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露(1 / 1)
坐在轻轻摇晃的花轿上,心情竟出奇地平静。
十多年前的我何曾会想到,一直到二十三岁都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的骆珞,竟然会在另一个时空以区区十八之躯,冒着殷璐的名义坐上色泽鲜丽的大红花轿。
除了暗叹事实弄人,一笑置之,便无法对此多作他想了。
但想起熠的俊逸、熠的出色、熠的温柔,又忍不住在红布后偷偷地笑。
低头,下轿,迈火盆,进厅,拜堂,送洞房。一气呵成的仪式,不容我细加观察与思索。
由于吉时太早的缘故,漫长的白天竟只剩我一个人在新房里闷坐。
似乎是从早晨一直坐到了晚间□□点钟,期间只有两个人送午饭和晚饭。
独自守在屋内的时候,我拿出了特意带来的那面圆镜,妄想将殷璐召唤出来详加问讯,然而将那镜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照镜子不下八百次后,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只得作罢。
实在是无聊之极。
认真地看了下周围的环境,虽然也为房中华丽奢侈的陈设暗暗咋舌,但再怎么看,新房也不过是四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屋子,十多个小时的空暇,便是掀起地皮看都绰绰有余了。
百无聊赖中,我不顾那群老妈子的叮嘱在床上补足了眠,醒来后屋中却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外面隐约传来兴高采烈的喧哗声,我几乎气炸了,这才体会到朱自清的那句话的意境——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待到暮色渐浓,月光哼哼哧哧爬到了半中天,映得一室的家什华丽雅致,我已无聊到一条条地数檀木桌上的横纹。
又坐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穷极无聊之时,摸出那面镜子小心修饰了下自己略显凌乱的妆容,正要放下,却瞧得见镜里的人朱唇微启,而我分明因为无聊和焦虑而紧抿着嘴唇。
“殷璐?”我紧张得几乎捏碎了镜子,抖着声问。
“姑娘……”她却又摆出那一副我早已烦腻的欲言又止的神情,神态疲惫。
“时间有限,一切从简。时已至此,你就告诉我这时候我能做什么罢。”我有点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哎,早知如此,我就该整天把张脸杵在镜子面前,宁把镜底照穿、镜面照破,也要把她磨出来!不是有句话这么说来着:失败是成功他妈,还是亲妈!人爱迪生为了找到最合适的灯丝材料前后做了八千多次试验呢,我这才到八百次就放弃了,实在是有辱科学门楣!
“既然如此,我便不一一细说了。”
她的耐性看来也不比我好多少,眉目高远是高远,可那点惶恐还是遮掩不掉,“姑娘已经把戒玦拿回了吧。否则,我也无法于此时此地出现。”
看到我下意识地以手探胸口,她疲倦地笑道,“那块名为戒玦的玉,本是你我相生相伴的信物。如无它的依托,你我契合不佳,势必会出现种种异于常人的状况。”
这么说,我之前每一次奇怪的晕眩和酸痛,都是因为它不在我身边了?
我恍然大悟,猛地点头示意她把话说全。
“戒玦为灵气聚合之物,必得小心呵护,而之前由于我的不慎导致它出现裂痕,虽然已加以修补,然而其功其用,已不能与昔日相比,因此——”
她正说到紧张处,神色凝重,慕容家却有一阵胜似一阵的欢呼声传来,沸反盈天,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
“有人要进来了。”
殷璐的话被生生截断,随着喧嚣的缓降,她的神色也从紧张转向淡然,最后是死寂的灰白,“罢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戒玦也能做到,余下的,便看姑娘与天命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伴着她话音的消逝从门廊外传来。
无论我怎样摇、晃甚至摔、砸那面镜子,殷璐都没有再出现。
我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从开头的繁杂和凌乱慢慢变得单一而规则。
我和熠的新屋子是独门独院,按理说不会有其他人在此时闯进来。想到熠进来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场景,我不由得紧张万分,心里像有十几只兔子在挠似的,扑通大跳,凌乱不止。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一直坐在红木大床的边沿,门则在左前方两丈开外,与内室隔着一道木制的屏障。我微低着头,透过红布下那方窄窄的世界看去,听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这根本不是熠。
熠的脚步一向轻盈,而来人的脚步低沉而拖沓;再者,熠今天穿的衣服全部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每一块布我都再清楚不过。喜袍自然是红色缎布缀着玄色腰带,靴子则是厚实的青褐色,其上以银线绣出一条腾空游龙。
而这人的鞋子——
我几乎想冲过去扁他,这不是明摆着侮辱人吗:只有土老冒才会穿那种显摆的俗得掉渣的金黄色高腰靴!
尽管我呕得要死,忍不住在心里咒了百十次王八蛋,但仍不敢怠慢,暗暗拔了头上那惟一的发簪,尽量悄无声息地溜到床的另一边。看来那家伙也挺谨慎的,关门的动作轻柔无比,转过回廊后,原本沉重的步子变得又轻又慢,几乎没发出声音。
也亏得他这么拖拉,我才有时间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倚着床栏侧了身子探头去看他——头上那碍事的凤冠、头巾,早已被我一把扯下。
沉寂之中,深蓝底缀暗紫深纹的长袍离我越来越近。
来人有着很魁梧的身形,步子又大又稳,似乎很难对付。
惴惴不安中,我倚着床栏把视线缓缓调高了点,几秒钟后终于看清了来人——肆意飞扬的卧蚕眉,阴骘如寒渊的眼神,杀气腾腾的脸色——全身的打扮无一不华贵奢侈,却难掩其轻浮与躁动——果然,这就是那位让我怀疑了很久的慕容煜了。
算是把他全身上下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我连忙把身子往里挪了点,免得过早暴露自己。
“别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
右前方不远处,一道阴沉的嗓音蓦地传来。
我皱着眉低头,不期然看到长长的粉红喜袍一角拖在地上,在一片棕褐色的地板底色里显得分外突兀。
该死!竟然忽略了!——
虽然暴露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会乖乖跳出去。
孙子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占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现在的情况是敌强我弱,我只能留守暗处,以逸待劳,趁他不备抓住机会刺过去,这是惟一的机会了。
捏紧掌中已湿透的发簪,我傍着床,一动不动的盯着转角处。
两三秒后,慕容煜的侧面出现在我正前方。
我眼也不眨地跳起来,顺势将手中的发簪正对他的喉咙狠狠刺下去,却不料刺了个空,迅速向前扑倒。吃痛地爬起,慕容煜竟已移到两米开外,他的脖子完好无缺,只是右脸颊处有了细细一道血痕。
——我竟然忘了,这个人是会武功的。
“别动。我暂时不会杀你。但若再惹怒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冷冷地道。
我不说话,也冷冷地看他,然后在他的瞠目结舌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力推倒了身畔的沉木架。
沉闷的撞击声随着我的动作响起,伴同的是杂乱无章的器皿破裂声,轰然之声延宕良久,震得连屋子也微微摇晃起来。
——我推倒的架子上面,是满满的几排瓷器,大部分是花瓶,质地有优有劣,形状有大有小,厚度有厚有薄,——它们合奏出来的音乐,也是高低不同、杂乱不堪。
这样的音量,已经达到了我的期望,足够引起我期待的反应。
慕容煜的脸色在声音归于寂静的瞬间转为煞白,我左手摸索着床沿,下意识地小步后退,右手仍紧紧攥着那枝沾血的发簪。
看得出他想过来掐我的脖子,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熠已经进来了,在顷刻之间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我早就听到了那熟悉的足音——在我用下定决心刺出发簪的那个瞬间。
熠的脚步声一开始是那样的忐忑,却又显得那样地轻快而悠闲。为了让它急促起来,也为了扰乱慕容煜的心神,我不得已推倒了搁满了贵重物品的架子。
而现在,一身白衣的熠伫立在我面前,我只看见他微微突出的后背骨,安心的感觉迅速充盈了我的整个身与心。
“别惊动其他人。”我轻声开口,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等得我心烦。”
“嗯。我也这么想,正想进来叫你一起出去赏月呢。难为我一开宴便溜了出来,躲在那草丛之中受尽百般无聊。”熠的声音带着笑意,而我却听出来了,那强作的轻松里面微微的颤抖,“他们都在户外赏月呢,今天是十五,月亮美得很。”
“是么?那我们待会也到屋顶上看看,趁个热闹。”我仍是淡淡地笑,不着痕迹地握住了他的手,“半柱香内,可以吗?”
“放心,二哥的功力远不及我。半炷香的时间绰绰有余。”熠回握了我一下,又迅速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脚步轻快,而嗓音却那样地沙哑,里面是压抑不住的疲倦和失落。
我默默地走到旁边,蹲下身子。——只可惜了这些名贵的瓷器,和我的熠,那颗坦荡的赤子之心。
耳边传来刀剑的碰撞声,我只当是悦耳的音乐。
这世间的哪种声音是可以不靠碰撞与磨损而发出的?只不过,碰撞的有时候是乐器,有时候是垃圾,有时候是刀枪,有时候是血肉罢了。
“二哥,为什么?!”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里,夹杂了熠微愠的责问。嗓音仍是低哑,穿透力却很强,便是站在这一头的我,都听到了他痛惜的神情。
言语落幕,刀剑亦止。
鸣金收兵了么?那么,应是胜负已分了吧。
我缓缓站起来,拂去了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尽量平和地走向他们。
果然,熠的剑正架在煜的脖子上,剑刃寒光闪闪却不见血,反倒是垂在慕容煜身侧的短刀刀刃之上,有些微赤色闪耀。
“你啊。”我轻轻叹了口气,咬牙撕开了的衣袖,准备包扎熠淌血的左手。
落败的人最喜欢玩阴的,我在电视上和小说中早已多次领教。于是一边俯身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出口提醒熠:“当心他使诈!——”
没料到,却是我的提醒害了熠。
熠微怔了片刻,却被慕容煜寻了空子。他上身后仰避开熠原本就没使力的剑刃,同时蓄气提刀,飞快地砍向熠的腹部。
我愣住了,感觉到强大的力道自熠的手肘传向我的右肩,我的身体顺着那道力不由自主地倒向了床的方向。尚未定下心神,便见到慕容煜欺身挨近熠,而后拿出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把短柄匕首刺向熠的心脏。
熠微退半步,险险避过那狠命的一刀,稳住身形,来不及喘气便抬手用剑,划向了慕容煜握刀的右手。
熠的心脏躲过了偷袭,但那柄匕首锋利的尖端改变方向后,重重地划到了熠本来就在淌血的左手臂上。
两人均踉跄地后退了一大步,我挣扎着离开了床,顾不上肩部凌厉的痛楚,用尽全力搬起一张红木太师椅,准备砸到慕容煜身上。
门却又吱呀一开了,闪进身形瘦削的一个人,定睛细看,却是穿着粗布衣裙的翠儿。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急急地道:“翠儿,快找布给三公子包扎。”
慌乱之中,根本就没想到要问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翠儿怔怔看我半秒,慕容煜却压着粗哑的嗓子轻笑起来,我来不及讶异,便看到翠儿飞奔到熠身侧,然后在熠肩上劈了一下手刀。
撑在熠身侧的长剑离手,他神色未及惊异,身体便沉沉倒了下去。
这便是传说中武林中人让人昏倒的方法吗?!
我身形一晃,好容易扶着床栏站稳了,无力地看着面前清醒的两个人——为什么连翠也会武功?而又为了什么,她要背叛我?!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却并不如我希望的那样杂乱,那是属于一个人的,沉稳的脚步声。
窗纸后的身形隐隐有些熟悉,这又是谁?
我猛地抬头,微张开口,却见翠儿悄无声息地闪到我身后。
“殷小姐,对不住了。”
她的语气冰冷无比,仿佛冬天提前降临。
伴随寒意到来的,是肩上的剧痛,与意识的逐渐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