧道:“最毒不过妇人心。”
我回他一个笑脸,要多甜有多甜。然而转回头,我的心登即苦如黄连。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对小雨下那样的狠手,想到因了他的病,他腿上的淤青会比常人更为持久,我恨不能立时三刻拧断自己的手指。
床头柜上重峦叠嶂,风光无限,我一边收拾一边疑惑:昨天吴越们带来的东西确实不少,但明明已经被我分门别类整理好,安置得妥妥当当,怎的又都冒了上来?转念一想,我也笑自己的迂,想是今天又有人看过小雨,这臭人只顾同我玩笑,便忘了交待。
我轻轻地揉捏着小雨的颈肩,问他:“谢大官儿,今天又是哪路大仙被你打劫了?”
“咦?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才怪呢!”
小雨仰起脸冲我诡谲地笑,“那你可得挺住……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都说她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爱在人手心里跳舞,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心口不疼的时候就到河边洗洗纱巾什么的……”
我滑过脸去一言不发地瞪着小雨,直到他敛容垂首,身子一寸一寸矮了下去,规规矩矩坦白道:“是我们单位领导来看我了。”
他们单位领导正经是七零粉的发面馒头,肚子饿极的人才肯为他倾倒。
小雨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硬纸条,小心翼翼展开来,表情相当凝重,纸条递到我手里时,便眉毛眼睛一齐奔放,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跳着劲舞:“还借我一万块钱呢!不收利息的!是不是雪中送炭?”
“是啊是啊!这就是支票么?原来支票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也喜出望外,想不到小雨这样的单位,领导也能够出手不俗,实在是些可亲可敬之人。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真的支票,抑制不住满心的好奇,仔细把玩一番,忍不住便问小雨:“你说——咱们要是在上面加个零会怎么样呢?”
小雨登时激动万分,握住我的双手唏嘘道:“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也!”
我俩脸贴脸贴在支票上憧憬了好一阵子,幸福了好一阵子,方才舍得将那支票发落回凡间。小雨嘱咐我收好支票,将它带给谢叔。我豪气冲天地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要知道,我带在身上的钱从来未超过五百。为了小雨,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保险起见,我明天上午还是得请个假,先把支票送到谢叔手中,是为上上策也。
借来的宽裕也可以苟安一时,因了年轻,不必惭愧目光的短浅。
我一边削苹果一边喜滋滋看着小雨,“说说嘛!领导们一定有很多批示吧?”
小雨看看苹果看看我,慢悠悠道:“嗨!看着点!手指头快削下来了。”
“没事,这水果刀带灵性的,知道佑护善人义士。”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你不是比李大嘴还靠前么!”
“喂!不想上刑就快点交待啊!”
我气得将刀尖对准了小雨,他赶忙将被子抻到头上,躲在里边厢利利落落作了交代:“左不过是问候问候,感觉怎么样啦?先安心养病啦!有什么困难没有?呆了不到一刻钟,就是有批示也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回班上分解了。”
“嗯!有水平!本来么,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休养生息,上班再说上班的事,挺合情合理的啊?”
“啊。”
小雨接过苹果不吃,只望着它出神,脸色竟有些黯淡似的。我忧心忡忡看着他,柔声道:“闲的吧?”
“是啊。尤其这些天清醒的时候多。总是在想。”
“不想不行么?”
“不行!睡醒了又不能做别的事,不想怎么办呢?”
“准备将来出本哲学著作?”
“也行,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说不定会有人赏识,起码你会吧?”
“真对不起,我只骑过骆驼。”
小雨笑了一声,戳戳我的额头,旋又蹙紧双眉,正色说道:“其实趁现在有时间,就该想想清楚。老在我们所耗着,迟早得把专业忘光。”
“你们不是可以申请实验课题么?”
“那也得是冲着经济效益去的。关键是没钱,要仪器没仪器,要设备没设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
“跟上面要钱啊!”
“发梦哪!我们可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上面不跟我们要钱就不错了。”
“你们所长呢?好歹他也是科班出身,跟上面争取什么总能说到点子上吧?”
“他能争取什么呢?争取工资按时发就满不错了。他老人家让国家拉扯惯了,根本不想用自己的腿走路。我上班这两年发的工资、福利,还不都是吃老底儿?总有吃完的那一天吧?到时候能喝上西北风还是顶理想的呢。”
“有这么严重?”
“没有!瞧把你吓的!就说你傻,给个棒槌你准能当针。”
“我那是装的!”
“那就笑一个?”
我就笑一个,小雨满意地点点头,“哎!这还差不多。我其实是想,咱们总得未雨绸缪是不是?咱不是还想着将来好好儿过日子么?”
“那容易啊!咱俩将来饿不着不就行了?”
“要求这么低?”
“当然!”
“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怎么会呢?”
我本来想说你又欠修理了,但我看到小雨眼中居然生出一抹凄凉,我不由得感到陌生而惊惧,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也许在医院里拘得太久,难免有些局促?一定是的!好人在医院里都觉得出气费劲呢!
说真的,我的人生理念一贯是顺其自然,对将来从未有过明确的期待,只要将来能够同小雨在一起,怎样的日子都是好的。小雨的单位的确是在风雨飘摇中,但毕竟改制伊始,前景未必不堪。况且我并不指望小雨飞黄腾达,况且工作以来,顶多听到小雨说一半句“钱少”,“无聊”,但是嘻笑着的。我只享受和小雨心手相偕,游戏山水,根本无意虑及其他的什么。
前路,即便没有阳光,我也看得到青草萌生,和风绵延希望的绿色,坦坦荡荡,无边无垠。四分之一的人生已然如是走过,我想象不出其余的四分之三能够生出怎样的蜿蜒崎岖。
小雨的这一场病,或许是老天设计出来逼我洗心革面,却也“改制伊始”,我正懵懂,有意也罢,头绪终归是在将来。等小雨病好了吧,那时候才会有将来,小雨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这才是我明确的期待。
“小珍?陈小珍!”
小雨的手在我脸前晃来晃去,我抓住它轻轻咬了一口:“瞧,你没有做梦。”
“什么啊!”小雨哭笑不得,“耍赖皮也跟别人两样。”
“不崇拜我?”
“你给我什么好处啊?”
“好处多了!吃你的,喝你的,玩你的,乐你的……”
“回家吧!”
“啊?”
我一下子闪了腰,怔怔地看着小雨,看他一脸趸来的严肃正经,“周末回家吧!你都这么多天没回了,叔叔、阿姨得多惦记啊!”
“不用你操心。”
“我说真的!你不回去,显得我不懂事似的。”
“再说吧。”
“不行,你要这样,我还真不能再让你过来了。”
“好像你说了算似的。”
“哎哟!求你了!”
小雨苦着脸连连拱手,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忐忑。
我知道小雨说得在理,半个多月没同家人朝面,至少妈妈的气恼会大于惦念,她已经不肯接听我的电话了,爸爸的声腔里便含着幽怨。可是,我总觉得回了家便负着解说的责任,正因为不知道要解说些什么,我心里才更没底,天晓得妈妈会储备多少刁钻古怪等我入瓮?我总不能当自己是哑巴,可现在,我确实一个字也不想听,一个字也不想说。
……以后吧,以后会说的,以后没有人要求我也会主动开口。以后有心情的时候,也会有精力,有智慧,有耐性,有时间……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以后——多久的以后呢?妈妈肯等么?为什么面对的永远是现在?
我抓牢小雨觉得这根稻草竟如是脆弱,我要他救命便是铁了心的送命,但我还要喃喃的向他请命:“你确信我回家不会遭雷劈?”
小雨掀起我的发梢,看它瀑布般洒落,一面温柔地答道:“当然。你不回家我会遭雷劈的。”
原来做人的确是头等麻烦的一件事,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二)
是我杞人忧天了么?我兢兢业业备了一万份的小心,妈妈却根本无意理会我,通常只用“嗯”、“啊”之类的单音节词回应我,交流是谈不上了,更无须虑及会有什么盘查拷问。为作风统一,妈妈的脸绷成石膏模型,且明显分量超重,将空气拖坠到地面,若是不肯匍匐,难免会有缺氧的感觉。不过对我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理想的了,呼吸的次数也可以顺便精简,岂不闻俗语有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非常时期更要谨记。
爸爸说郑敏和宁心都来过两回电话,都说没事。
我相信郑敏。她说没事便一定是没事,寻常的联络问候而已。她倒是提过年后她的新店开张,但她也不会特别为这个向我做专门的通报。她那样肯操持又有决断的一个人,自来只是要人附和着的。这是她与我最大的不同之处。她的翅膀生在自己身上,永远随心所欲地飞。譬如她的事业。
财校毕业后,郑敏先分到建委。嫌那里清水衙门一个,便又托关系调到地税局。前年房子一到手,她立马结婚,结婚之后便辞职下海。她丈夫周群也是我的初中同学,虽说他只有初中文凭,魄力比郑敏一点不小,头脑又极活络,做的是家族生意,他挑着大梁,新开张的商店便是这对贤伉俪独立撑起的一方天。与我和小雨相比,他俩也算得时代的弄潮儿了,令我钦佩,但绝不羡慕,我喜欢安稳,小雨也是……等小雨好了吧,我有了闲心,一定去郑敏的新店参观。
至于宁心么……她打电话给我便一定是有事,她说没事便一定是很将那事当一回事,我得给她倾诉的机会。这可怜的孩子,独在异乡苦铸人生,在海滨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身为大学同学的我。对于她,我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原因很简单:她是个过于孩子气的人。
在我心目中,孩子气的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属于成熟较晚,终有长大的时候,纵令人挂心也为期有限;一种则出自天性,终其一生脱不开天真烂漫,尤其需要别人时时的指引、疏导,有时更像一株矢志独立的藤萝,若能凭借外力,甚至会主动攀附,断不肯做匍匐的牺牲。显然,宁心属于后者。
果然如我所料,见到我,宁心脸上的落寞迅速转至哀婉,眼波盈盈,几乎滴了出来。我不能给她机会,劈头盖脸痛斥她道:“抛媚眼也没用,我就得说说你,是不是大脑缺根弦?不知道往班上给我打电话么?你哪天开的学?”
宁心瞪大眼睛看着我,半晌才反应过来,即刻滔滔不绝:“你上班的时候我也在上班啊,怎么会有时间同你聊天呢?就是我有时间,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有时间理我呢?下班就不同了嘛,没时间你也有义务理我啊,谁知道你又天天不在家,我要是知道谢辰雨的电话,早问他要人了!”
这傻孩子,她不知道现在不能提到小雨,我的心只会恻然揪痛,笑脸强装出来,肉紧得很。我一阵风似的替宁心搜罗起帽子、围巾、手套,一边笑吟吟地问她:“你一天倒是嗑几袋瓜子,嘴皮子练得这么利落?”
“此乃祖传秘方,你就是压杠子,灌辣椒水,我也绝不能说。”
“怎么会?我顶多能出个美男计。”
“讨厌!干嘛回回戳人家死穴!”
“怕你忘本嘛!”
我闪过宁心一记飞腿滑出了门,一路骑去,竟然看到了春天似的,忘本的是我。
天蓝得优柔,有云丝丝缕缕,悠悠然拓出若干豪放不足轻灵有余的小写意。太阳不知几时转了性,自管赧颜含笑,温情脉脉,解说词交给了风儿,分花拂柳絮絮地翻唱,却也是位称职的游吟诗人,可惜我听不懂它的语言,宁心只顾着飞,什么也听不到。
我俩转过中海滩便放了闸,顺坡势一路滑翔,直到平水桥。放好车子,宁心方才大梦初醒:“又是这里啊!”
“不然去哪儿?”
“无所谓了。不过,你就是偏爱这里,咱俩来过一、二、三、四回了吧?我敢说你肯定总跟谢辰雨在这儿花前月下。”
“你做春梦呢?这里离我单位近,我熟!”
“海滨这么小,你哪儿不熟啊?再说,你今天又不是上班。”
这傻孩子也有聪明的时候。我的确偏爱平水桥。这小小的一处地方,也自松石嶙峋,花木扶疏,曲径蜿蜒处,一座玲珑拱桥漆成朱红,色泽凝重,造型雅致,恰似画龙点睛之笔。因了这一处的简单与幽僻,只到暑期旺季方有人声自中海滩蔓延过来,却又来去倏忽,这里实在是静中取幽的上上之选,正合了我跟小雨的心性。小雨是附和着我的,但他心甘情愿。静静坐在桥头,任耳边风吟浪咏,我们只痴望枝叶疏离中夕阳斜沉,绯云漫天,不知今夕何夕,想神仙境遇也无过于此了。
但傻孩子更多的时候是自作聪明。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来平水桥,物是人非,躲不过的触景伤怀,我倒愿意自讨苦吃?可是小小的海滨,每行到一处,都能听得见我跟小雨的言笑声,纵然我找得到自己,小雨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的心只能越发揪痛,索性任了意,终于还是在平水桥落了脚,这一番曲折我若是不说,宁心又去哪里知道呢?
耳听宁心唱歌般地咏叹,“啊!这里也有迎春!太漂亮了!太招摇了!”
“这要是一大丛金子还更漂亮,更招摇了呢!”
我卯足劲将宁心拖向海边,宁心塌在我身上嗤笑我:“你还真是越来越通俗,俗得你浑身掉面儿!”
“你说得没错,俗人才会大冷天陪你来海边吹风。”
“人家是想陶冶陶冶你这俗人!别不知情儿!”
海水正在换装,惯有的沉碧已将褪尽,此际的颜色与天空中和得相当默契,偌大一匹珠光宝气的蓝色绸缎,层层叠叠缀着白色流苏,随和风翩跹舞动,说不尽的华丽明媚。
宁心长叹一声,郁郁说道:“躺上去的感觉一定比神仙还逍遥。躺上去就不下来了。”
“行,就躺着,一切随你。”
“一切?什么是一切?一切在哪里?是你的一切还是我的一切?我现在的一切不就只是一个你么?”
我的头登时大出八个来,“宝,咱说陈述句行么?那样比较好理解。你知道我最近事多,大脑特别容易短路。”
宁心点点头,旋即悲愤地仰天大呼道:“我说天从人愿是天大的屁话!”
我忙抻她,“嘘!嘘!举头三尺有神灵!”
宁心泄了气,垂着头嘟囔道:“真有倒好了,就是不能虚心接受批评,也得自我检讨检讨。”
我怂恿她,“说吧,到底谁先提的分手?”
“我。”
“那还这么指天恨地?”
“不是,它一想万里长征还得从头来过,烦!”
“为什么不顺路走下去呢?你当初不是挺满意么?爬雪山,过草地,嚼棉花,啃树皮那么多趟,也没听你喊声苦啊!”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有感觉。哪儿哪儿都好。都好成朋友了,还是没感觉。我急,他比我还急,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感觉,他只要结婚就好。我可不想傍块木头过一辈子。”
“又来了!你倒是想跟浪头过一辈子,你也翻腾得起!每次都是这样鸡肋。早跟你说这年月找个稳稳当当又喜欢你的人才是根本,只要人看得过眼,感觉可以慢慢培养么,你现实一点行不行?”
宁心将头靠在我肩上,哼哼唧唧地叹道:“其实我真没怎么做梦!我就是不甘心,想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我怎么就碰不见你跟谢辰雨那样的缘分呢?我就是命苦,你看我这对兔板牙,撅撅着,天生一副薄命相,是不是?”
我弄不懂宁心的天才逻辑,怔怔地盯住她的脸,怎么看都是光鲜艳丽,神采飞扬,一对兔牙灵动俏皮,只有更添风韵,却哪里来的薄命苦相?
也许在宁心心中,我和小雨真的是神仙美眷,她却不知道这一对神仙已经失足堕入凡间,从此少不了红尘扰攘,恐怕未来倒是羁绊大过逍遥。
我叹口气,柔声劝道:“宝,老苏不是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么?小白也讲过‘乐往必悲胜,泰来犹否极’,这都是当初你最爱背的,你忘了?所以看事情不能只凭眼前,把握分寸才最关键,这是你和我都需要好好练习的。”
“……”
“不懂?”
“不是,我是想你还用费劲练什么习?你什么不是恰到好处?”
“我生活在真空里么?”
“那倒是。不过,你总归比我活得容易。因为你有一个谢辰雨,那家伙又帅得那么没有天理,你又是那么美若天仙,你说你给老天爷送了多少礼,让他老人家这么厚待你?算了,没用的话说了也是废话,你还是快点结婚吧,我好来当伴娘,然后你把花球抛给我——你看准了是我再往外抛!你得让我接着,然后下一个结婚的才会是我。”
宁心双手支颐,痴笑如梦。我看着她,爱怜之余备感羡慕,至少她可以随意去梦,其美无比的梦。我呢?
(三)
最怕夜里醒来,一个人孤独到死。然而现在的夜是醒不来的,一径是被恶梦缠磨着,想到妈妈的脸,更觉得这样的夜永无止息似的——对不起,妈妈,我无心亵渎您。
逃到爷爷家也不过如此:爷爷忽然间生分了似的,只会惴惴地察言观色,期期艾艾说出口来,总是那两句:“小珍累了吧?要注意休息。”
同爸爸一样的台词,潜台词也是一样的。我知道爷爷的疑虑,正如同我明了我自己:犹豫着,迁延着,等待着,期盼着……也许是无果的什么,当然我们更渴望奇迹。而现在,唯一做得到的,便是彼此心底共振般无声的叹息。
刘姐说最近老是听见我在叹气。我想胸口痛的块垒不是融化了,而是在升华,化作绵绵的气息,涌出来,涌出来,我祈祷它快些止息,我不知道怎样的祈祷才是虔诚。
“小陈!快点啊!”
我看看刘姐,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下一个节目就是你了!看!李浩在台口冲你招手呢!”
我还魂了,脸有些发热。现在是“三、八”节联欢,我要出个节目。照规矩,单位里出节目,都是可着年轻的来,在我们科室里,我当仁不让。我本来是没有心情的,但这些日子的晚来早走,刘姐们没少体恤我,出节目的事便不好再推托,只得寻个省事些的,这一回是配乐朗诵。
伴奏曲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的私语》。没有什么讲究,只为它是我所钟爱的。我朗诵的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这是我挚爱的一篇散文,上高中时便背得极熟练的。我迷醉于它温婉美丽的情致,淡淡弥散的忧郁,每一字,每一句,都缓缓触动我的心弦……现在尤其是这样,被触动的心弦最是柔嫩。我吟吟述说着的便完全是自己的心境,情感也雾般漾起,迷蒙了我的双眼。说到“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台下欢乐的一群熙攘成缤纷的色彩,奔放恣肆地闪烁着,跳跃着,绚成最灿烂的春天,而我,正踯躅在冬季里向它眺望。
坐回观众席,握住刘姐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忽然醒悟最后一句是我说错了,但无论“热闹”还是“快乐”,彼时终归不属于我,这一点总是没错。
或者人们大多如此,一直以为自己是棵独立挺拔的树,自管根往下扎,枝叶擎天。遇了事,方始醒悟自己不过是片飘零的树叶,被露水浸了,也有腐烂的危险。现如今,醒悟的是我么?
然而,诚然如刘姐所说,我正年轻,有时间,有资本,便没有理由自怨自艾。尤其小雨一径是与我心意相通的,若是他也感同身受,我岂非罪莫大焉?
在小雨面前,我自以为做到了漫不经心,他也保持着活泼轻松。但几乎每个转身的瞬间,我都能彻骨分明地感觉到小雨在默默凝视着我。走出门,行在路上,山水相隔,我还是看得清他眼中的凄凉,淡淡的,却足以令我惊心动魄。
我怎么可以忽略这些呢?我分该想到的!在小雨卧病的日子里,我便是他的阳光,他的氧气,在我身上容不得半毫阴霾,小雨面前,我理所应当分分秒秒都光辉灿烂,我得去做呵!
节目还在继续,我向刘姐告了假。我得抓紧时间去暑期供应站看看虾。下午放松,时间是充裕,但既是留给小雨的,半秒钟也容不得浪费。
我一路骑着东张西望,有了虾的期盼,心里便充实,平和得如同被轧路机碾过一样,然而起了灰尘,纷纷扬扬,空气里漾着。
到了联峰西路,都是上坡,越来越陡,便下了车推着慢慢走,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一间间店铺的门面,间或有大幅明星广告在门侧矗立,明星们或蹲或站,无一不是神采奕奕,媚眼纷飞,若是我们小雨也在其间,他们准定个顶个相形见绌。
已然看到了暑期供应站,正回神,忽然被污水溅到了车圈。看时,泼水人已经拎着桶返身向店里走去,袅袅婷婷一个年轻女子,发髻高绾,顶尖两络发梢喷射成扇状飞瀑,招摇得近乎浅薄。看身形却也玲珑有致,着一身黑衫、黑裤、黑靴,是紧绷绷的妖冶,一个典型的时尚少妇。我只疑惑那么纤细的高跟鞋穿着,她居然也能疾步如风,不怕陷进地砖缝隙。要我练成这等本事,恐怕过个一年半载也保不齐会出乖露丑。天幸我海拔不俗,穿平底鞋也能高人一等。穿平底鞋多舒服呵。
“嗨!那不是陈小珍吗?”
这个粗沉的男声听起来耳熟,我讶然回首,恰好与少妇面面相觑,“咳!郑敏哪!”我由不得失笑起来,亏得我这般端详,居然连至交好友都没有认出,不是周群一声喊,便真的失之交臂了。我这是飞在哪里啊!
郑敏快活得像只兔子,三两下蹦到我面前,拎住我的车把往台阶上带:“呆会儿呆会儿!逮着你可真不容易!是不是我没时间理你,你就记恨了?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
“是啊。”
“真的?”
“真真的!”
郑敏立起眉毛瞪我,我便“哈哈”地笑了出来,“我也忙啊!”
“你也忙?忙什么?国家大事那都有政府操持,你顶天了也就是给自己个儿看个房子,订个饭店什么的,我还不知道你?”
我笑着连连点头,“是是!你比我自己个儿还知道着呢!”
郑敏的商店专事装潢,瓷砖、灯具之类一应俱全,我被她拉着手在店里徜徉,面对满目琳琅止不住啧啧称羡。
郑敏洋洋得意道:“好吧?”
“气派得不得了。”
“有入眼的?”
“样样都入眼。”
“行,咱就这么定了。”
“什么啊?”
“你们家的装修啊!全包在我身上了,你要找别人我跟你急呵!我说,你们俩到底定日子了没有?是不是忙得都没心思跟我念叨了?”
“不能。我们俩还没日子呢。”
“因为没房?”
“聪明!”
“张姨路子那么宽,帮不上忙么?”
我不好意思让郑敏在岔路上跑太远,便正色说道,“说了你别哭,谢辰雨现在正住院呢,能把他糊弄过来且不错呢。”
郑敏瞪大眼睛吃吃地问:“呀——不会太严重吧!”
我赶忙刮开她的眉头轻笑道:“不会!都快出院了。”
“那还行。你看你这人!也不说一声,真不够意思!不行,我得看看他去。”
“打住吧你!他是谁呀?再说马上就出院了,还得往后腾着等你来看?”
周群闻声而来,关切地问我:“怎么谢辰雨病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郑敏抢道:“没事,就等你开车去接人出院了。拿来!”
郑敏冲周群一挥手,他即刻心领神会地递上了钱包。郑敏一边数钱一边责问道:“怎么又这么点了?不是你说昨天赢了么?我还真就没敢相信。”
周群满脸怯笑,点头哈腰嗫嚅道:“里屋那灯具钱我还没收呢,要么先从那儿拿?”
“算了吧你!以后再想给我晚上出去?”
郑敏狠狠白了他一眼,回头将钱塞到我手里,柔声说道:“先给谢辰雨买点营养品吧。以后需要钱什么的,别忘了找我。”
周群忙道:“就是,要用车你就给我们打电话。”
郑敏气哼哼杵了周群一下,“现在来献巧儿?晚八春了!”
我二话不说便将钱收下,想着以后宽裕时还给郑敏就是,终忘不了好友雪中送炭。
看周群乐呵呵受着郑敏的呵斥,我想他当真聪明的很,他知道这样更能够抓牢郑敏的心。我本来也是个多虑的人,被小雨改造得天翻地覆,依旧存着一半分犹豫的情性。也因此我羡慕郑敏行事的泼辣果决,却又觉着泼辣果决太过,难免会等同于冲动。
早知道郑敏爱的是许可,至今也不曾有一毫改变。上财校的时候,郑敏是班长,许可是班副,两个人做班务协同顺了手,顺手也便经营上了“私务”。但在两个人相识之先,许可有女友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女孩名叫安然,上的职高,人长得也漂亮,如今是滨海度假村的大堂经理。
我以为许可的优柔寡断不在我之下。直拖到财校毕业才肯向安然摊牌。据说当时安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回家以后她便吃了安眠药,还在枕边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不怪许可,只怪她爱得太狠。所幸她药吃得不多,昏迷的时间是有限的短,虽是洗胃时受了些罪,但她搏回了一整个许可,绝对“物超所值”。
郑敏哪里肯轻言放弃?她直冲冲到病房去找安然理论,倒被许可喝了出来。郑敏不怪许可,只问他到底爱的是谁。当时背着安然,许可冲口而出,说是“郑敏”。郑敏再问他到底跟谁,许可嗫嚅了许久,方说出自己同安然已经“做过”,实在不好将她放手。郑敏再三的逼问他,他干脆低下头一声不出了。郑敏同我讲到这一节时,眼睛都红了。她说她当时已然无所谓爱恨的感觉,竟似对着一个死人,她对死人能生出什么心思来呢?她同我说完这一番话不久,便同周群结了婚。我那时心痛如焚,忍不住地想:郑敏你分明是求死去了,你忍心抛下我们也倒罢了,又何苦饶上一个无辜的周群呢?但也亏着周群的玲珑剔透,又是死心塌地地爱着郑敏,结婚两年,他们风平浪静,要我笑自己杞人忧天。
而今亏得这对贤伉俪热心热肠,皮囊里又充实进一千大元,我走起路来自然要昂首挺胸。英雄莫问出处,当此际,人民的币乃快乐之本。
我轻快地走着,觉得医院走廊也比往常明亮了似的。那么巧迎头碰上小雨的主治大夫,我很有底气同他探讨关于“免疫调节剂”的问题。这是从小雨的病友那里听来的。据说每天一针,打上一、两个月,可以大大提高身体的抵抗能力。小雨听说一针要花一百多块,立刻哈哈着顾左右而言他。我心中暗作打算:大不了向妈妈“借”来我存在家里的工资,没多有少,三、五千应该不成问题。如今又多了郑敏这一千块钱,简直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小雨照例隔窗眺望着,他侧着身子,头扬得高高的,纹风不动。这是渴望者的经典镜头,每看一次回放,都会令我怦然心动。我与小雨视线相接,两个人便同时微笑,点头,挥手,彼此做了对方的镜子,也很经典。
“哎!”
我和小雨异口同声,随即互相谦让了起来。
“你说。”
“还是你先说。”
“我说就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头来时看到李浩跟他女朋友了。好像叫刘璐,说话挺爽快的。”
“知道!李浩昨天刚跟我汇报过,据说是他的下属。怎么样?”
“能怎么样?区委副书记牵线保媒,人家倒想着不从呢。”
“真的?怎么又逼良为――那什么的?”
我忍不住给了小雨一个小号栗凿,“没词儿就别硬跩,好人也得让你跩馊了!”
小雨揉着头皮委屈道:“我就是不服!就我们家李浩那身量,那分量,哪样不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凭什么非得把人打折处理从贱发卖了呢?”
我比小雨更其感慨, “可说是呢!就李浩那等高比宽短的货色,刘璐跟他才是那四个字呢。”
“陈小珍!不许你说暴殄天物!”
“可不就是暴殄天物!”
“陈小珍!跟你说不许歧视少数民族!”
小雨握紧了拳头,我不甘示弱地瞪视着他,猝然间心里结了霜,我发现无论拣择什么样的话题,有意或是无意,都做不到事不关己。漠然是新晋调配的作料,本小利微,请不起专家顾问,往往比例失调。
小雨显然心知肚明,忙不迭低眉拱手地赔罪:“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我回头准定劝李浩去做牵引。”
我得识趣,便粲然一笑,让小雨侧过身去,我轻轻地给他按摩颈肩,一面问他:“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了?”
“对啊!猜猜我上午干什么去了?”
“等医生检疫呗。”
“今天快,点滴也快。”
“是么?”我低下头嗅了嗅小雨,“这么大的熏蹄膀味?没别的,肯定偷地雷的时候炸的……还笑得这么得意?八成是炸傻了。”
“嘁!你倒会吐象牙!不怕你吓着,我啊,今天逛了一圈人民商场。”
我当真被吓着了,一拳捶在小雨肩上,嚷道:“你好大的胆子谢辰雨!罚钱!”
小雨自入院以来,一个多月几乎足不出户。身体原因是主要方面,天寒地冻的气候也是一大障碍。虽说现在天正回暖,小雨也恢复得颇有成效,早就按捺不住地要往外跑,但毕竟太久没有活动,我怕他贸然行动会有什么闪失,为求循序渐进,只答允他可以到阳台晒晒太阳,风小的时候穿戴整齐在院子里小溜一圈,实在厌烦,扒着医院大门看看风景也未尝不可,但走出去是万万不行的。谁想这臭人竟敢擅作主张,人民商场离医院近一公里,以小雨现在的体质,来回一趟也抵得小型长征了。
我气哼哼拧住小雨的耳朵,呵斥道:“你几岁了?还这么不懂事?要不要给你雇个贴身保姆?”
小雨“哼哼唉唉”地将我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迅即攥紧我的双手,嘻嘻笑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数数我的汗毛?肯定一根不少。”
“我信啦!快放手!都捏酥了!”
“那得保持距离!”
小雨猛往后错,眈眈相向,酷似一只戒备十足的小笨狗,令我忍俊不禁,小雨也笑,“呵呵”地与我握手言和。
我柔声细语地审问小雨,“交待吧!第几次了?”
“第一次走那么远。以前也就是在医院附近溜溜。真没事!要不是怕你罗嗦,我早能送你去车站了。”
“脚不软么?”
“咳!刚开始下地都费劲。就得这么天天走。今天还行,刚回来时有点累,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我盯住小雨的脸细看,果然血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语重心长道:“那你记住,不许逞能。还有,尽量别去商场,车多人杂,我会失眠的。”
“知道啦!我多乖呀!”
“乖你个大头菜啊!”
我恨不能将小雨的头揉成大头菜。
“哎,说真的,我就这么天天练啊练的,没几天就能恢复体力了。到那个时候,我也可以出院了。啊!解放区的天是多么的明朗啊!”
小雨悠然神往,幸福的目光穿越我的身体,奔向他的自由天地。我也随他悠然神往,那一天纵使遥远,终究是愈行愈靠近,前路纵然迷雾苍茫,积蓄起能量冲破它,未始不能搏来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