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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章 天塌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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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天塌了

[其实我知道老天爷并非不讲道理,在我肯回头听的时候便听到了。老天爷说陈小珍你看我都说了多少遍!你们都成日只梦着万事如意,以为自己蒙眼塞耳便纵有千差万错也寻不到你们头上,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是我定下的公理,多少代人恪守过来的,你们倒可以放任么?非得跌了跟头才知道抬头,你也算得执迷不悟了!]

(一)

我的天塌了。

混沌裹挟着我沉向无底,唯一敏感的是窒息的痛——在胸口,坚实而崚嶒。

太阳挂了照片出来敷衍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正在涨潮,一波又一波,热情奔放地向我涌来:有楼宇,有树木,有车辆,有行人……吊儿郎当是不成器的清风,慌手笨脚是没主见的尘粒,诸如此类,前赴后继,层层叠叠浪花最炫处,无一例外翻涌着从容的辉光,泽被于我,却之不恭,便沐浴着从容一路寻去——我坚信大年初三也必有照常营业的餐馆,毕竟市里人多识广,行事总该比海滨开通。

我的料想不错,没行多久,谢叔的声音便天籁般飘过耳际,“小珍,小珍!这家开着呢!”

荡回来,是改头换面的别一句,“还行,是正经饭店。”

罪过罪过!我终于醒觉自己不是独个在梦游,由不得讪讪然对着餐馆门楣点头微笑,“好呵,谢叔,咱们进去吧!”

我的声音风干了,刮得喉咙隐隐作痛。

坐下来,腿沉得成了负累,抛开它一定可以去飞。其实没有走几步路,只是全身的能量都耗出来躲避谢叔的视线,唯恐电光石火的一擦也会令“千里之堤”崩溃。

唉!多余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明明知道谢叔同我心照不宣。从安置小雨入院到现在,大半天的时间,我和谢叔不是一直对着别方的空气言来语去,恍如陌路?看着谢叔便是看着自己,谁又愿意正视自己的仓皇呢?谢叔阅历无数,我相信他的自制能力,我自己却着实底气不足。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这话是,我特别是,现在尤其是。

谢叔这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一时脸盆、暖壶拿上放下,一时纸巾、口杯挪进腾出,没那么多的七零八碎,他安置得兢兢业业,舍生忘死,我实在看不过眼,怕累坏了他,便搭把手将多余的杯盘拿到空着的邻桌,他才舒一口气,塌下心来安安静静逐个替那饺子相面。

我是不敢将那“气”舒出来的,怕它凝华得更快,噼里啪啦破了那些饺子圆润丰满的面相。

我左右逡巡,终于看中桌沿偌多调料,很好,我可以一心一意往碟子里倒醋,滴酱油,洒辣椒粒,蘸韭菜花……红红绿绿添个不了,有暇顾看的时候,才发觉都是些颓颜陈色,堆叠在一起,便是呛眼的寥落。我斯斯文文掂量着饺子,想人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已经被心绪膨胀到快要迸裂,到了点钟,却还是要往迸裂里填塞,作承受力极限的考验。吃饭,彼时应该算作最堂皇的自虐方式。

服务员小妹拎来餐盒,里面是我们为小风和小雨点的素烧四宝和三鲜日本豆腐。我和谢叔抢着向服务员小妹称谢,只这一时餐桌上气温回升,我们的脸都有点解冻的迹象。

谢叔对着餐盒沉吟道:“还挺快!这才几分钟的工夫!”

这也是个话题吧?应着他说下去,一时间都得了解脱也是可能的。但话说出口,还是仓促而又仓皇的调儿:“是啊,我也就吃完了,赶早给他们拿过去,小雨早上还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小风哥不是还要赶着回家么?”

谢叔比我着忙,舞动的手快过掀动的双唇,紧着说道:“不急不急!小雨那儿有蛋糕。你也累半天了,多吃点补充补充体力,来,我给你拨菜!”

“您别!我已经吃撑了。”

我的手推托过力,心被牵扯着,也微微的酸痛。怕再牵扯到谢叔的胃口,只好低下头安安稳稳地吃,心里杂七杂八地想。

……吃过饭先去买份报纸吧,床头柜还得多垫两层,衣橱里也是。其他的么……我抬起眼对着杯沿说道:“谢叔,您想想还需要什么,呆会儿我去买。”

谢叔半晌不语,显是认真想了一下,方才应道:“没什么了,再有就让小风从家里带。”

再有……不及眼前……我是惦记着什么事的,但是什么呢?我盯住才进餐馆的客人的乱发发怔,想我为什么发怔呢?他这样乱的头发,才过了电似的,不帅气也不霸气,倒顶着十二分的土气,外面可不是风卷尘扬?怪道这人……我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忍不住轻呼:“啊,我差点忘了。”

谢叔吓了一跳,忙道:“什么啊?”

“给小雨买口罩啊!去检验室那一路总有穿堂风,小雨那围巾太窄,捂不严实。”

谢叔点点头,轻叹了一声:“还是你想的周到。”

谢叔错了。

如果我真想的周到,就不会等小雨住了院才惊觉他需要住院,然后祈望这是一场终有醒时的噩梦。明知悔不来的,我才更痛恨自己在小雨身上史无前例的迟钝。

多久了呢?是天气转凉就开始的么?我说小雨你真不小心,感冒会传染给宝宝的,你离他远点。呵,谢辰风为老谢家所做的贡献莫过于宝宝了,小家伙来得真是时候,正在所有人都天高气爽的十月,所有人都晴得空空荡荡,宝宝一来,便填充进无尽的新奇与钟爱,满心里再容不下半点其他的什么。

也不会有“其他的什么”不是?何况我的小雨从来都是活泼健壮,马力十足,篮球场上,他是有着乔丹二世的美誉的!当日那般纵横驰骋的他,曾经飞起多少女生的旖旎情梦!同位儿便不止一次地向我讨教如何将情书写得特立独行,写得一如篮球场上君临天下的小雨——那个时候的小雨可不就是女生们心目中的王者!偌多女生的心都是他的一马平川,我自然也是被他荡平的那一个。因了个性使然,我只在心底波涛汹涌,我的眼却是燥平的沙滩,从来不敢也不能够看清他的身量眉眼,只觉他飞扬到哪里,哪里便是眩目的阳光一片,我唯一的反应始终是晕眩。那个时候,都觉得小雨是无所不能的,任何事情到了他手中都应该不在话下,虽然那个时候最神通的女生也不过得了他的名字,可以喊着“谢辰雨”三个字在球场边上疯癫。

虽然这些时候他接长补短的吃回“速效”,打两针“阿莫西林”,甚至输了一段时间的“先锋”,没有关系!有我铁了心要和他厮守一生的信念,我时时点醒着他,他焉能不受激励而重振雄风呢?很快就会的!有时候路过四中的篮球场,我几乎看见了小雨腾跳的身影。

不过……好像春节来得更快些。也是,一年就这么一次红红火火的放纵,便是有稍许不顺,些些烦恼,也该理直气壮押后再审,中国人过年,图的不就是个吉利么?传统的我早早语重心长地劝告小雨:凭他海面上的冰再怎么厚,咱们该着不去就是不去,有志者,事竟成。

话虽如此,信是道路曲折。

上大学时已然行在途中。那会儿至爱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觉得那曲词忧郁到极致,孟庭苇的声情淋漓到极致,整个儿的意境是可心任意完美到了极致,那调门我永远挑不上去。然而被我哼到心里,被小雨嘶吼到半空,歌名歌词先走了样,道是冬季到海上去溜冰。

冰在浅海上漂着。也有没边没沿抻到天边的坚执,任我和小雨和一众乡亲在上面腾挪跳跃到穷凶极恶,却是难得崴脚。但只阳光稍微透亮一点,那坚执便豁然开解,各各分门立户散了开去,决裂的歌调抻到了天边,我被小雨攥进手心里随着那歌调飞在了天边,何其逍遥。

都知道海滨是夏都。都说夏天到这里吹吹海风、泡泡海澡是顶享受的人生。都是心明眼亮的各位,都来享受的时候,明明是被卤煮过头的瘴气烀着,偏以为这才是海的清鲜。无一例外欣喜若狂地奔进海里,也无一例外地成了自动下锅的饺子。汤锅架在大火上,沸腾翻滚,饺子下过了量,永是乱汤。

就因为这个,我和小雨早早站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上。难道不是么?海滨的享受全在冬季。那个时候,天是清澈的,海是清净的,冰是清盈的,岸边缱绻着蕾丝花边的雪痕,永是超尘的美丽,你看在眼里,品在心中,也自超尘。

冬季到海上去溜冰,这么些年都尽心享受过来的,被我轻轻一句便斩断了前世今生,怎怨得小雨不眼风拧着,心里扭着?我只有动动脑筋,再多一句:要么回头你受了凉,遭罪的还不是我?质量全在这一句,话音未落,眼看着小雨从里到外通透起来。我一时得意,话也离题:可你怎么就弱不禁风起来了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么是本命年闹的吧?啐!迷信!

但我终归早早编就红丝带,让小雨系在腰间讨个吉利。后来我们单位发了小票,我便给小雨和我各买了一套红内衣,我那一套很合身,小雨的裤腿短了些,颜色也不够纯正,可我们心意的虔诚一般无二啊!

其实我知道老天爷并非不讲道理,在我肯回头听的时候便听到了。老天爷说陈小珍你看我都说了多少遍!你们都成日只梦着万事如意,以为自己蒙眼塞耳便纵有千差万错也寻不到你们头上,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是我定下的公理,多少代人恪守过来的,你们倒可以放任么?非得跌了跟头才知道抬头,你也算得执迷不悟了!

大夫阿姨的埋怨不会更刺心:到现在才来?年轻?是!得病可不分老少!谁禁得起这么耽误?啊?幸亏年轻!老太太忿忿地成了小雨的亲娘,我只配做路人甲。

阳光在靠窗的床上画着平行四边形,钝角愈阔,锐角愈利。我和谢叔默默的坐在床边,因为背着窗棂的影,都驼了身子。谢叔有一时对着手表耐心判断点滴的速度,被自己催了眠,渐渐歪在床头盹着了。

小雨也许会睡到晚饭时候。他需要休息。离了大夫就他叽叽呱呱,上厕所也不肯停嘴,是他的风格,但一定超常疲累。我后来试过,话说多了,心都会残。何况小雨是在病里。

不过,我承认小雨聒噪得有理。因为大多数病人都在家里过年,暖气顺理成章处于睡眠状态。多亏小雨滔滔不绝,我们又肯前言不搭后语地附和,病房里便不再清清冷冷,有一时甚至称得上满室生春。偶尔静一回,才彻骨分明地觉出那清冷的后劲,是劈头一个巨浪,没法儿不呛水,酸涩的感觉直往囟门里冲。

小风熬到吃过午饭,回家去取衣物,做晚上陪床的补给。我眼睁睁看着小风走出病房,心里隐隐有羡慕之感,转回头对着小雨,又不免暗生歉疚之意,上天垂鉴,我不曾有一丝一毫弃他而去的想头。我倒想着回转家去的是我和小雨两个,肩儿相并,手儿相携,不管谢叔跟小风。

小雨被我和谢叔迫不过,他自己也着实是力不从心,终于老老实实合上眼睡了,眉头紧蹙的脸分外坦白。

我削好第三个苹果,才发现已经无处安放——我削苹果原是用来消遣的,一味地盯着小雨的脸,我的心太痛,有点禁受不起。我拈着苹果踌躇了半晌,正待决定吃是不吃,猛然间被小雨吓了一跳,“吃啊!优小柔。”

声音懒洋洋的带点沙哑,是顶不规矩的小手顶轻柔地搔着我的心。我忍不住抽咽了一下,避开小雨盈盈的笑眼,怕抑制不住吻他的冲动。我想小雨是可恨的,随时随处都在激起我的热望,他自己倒安之若素。唉,我但愿小雨着实是个可恨的,我的心便不致于因他而七零八落。

我打起精神探身望着小雨,不晓得水果刀尖也俯向了他,同我一般的脉脉含情,“你——这就醒了?”

“咳哟!梦里都催着自己快快醒来。再这么吃了睡,睡了吃,我快成它了。”

“咦?你不本来就是它吗?”

“可它本来就是你呵!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君子!帮我看看药方,我猜那里面肯定有安眠药。”

药方挂在瓶架上,纹风不动的一方小小的白旗,小雨一早打出来的。我懒得理会,只把苹果削成小块喂到小雨嘴里,我慢悠悠说道:“我不是君子,你才是——”

小雨忙抢,“对呵,我就是。”

“我说你才是唐僧1‘啊噢’的那个,这么大块苹果也塞不住你的嘴。”

“亏你还是学文的出身,连点历史常识也没有,你不知道唐僧是我再传弟子?”

“嗯!我说呢,你是比唐僧还欠修理。“

“陈小珍同志,忌贤妒能是不好地,看你服务态度一流,要么破格收你做入室弟子,学名陈悟实如何?”

“感情谢大官儿酷爱自作多情!别忘了,本人如今是在扶贫,纯属公益活动。”

“那也得说是我给你机会啊!还不赶快谢我!”谢大官儿跟我支眉撇嘴,神气是一流的。

护士大姐进来了。她人长得富态,走起路来便摇摇摆摆的,药瓶抓得倒牢靠,手心高高地向上翻着,恰似擎着尚方宝剑——她脸上的神气尤其是。这一剑立时斩去小雨的神气,他满脸惊惶地□□道:“拜托!还有几瓶大姐?”

“药剂最后一瓶,大姐只有一个,不论瓶的。”

我看小雨着实可怜,由不得安抚他道:“这瓶体积小多了,小了一半呢!”

“天怜我!”小雨掩面长叹,又忙不迭欠身说道:“可以再滴快些大姐,我年轻,心脏好着呢!”

护士大姐的口罩上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欣欣然荡了开去,大姐柔声说道:“才输了四瓶就没耐性了?等大夫正式上班,一天起码七瓶,你怎么办?“

“救命啊!”小雨“哭”得好生绝望。

没人救得了小雨,除了他自己。

病到这个份儿上,小雨还是满不在乎,好像他的天永远豁亮。单凭这一点,我就得额外高看他。我本来凡事都在意,没有人刻意拘束我,但我却时时寻得出千形万状的框子,将自己重重套牢,不得片刻舒展。生了二十几年,笔管条直,极精致细密——的木材而已。

幸亏有小雨将我点燃,令我脱胎换骨,知道人生可以这般随性,我也可以风趣,可以妖娆,甚而泼辣,甚而迷狂,丰富得我自己都觉迷醉。尽管基本丰富给小雨,在我,已然尽兴,直似一世享尽了几世的欢愉。唉唉!只凭这一点吧,我便心甘情愿的一生一世都包容小雨。

我和谢叔走的时候,小雨坚持要送。我们知道他行动的艰难,宁愿他省省力气,又怕他着了风倒麻烦,只有多费唇舌,坚持到末班车的点,小雨终于妥协。我们从走廊的窗前做慢动作招手而过,小风已经开始叠被铺床,小雨的脸贴在玻璃上,被自己的呵气弄得模糊了,戴着磨砂的假面。

一路上我都在责怪自己,早该提醒医院把暖气烧热些,我们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取暖费。

赶上滨海路大修,按照惯例,暑期以前必能完工的。而现在,公车只有走外环。平空多出十数里野路,白天见过,路旁多是附近农户的果园,地势低点的也还有栅栏围着。正是没有看头的季节,果园里灰色苍茫,绵延不断,除了不同种类果树的错落起伏,再没有别的界限。

晚间才知道,这一程的路灯多半是摆设。转过去是湮没一切的黏稠的黑暗,转回来又是湮没一切的黏稠的黑暗,公车一径是被黑暗的漩流席卷着,闭了眼,便是自溺。

经不起车身挣扎的震颤,我越发觉出胸口的痛,一时被远处的鞭炮声劈零碎了,挫动起来,渐渐松脱,渐渐消融,有亟待奔涌的势头,但终于没有决口。

我想我是渴睡了,眼晴干涩得火烧火燎。

(二)

倒头大睡是迟一些的梦。

全家人都在爷爷那里,与我家只有一楼之隔,不过去点卯显然有违礼数。尤其妈妈是顶顶讲究的一个人,与其连夜被她的慷慨激昂鼓惑,倒不如压杠子、灌辣椒水来得仁慈。

不过,如果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家该多好,一定好得像美梦似的……梦里不要坐藤椅了吧,大而深邃的它只见得拘束。大躺椅浅薄些,但蜷在上面也是舒展,再用毛毯盖了脚,便可以从从容容听收音机和电视机斗宝——爷爷是这般传统而开通的。

差点忘了,搪瓷缸子里还有爷爷自制的果茶,通俗点说,是水果熬成的汤,用奶奶的话应该叫做煲汤。奶奶是南方人,是爷爷在舍生忘死的革命生涯里拼来的最高奖赏,爷爷熬汤的习惯便是经由她而改良来的。

可惜奶奶去世太早,我们小一辈里,只有大伯家的小光哥对她老人家有模糊印象,小明姐比我大着两岁,但对奶奶的识见与我一般无二,她也只认得照片上的奶奶,宁宁比我还小,又是男孩,连照片也没有耐性看的。

照片上的奶奶是穿戴很利落的一位中年妇女,头发卡在耳后,生着大而黑沉的眼睛,小而丰厚的嘴唇,面相极凝重,但因为鼻子和下巴都生得短短的,笑起来便应该是顶娇俏的那一型。

都说我长的像极了奶奶,我对着照片品过,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于是有充分的理由对自己中年以后的姿容保持信心。四个孙子孙女,爷爷单宠我一个,或者正因为我长得像奶奶——或者这仅仅是我的奇想,妈妈的理由便说是因为只有我一个是爷爷从小带大的,日久生情而已。

不管怎样,自记事以来,爷爷是我全职也是唯一的主心骨,时常肯为我呼风唤雨,爸爸、妈妈奈何不得。况且这么些年,只有我和小雨的关系算作原则大事,能够通过“领导”审批,爷爷功不可没。

对于小雨,唯一让妈妈肯定的是:“长得不错。”

然而妈妈又说:“长得不错能当饭吃么?”

爷爷便发话道:“小珍只是为了吃饭才找的人家么?再者,谁说那孩子不能当饭吃?人家也是大学生,将来也是国家干部,长相又体面,我看挺好。”

妈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偃旗息鼓,爸爸的心气跟妈妈毫无二致,但既然没有发表过任何主张,也就只好缄默下去,算是保全了自己的尊严。

忘记话题什么时候怎么转成这样的,我问着爷爷:“是不是将来发生任何事情,您都能给我撑腰?”

“当然,只要你拿得准,我就能给你做主。”

爷爷说这话时,面容特别严峻,就像当日他为了娶出身小业主的奶奶,宁肯官职被连降两级也要做自己的主一样。听了爷爷的回答,我的心不知道有多敞亮。我那时候拿得准的就只是自己一生一世跟定了小雨,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

然而现在,我很有些悔意:或者不该有当日的那一问,倒像早早预设了“事情”的伏笔,如今天意便一毫不爽地做了成全。若是天意,现在,悔也多余,现在,筹划也无济于事,现在,我只希望能单独和爷爷在一起,一个字也不用讲。

我可以抱着搪瓷缸子大喝冰糖山楂,渴极了,一口气喝光也行,我不怕上厕所麻烦。爷爷呢,“咚咚”地走过去,“咚咚”地走过来,高而胖的老人,奏不出花哨的鼓点。拖鞋是格外的费,管它,买就是了。反正用不着关心爷爷在忙些什么,他若讲话,尽可以当他在自言自语——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反正天底下再找不出比爷爷更通情达理的老人,你可以满眼里看不到他,他情愿满心里都惦记着你。

点卯便点卯吧,左右躲不过去的。蹭到爷爷家楼口时,正赶上小姑一家要回市里。看见我,小姑先喊了一声“小珍回来了”,令我不期然想到玉钏儿那句“凤凰来了”。声音自然是玉钏儿的脆嫩,况又不带一丝哀戚的。恍惚听到爷爷的回应,真确的话,一定又早趿着鞋去灌他老人家的大保温杯了。爸爸、妈妈、大伯、大妈都出来送人,倒像聚齐了专门迎候我似的。

此刻我眼里只有小姑一个人,我揽着她返身往外走,边走边说:“小姑,我明天去你家里住。得住些天。”

“好啊。干脆你现在收拾收拾跟车走吧,又不晚,我们等你。”

“不行,我得先跟我妈说一声……还得好好说。”

“哦,因为小雨?”

“嗯。”

“确诊了?”

“到那儿就安排住院了。”

“真是!那——明天中午等你姑夫值完班,开车来接你。”

“不用,我晚上自己过去吧。”

“也行,晚上我让宁宁去‘人民’接你。是血液科吧?几号床?知道病房电话号么?”

“十二床,不知道电话,您等我……算了,您让宁宁八点半在医院门口等我就行。咦?宁宁呢?”

“他哪儿能过来!一大早就找同学疯去了,现在回家未见许逮得到他。”

好,我是自投罗网。先被爷爷安置在藤椅上大喝菊花茶,照规矩要这样搪搪寒气的。爷爷对着我自问自答:“吃饭了没?肯定没吃,我说等等你吧!”

妈妈闪开爷爷责备的眼神,分辩道:“那不是平玉跟孝昌赶着要走么,您让她自己热点饭不就得了?她也二十几岁的人了。小珍!”

妈妈喊得迟了,我已经跟着大妈进了厨房,我殷切的话赶不上大妈紧忙的手,“大妈,让我自己来吧!”

“不用不用,你去看电视,我这儿坐上锅就得。哎,螃蟹都热上,我知道你吃得了。”

大妈的话音未落,爷爷便探头进来,叮嘱道:“淑敏哪,螃蟹别忘了都热上,冰柜里还有不少呢。”

“咳呀爷爷!您比国家总理还操心!”

我赶着把爷爷往外推。厨房门关不严实,清清楚楚听到爷爷顾自叨念着:“那还不够小珍一顿吃的呢。是不是?我们小珍从小就爱吃螃蟹。”

我和大妈相视而笑,那一瞬,我飞了。我但愿自己飞出了今生今世,可今生今世它抻着我的胳膊拽着我的腿,它跟我说陈小珍对不起你大不过万有引力你还只能是落回到地面尘封了沤烂了无机化了你也只能是消化在地里。

尘封了沤烂了无机化了的我禁不住满心诧异:敢是秒针生了锈?它怎么这般矜持?我被它拖在轮回里,做了专心致志的画外人。这是何等绮丽的生的图景呵!日光灯是卖弄的明艳,爷爷怀抱收音机靠在大躺椅上,与世无争地眯着。偶尔抬眼检视一回,眼神越来越朦胧。大伯和爸爸各各铺在沙发上喷云吐雾,言笑甚欢。大妈和妈妈另觅一处幽静的所在,开个小分会场,抚手贴耳,自有一派热烈景象……我在哪里?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各位长亲无一不是沧桑尽尝,为何时至今日还能保持这样高的兴致?而我,我和小雨却是登程伊始,未来能否做画中人恐怕非和老天爷讨价还价不可,目今自然是被收束紧了的,有呼吸的余地已是万幸。一念及此,我不由心下惘然。

模模糊糊听见妈妈叫我,便茫茫然抬头看她:“啊?妈?您跟我说话了么?”

妈妈不满地白我一眼,说道:“是大伯跟你讲话呢。又想什么呢这是?”

我忙的将整个脸面端给大伯,“啊?大伯?”

大伯笑咪咪说道:“我和你大妈后天就回北京了,想不想跟我们玩两天去?”

“想啊,可是现在不行,我有事儿脱不开身。”

“那就闲了再去,赶周末什么的,车又方便。”

“好的,周末。”

大伯看着,我得在脸上雕出笑纹来,希望它是永久性的。一颗心又倏的飞到自家床上,想那温暖而又松弛的感觉,应该也是永久性的。

好容易发落回三人世界,已是夜静更深,可怜我还要打叠起全副精神向妈妈告假。本该是例行公事,但妈妈一向程序繁琐,我只有用卫生间的门框做支撑,是持久战的准备,我的声音又脱了水。

“妈,小雨住院了。市‘人民’。我这两天陪陪他,就不在家里住了。”

妈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加快速度漱了口,抻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端详我,“跟着忙了一天?”

“嗯。”

“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我没顾上么!再说,也没心情。”

心情这就来了。我的嘴唇过了电似的抖个不停,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傻丫头。过两天再跟你说。今天你也累了,洗洗睡吧。”

“那我明天——”

“好了好了!别给你小姑添乱就行。”

“哎!”我如释重负,一松神,头差点磕在门框上。

以冲刺的速度把自己顺进被窝,熨得平平展展,正待去会周公,忽然因了一个念头打了磕绊: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问起小雨,到底不是老陈家的事。

(三)

下了车,先奔菜市场,昨天无意间瞟见的,便留了心,因为它离医院挺近。护士大姐特别推荐“胡记”烧饼,说都是早晨现烤,荤的、素的、糖的、油盐的……一应俱全,暄暄腾腾,热热乎乎,卫生又实惠。还顺带卖豆浆,袋装的,拎着方便,她们早上都爱从那儿买。

菜市场是个南北贯通的大风口。风正起时,挟灰带尘往脸上拍,鼻子首当其冲,所以它的情绪特别饱满,令我防不胜防,屡屡有失体面。我不得不把羊毛衫的高领拽到头,偏它又是个不提气的,软塌塌勉强保住了下巴。我只好将脸往深里埋,翻着眼珠看路,小风一潲,泪水盈盈,与心情绝对无关。

路实在是难走,且不说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那上面还铺了一层冰,极不匀实的冰面倒也罢了,接长补短还得嵌块白菜根,伪装性既强,危险度又高,反应迟些,一准被它算计了去。大衣摊主们正忙于卸货、上货,这一边三马子、摩托车歪七扭八,那一边便是麻袋、塑料箱神出鬼没,穿行其中稍有懈怠,即便躲过了白菜根,仍旧免不了滑跌碰撞。还好我身手灵活,怀揣烧饼豆浆一路过关斩将,很有大获全胜的气魄。以至于看到前路摇头晃尾、横行霸道的几个人,我的呼唤声竟也漾出几分得意之情,“廖晨!”

“早啊!陈小珍。”

哥几个训练有素地齐刷刷返回身同我打招呼,个顶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手里都捧着、抱着、拎着,一根指头也不富余。

我赶上去笑着问:“谁要我帮忙?”

廖晨抢着说:“我——”

吴越跟李浩不约而同翻了廖晨一眼,廖晨笑道:“他们嫉妒我这么坦诚。”

廖晨的话不错,小雨的这几个朋友里面,廖晨是说话行事最不管不顾的一个,然而他也不会当真便让我小拇指勾着烧饼豆浆去帮他抱水果箱。

吴越冲我笑道:“见着你我们就放心了,还怕上午不让探视,我们心里又急,知道信儿恨不能飞过来。”

廖晨用胳膊肘拐他:“我不是说大正月里没人管嘛!要有空床,谁想住下都行!”又转脸冲我讨好地笑道,“你不知道,也就我心里盛着谢辰雨,半夜三更就把他们从被窝里踢出来了。我不怕招人恨,谁让我这么疼顾你们家谢辰雨呢。”

廖晨这一番话又招来一通白眼。李浩摇头哼道:“真疼你就真住下,别光嘴里抹油拌蜜,不怕你那小舌头跌跟头。”

我忙的替廖晨解围:“廖晨也没说错。现在医院人少,大夫管得也松,什么时候探视都行……还真有空床,被褥都是现成的,要不廖晨你就住下?”

廖晨挺胸凹肚神气地应道:“闹普绕波乐母(No problem)。只要谢辰雨不烦我。”

小雨怎么会烦?他乐还来不及呢。他这样好热闹的一个人,恐怕清静之感便是他唯一的痛苦。我的料想诚然不错。小雨见到我们,即刻兴奋得熠熠生辉,若不是正打点滴,他肯定能从床上飞起,瓶架已然被他拽了个趔趄,他的嘴巴自动开闸:“谁给你们通风报信的我爸小珍谢辰风不能啊我知道了是‘三缺一’哥几个耗不过了吧?”

哥几个一时间省不过味来。李浩挠挠头皮吭哧道:“好,比在外边还活分呢。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的。”

“显然是装的呵!不就是为多讨点压岁钱么!也至于这么着三不着两的?趁早跟我回去,哥几个就等你开张呢!”

廖晨才是着三不着两,说着话便不管不顾地将小雨往起了拽,慌得我压住廖晨的手,抢道:“哎哎!还有张健呢!鸡零狗碎的划拉划拉,逮谁凑不成一局牌呵!”

廖晨止不住皱眉撇嘴:“他忙!那么一大群羊等着他去薅毛,他哪儿赶得回来啊!”

我点点头,恍惚记起小雨曾经向我通报过,好像托赖当局长的爸爸,张健被单位“发射”到澳洲去镀金,走了还不到一年。我不喜欢张健颐指气使的骄狂样子,对他的事便不甚留意。

我很钟意李浩捧来的花篮,暗自盘算着:那几枝红玫瑰另插一瓶好了,凋谢之前便把花瓣压我相册里,就压在我和小雨在平水桥合影的那页……不行,那页早满了,还是改九九棵松吧,那页应该只有两片白玉兰。可惜是小雨的单人照,有树荫映着,三花脸的效果——是小雨呵,三花脸也自英挺不凡呢!

不管怎么说,这送花篮的创意还真是不错。我心里想着,不觉中便念叨出来:“也不知是哪个贤弟妹这么有心,挑的好花,造型也好。”

偏是廖晨耳朵尖,忙抢上来报功:“还能有谁呵!就是俺们家张薇呗!那才是个周到的人呢。”

吴越们齐心协力从鼻子眼里“哧”了出来,廖晨不忿地甩头道:“怎么着啊?”

“点着啊!”

那哥几个笑得前仰后合,怕小雨碰了手上的针头,我紧着攥住了他的胳膊。

说起来,张薇倒是唯一名正言顺的贤弟妹,去年便同廖晨携手揽肩地踱进了围城。没有人埋怨廖晨心急。毕竟在这一群朋友里,只有他没上过大学,进入社会得早,人生大事自然也行得要早,而况张薇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的结合简直等于顺水推舟。廖晨倒也不至于因为没学历便收敛了自己。一来他的性子是惯于骄傲的,二来他是公认的智商高,只可叹他的情商奇高,刚上初一便熟谙卿卿我我之道,哄得张薇云里雾里,满眼中只见一个廖晨。又因为从女孩里论,张薇也算得小鸟依人型的上品,故而没少帮廖晨招灾揽祸,令他时而单挑,时而群架,脸上身上青的肿的是小事,廖晨最不忿的是学校搞封建家长制,来不来的赏他一个警告或是记过处分,害他小小年纪便蹉跎太过,至此厌倦了学生生涯,唯有张薇成全了他的少年得志。我们同张薇混熟了,都觉出她看似娇弱可人,内里却极精明爽利,呼扇着一对鸿鹄的翅膀。我们便叹说:“可惜了儿,一朵鲜花插在他身上”。

也是玩笑话。廖晨本自生得眉目端正,身量又高,严肃时不亏帅气二字。而况他待张薇是别出一格地严肃。不是为张薇摘星揽月的那一俗类,而是做她独个的眼耳神意,一毫不爽。廖晨说话行事,便是张薇在说话行事。譬如张薇打出公告说一辈子只享受二人世界,廖晨铁定心肠给老廖家断子绝孙。难为廖晨那样着三不着两的人,牺牲起来竟也惊天地,泣鬼神。心有灵犀么?妇唱夫随么?用在这二位身上显是俗浅。倒是凭他俩个为天衣无缝去做经典诠释罢了。

我就此劝导小雨:“哎,谢辰雨,看到廖晨了吧?知道什么叫做情比金坚了吧?”

“好说!你也给我一大号铁铛,我管保比廖晨会煎,指定煎出来受热均匀,外焦里嫩。”

“说正经的!”

“我蔑视廖晨。”

“你接着诌。”

“要了我的命也不能做那有违天理人伦残害陈小珍的事儿。”

“就直说你封建世俗比爱我还要爱你自己吧!”

“是真的,陈婆儿,我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你不是成天哭着喊着要两打小陈小珍加三打小谢辰雨么?就为这个我天天谋划着上哪儿移民呢!”

“谢辰雨你讨打!”

我赏了小雨无数个栗凿,又想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我们都知道廖晨的嗜好是跟小朋友们玩乐――他一径是个胡玩乱闹的孩子,依他的个性,没有不爱自己的理儿。

吴越是天生来的成熟稳重。廖晨跟李浩说得口沫横飞,他伞也不打,只一心一意帮我将营养品分门归类,临了淡淡地点了那摞蜂王浆一下,说是李晴让带的,她现在亲戚家里,过两日再回来看小雨,让吴越先替她问候着。我们都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目前,李晴这位贤弟妹暂时在老吴家门外候着,进去是迟早的事——也只有李晴这样心思细密妥帖的女孩才当得起吴越的沉稳大气。

我知道李浩的苦相都是“贤弟妹”闹出来的。只为他是姻缘场上的“常剩将军”。我们也都奇怪:若论心思缜密,办事沉稳,李浩只在吴越之上,越轨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要么他也不会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当学生干部,而今又是年纪轻轻便做了区团委副书记,是几个人里最见前程远大的一个。虽说人是过于富态了些,但五官还周正,况且那身躯的庞然正为了凸显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般明朗的他不知为何成了芳心丽情的绝缘体。廖晨兴致来时,没少向他传授经验,奈何他只是不悟。时间久了,廖晨也自意气消沉,悲叹李浩是天才白痴——官场上的天才,情场上的白痴。

这当儿李浩想方设法要将众人从“贤弟妹”上扯开来,先催着吴越快快献上两千元“善款”。小雨而外,吴越便是这一群人的“二当家”,但这钱经了他手,很有些额外的深意——吴越在工行上班,人送昵称“黄世仁”。

小雨将钱数得哗哗作响,一边笑道:“世仁兄,看在兄弟光出不进的份儿上,利息低点行不?”

廖晨抢道:“那可不成,亲兄弟,明算帐,利息该多少还多少。”

吴越思忖半晌,说道:“是不够,用钱的地方且多着呢,想法子多贷你一万、两万的还差不多。”

小雨忙不迭应允:“好啊好啊,我们来者不拒!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你驴打滚儿的利,你夏洛克的契约!”

这时节没有理由打肿脸充胖子。小雨自家殊不宽裕,单位潦倒多时,现在借不上劲不说,等报销又不知何年何月是何比例,我们刚刚工作了一年多,实在不敢抱什么奢望。眼见得刚一入院,人民币便以千计数打点出去,听大夫说即便今后少些检验费,用药针剂也将所费不赀,何况是血液上的病,必要做持久战的打算。当此际,钱最值钱。

吴越们走了,病房里室温骤降,小雨被我勒令缩进被窝里不许出来,他便没完没了哼哼唧唧地唱,“上厕所也不行么?不啊不行么?”

“那就披着被子去!”

对付这种永远有说辞的人,唯有疾言厉色。

小风说是打开水,一去不回。隔着窗子瞄见他站在医办室门口,正跟一众大夫、护士联络感情,他人是长在门框上了,旁逸斜出地修剪不去。小雨若是行动自如,我若是不在他身边,想必他也会这般模样,到底亲哥俩性情相投。

如今小雨审时度势,只管同我指东说西,企图维持方才的盛世华年,可惜他势单力薄,而且明显精力不济,有时便前言不搭后语。我笑了他几回,便说是不是镇静剂起了作用?要么打个盹吧,我乐得耳根清静。小雨这回倒肯听话,又撑起眼皮对我留连数番,于是沉沉睡去。

我轻轻握住小雨带针的手。这手因为药液一刻不歇地流注而终日冰冷,温暖宽厚的感觉便在昔日美梦里搁浅,梦中还有比吴越们更有光泽的红润的脸庞,更有生气的矫健的身姿。而今吴越们依然红润矫健,且有卖弄之嫌的自由奔放,我的小雨却是苍白瘦弱,被病床牢牢缚住,无力挣扎……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小雨!为什么偏是我们掉进了噩梦,而这噩梦永不能醒?但这台词用得太滥,令我耻于以它为念,又分明意识到个人的渺小,唯有拧紧了一颗心,将自己溺入惘然的流里,听候天谴。

小雨醒来时,天色已晚,他嘴上催我快走,手却将我抓得牢牢的,再不肯放开,小风趁机贴我耳边唧唧咕咕,嘱咐我从小姑家带两本杂志来,说是越通俗越好,小雨连说不好不好小风你身为人民教师理应自命清高非阳春白雪不待闪眼,直说得小风冲他白眼纷飞。

我挣开小雨来到夜里,这时候没有一丝风,空气分外清冷。我望见宁宁在昏黄的路灯下搓手、跺脚,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令我心生歉疚,由不得加快了脚步。快到近前时,已然听到这边厢宁宁正在柔声细语,那边厢一个女孩附和着轻言浅笑,我才醒觉宁宁身边不是路人,王家有子初长成,正自浓情密意炮制二人世界,我走进去,便是冒犯。

“对不起!让你们冻了这么半天。”

“没关系!我俩正唠得热火朝天呢。对了珍姐,这是我大学同学于晶晶。”

“珍姐好!”

于晶晶声音圆润,笑靥如花,让我顿生爱慕之情,暗赞宁宁眼光独到。于晶晶与我英雄相惜,小女孩不知矜持,当着我便讶然叹道:“珍姐太漂亮了!真的很像你说那个《纵横四海》里的红豆妹妹!”

“名不虚传吧?那是我姐!”

“你要不说谁信呢?瞧你那歪瓜咧枣的样儿!”

“这才跟你般配啊!”

宁宁敏捷地闪过于晶晶一记飞腿,二人果然配合默契。我看得心神俱飞,恨不能将小雨也拉了来给他俩演示何谓炉火纯青。

宁宁带着我,坐在他身后脸贴着他的背还是觉得风冲,我的手一直揪着羊毛衫的领口。灯影闪烁中,我痴望于晶晶衣袂飘举,长发飞扬,说不出的艳羡。青春原可以这般挥霍:愿往,便无分四季,不舍昼夜,并肩而驰,笑语喧哗。直到人声稀疏,星光璀璨,做遗世相拥,自信这一方天是自己擎起来的——当日我和小雨不是这么样自在的?

同于晶晶道别,我竟比宁宁还恋恋不舍,第一次为素昧平生的人动心,或者因了我这些时超负荷的敏感。于晶晶身上,我看见梦在生长。

宁宁问我:“珍姐,小雨哥没什么事吧?是不是住两天就能出院?”

傻孩子,你不问这个并不等于怠慢我呵!但你傻得太过通俗,我也不好自命清高,只得漫不经心地回道:“倒是无关大碍。不过,住上一、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么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也对。所以说珍姐你不用着急,小雨哥底子好,又年轻,很快就会复原的。”

“借你吉言吧。”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我正打算明天去看看小雨哥,你说什么时候方便呢?”

我心里忽地一热,这时候才觉出亲情的温暖,是少不更事的一个人给予的,尤其可贵。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少不更事,才能够这般无所顾忌地表情达意。一时间有千百样言辞在我的心头沸腾翻滚,说出口的那几句偏没有一样是真心实意:“算了吧。真有事呢,我会跟你说的。你也用不着上赶的去看他,没怎么着呢,倒把他宠成个人物似的。”

宁宁叹了一声苦。好半天没有做声,想是忙着祈祷自己别重蹈小雨的覆辙。一时又向我这边靠了靠,车把怯怯地蹭着我的胳膊,“哎!说真的,珍姐,就凭刚才那一眼,你觉得于晶晶怎么样?”

“好啊!”

“太笼统了!简直没有责任心嘛!咱家你可是第一个看到她的!”

“哦!明白!那就负责点说,长得亭亭玉立,性格活泼开朗,基本上人见人爱的那种,跟你绝对般配。”

“再具体点!”

“王宁同志,你这是打算把人往家里带了?”

“还没。不过将来也说不准啊。”

“那要再具体点,除非她也跟我朝朝暮暮,你舍得么?”

“嘿!我舍不得才怪!我们俩八字才刚划了半撇。”

“谁先起的笔?”

“那个、应该……哪能是我呢?我是一中的,她可是三中的!”

“还不都是上的燕大?”

“不是,珍姐你看,我是机电的,她是化学的,学校那么大一个园子,每天挨个儿食堂跑都未见许看着个熟脸儿。就是去年冬天篮球比赛,她不是她们学院文体部的么,谁知道跟我们学院打第一场球赛,她就为我倒戈相向了……”

我不禁莞尔。想难不成所有爱情故事的起点都只有这一个版本?若然如此,也太是个滥俗了。

宁宁误解了我的意思,紧着辩白:“珍姐你也别忒一叶障目,以为就小雨哥能抱着篮球飞,我比他飞得再高再远你都看不见。你知道于晶晶她们有多癫狂?那么多花红柳绿每天可着嗓子在操场边呐喊我的名字,于晶晶长得算不上极品,声音可是极品的尖,扎得我想不注意她都难。”

如今的我在小雨眼里方方面面也都算得极品了。但只当日我的呐喊全在心底掖着藏着,小雨休想听到半声儿。我也曾问小雨是否在那个时候注意到我长相的超凡脱俗,小雨的反应是大摇其头,说自己当日满眼满心里只盛着一个球球,再有就是一群哥们儿弟兄。因为这个,他没少被同伴们笑话晚熟。廖晨还认真疑心过他有同性恋的倾向,要牺牲了李浩来做试探。

我想我的性格实在是局限得很。我若能够早些给小雨做启蒙工作,也不至于让他遭人误解,任廖晨荼毒。于晶晶可比我有上进心,听宁宁一说我就知道了:于晶晶会大大方方地给宁宁递水递毛巾,会上赶着做宁宁的专职舞伴,会没完没了地与宁宁邂逅然后没完没了地与他攀谈直至占据了宁宁所有的空间与时间……宁宁说等自己的背包上粘着的挂着的满是于晶晶设计出来的物件时,他简直是死心塌地地决定了投怀送抱。

我很羡慕于晶晶的勇气与灵气,我若多了这两样天赋,当日或许会少些煎熬。当日的我就那么小家子气,而且笨成这样:我只热中于到楼下拎水,涮拖布,因为只有这样才多些名正言顺的机会,好经过小雨他们班门前,好“无意地”向他们班里瞥上两眼。在我,这一天里只要是见到了小雨,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掠到他的头发梢儿,我这一天就算是有了着落,否则我便会寝食难安,度日如年。所以那时候特别恨下雨,小雨肯定不会在这个天打球,我若拖地,摆明了是冒傻气。

不过,我现在顶爱雨天……

相信年复一年,直到鬓发如霜,步履蹒跚,我都会感念有那样一季连绵的细雨,让我分外期待《阳光灿烂的日子》。

没有人陪我,我独自撑起伞去市里,下了车,脚下泥水“咭咭啵啵”地唱,殊不寂寞。然后便是如愿以偿地徜徉在葱茏的绿意里,沐浴着阳光的明亮与温暖,纵有些许潮湿的心绪,也早已蒸腾,结晶的唯有惬意。

我惬意地许是微笑着走到影院门口,抬起头原意是为了望天,未曾想到望见的是一张欢天喜地的笑脸——后来我想过,这张笑脸可不就是我的天?

“陈小珍,真的是你!我还怕自己认错了人呢!”

小雨毫不掩饰心底的兴奋,我也兴奋,更又带点茫然失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他,应对这个在我梦中驰骋数年的高大男生。这才是我们第一个现实的交集,小雨的激动表现显然有悖于常理,我的怦然心跳也未免有操之过急之嫌。

不过,谢辰雨三个字甫一出口,一切都流转顺畅起来。我们从容地提到电影,说起学业,放眼世界,抚今追昔。从影院到车站,从车站到家里,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旧汩汩而来,恍如我们生生世世的职份便是这样并肩而行,侃侃而谈,彼时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继续。

站在我家楼前,已是暮霭沉沉,再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却执意久久相望,为了把一生的开始铭刻于心。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失眠。

(四)

这些时日,失眠是常态。并非每晚都汹涌澎湃,有时反而因为太过平静,所以能够从容地将心心念念条分缕析,极精至细,直到天光大亮,黑了眼圈。小雨为了这个没少责备我:“天地良心!我可没说最爱熊猫眼,你怎么还天天画给我看哪!”

“知足吧你!有国宝陪着,你享受的可是总统级待遇!”

病房里又剩下我们两个?真善解人意的话,就都晚点回来,让我们多放松一会儿,是不是小雨?哼是哼是的!小雨眨着眼睛笑得开怀。

我柔声说道:“来,检查一下今天的胡子刮得干不干净。”

小雨乖乖抬起脑袋,任我捏住耳朵跟他左左右右贴贴脸。小雨的耳朵大而有轮,手感很好。他眯着眼睛,茸茸的眼睫便扇翅般扑闪,我的心也跟着扑闪,有点不着边际的快乐,他嘟起嘴唇,更其可乐,他嘴里还叽叽哝哝,我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听明白是这一句:“再来检查口气是不是很清新!”

“呸!这个部位免检!”

“你敷衍了事!”

“少废话!快把蹄膀伸出来!”

小雨果然伸出脚来,被我一掌打了回去,“前腿的!”

“省了吧!”

“快点!”

“好。”

小雨举起带针的手,我捧住它,小心翼翼揉捏着,一面细数上面的针眼,忽然记起昨天也是用的这只手,便随口批评道:“不是说好了一天换一只手吗?你怎么可以厚此薄彼?”

小雨当即点头认错,态度好的没有话说。

其实那一只也已经身经百战,我不好厚此薄彼,两只都要慰问过来,小雨竟死活不肯让我看那只手,没有道理啊!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猛地掀起被子,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无怪小雨躲躲闪闪,这只手从手背到腕部肿成一座山,遍体骇人的黑紫色。

我第一个念头是冲上去抚摸它,却着实没有伸手的勇气,心“砰砰”地跳着愣了一息,我甩甩手讪笑道:“遭天谴了吧?不定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蹄膀不都是这模样么?你刚才看的那只是整过容的。”

“疼么?”

“有点。”

我蹲下来对着那手轻轻呵气,问小雨:“这样是不是舒服些?”

“正腾云驾雾呢,咦?哪边是北来着?”

我笑着,眼泪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小雨惊叹道:“至于这么馋么?口水都流我手背子上了!”

是口水倒好了,我也不想眼泪这么“噼哩啪啦”,掉得不成体统。小雨入院以来,这是第一次,哭,必定要有直接的理由,哪怕它并不充分。

小雨忙得又揪我的头发又扳我的脸,“吁!吁!干什么呢傻子?不就是回血没回好么?”

“我知道。我没想哭,我也知道丢人,我知道……”

我用手背拼命地抹,泪水却是越抹越多,摩擦过力,连带得脸也跟着痉挛。不行,这样会毁坏我的完美形象的,一念及此,我慌忙起身冲向卫生间,椅子被我带得“砰訇”做响,小雨在身后赶着喊:“拿凉水多冰一会儿!谢辰风那‘三八’就快回来了!”

小风进来时,我已经把自己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相当妥帖。我开始跟哥俩通报今后的日程安排——我后天就要上班,不能不有个交待。

“我知道小风哥有晚自习,周末也不休,所以这样,小雨,早晨你就面包牛奶,中午和晚上我来给你送饭。”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再把你折腾出毛病来,我这病可就更难好了。”

“你小看人!我年轻力壮且有劲没处使呢,再说,有钱难买我愿意。”

小风抻直了腰忙道:“小珍,你不必这么费心,过两天大夫正式上班以后,我都没地儿陪床了。这里又可以订饭,很方便的。你赶周末来看看小雨就行。让你跟着操持这些天,我们不也没跟你客气过么?”

“就是!我订饭不也一样?何必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你算算看,现在绕路,光车上的时间就耗去一个半小时,这还是顶保守的估计,你中午不就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至于晚上,你来市里坐的就是末班车,为两顿饭起早摸黑的跑通勤,这不劳民伤财么?”

“你别舍本逐末,家里做的饭可口又营养,还不必担心食品卫生,最关键的是可以省钱,你敢说钱不是最宝贝的?”

“晚上呢?你小姑家住的那么偏,宁宁开学以后谁来接你?要我天天送你过去么?”

“就知道你得婆妈。放心,我住刘颖家,离这儿走着也就三分钟的路程,我们姐儿俩见个面怪不容易的,我住她那儿,能把她乐死。”

“……”

“偃旗息鼓了?”

“不是。我觉得你应该先听听张姨的意见。”

这便是小雨的杀手锏,他果然了得。我昂起头哼着歌去剥香蕉,权当小雨是自言自语,我的心却失了重。这很奇怪。明知道妈妈平素最讲道理,而且特别善于讲道理,还是没来由的患得患失。莫非因为还不习惯自作主张么?但愿是这样。毕竟从小到大,只有和小雨交往这一件事是由我全权把握的。

我特意早早回家,为的争取时间上的从容。到家时,妈妈正在做饭。我把自己洗洗干净,换过衣服,坐在沙发上,开始和爸爸抢遥控器。这是我们全家钟爱的户内运动。曾经一度,我们唯一共同的心愿是有线台把每间屋子都安上插座,再由爸爸出资买两台电视,二十一吋的就行,然后我们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

爸爸争不过我,只得装做气度非凡地问我:“这两天受憋了吧?”

“才不呢!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就是嘴硬!跟你妈怎么那么像呵!”

“那——我心软,是不是也随我妈呢?”

爸爸当真思忖起来,半晌总结道:“你妈这个人,恐怕得分事儿。”

我的“事儿”应该是让妈妈心软的那种吧?可惜爸爸没有发言权。

我抢着给爷爷送饭去,便陪爷爷一起吃。有爷爷温和的笑容加油,自觉底气足壮了许多。不料甫进家门,便被妈妈问了个趔趄:“小珍,你怎么没把换洗衣服带回来?”

也罢!早死晚死左右都是个死,我便是求死来的。索性利利落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倒更投合妈妈明朗的个性。因为预先准备了底稿,我能够做到从容不迫。我侃侃而谈,言辞很简洁,条理极清晰,我相信妈妈的理解能力。

妈妈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待我讲完,方才淡淡问了一句:“他们怎么说?”

“他们?”

“是啊,老谢家一句话也没有么?”

怎么?他们需要说什么吗?为什么需要他们说?他们不也是被我说服的吗?天!枉我这些天来殚精竭虑,我以为万里长征只差最后一步了,不成想自己只是在原地打了个转,起点便是终点。

我不由得方寸大乱,所有的思维神经都脱了轨,我无法也无力将它们调整到位,我甚至开始怀疑它们根本就是在肆意奔行,我曾经自以为把握住的,不过是一个虚空。而现在,妈妈正趁虚而入。

我低下头,将手指绞成麻,绝望地乞求道:“是我,妈,是我!您知道我如果不这样做,一定会发疯,您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管不了你,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妈!”

“你用不着再跟我请示了。”

“可是,妈,我这两个月的工资也先不往家里放了,行吗?”

“随便你。”

妈妈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向卧室走去,看着妈妈僵硬的背脊,我不由黯然神伤,也许因了我的执拗,终究会给妈妈带来受伤的感觉,但那绝对不会是我的初衷,希望妈妈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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