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恐(1 / 1)
竟然意外地梦到了殷璐。她穿着一身的绛紫色衣服,眉眼柔美如常,神色却浸透了灰败。我试图在梦里接近她,却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只能与她遥遥相望。那个梦并不长。大部分时间,梦中的她站在离我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只顾低着头泫然欲泣;偶尔抬起头来,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能够隐约看得出她在挣扎,然而思量之后,她终究是不肯迈步走向我,无论我的言行表现得多么无助和绝望。我试图控制梦中的自己加以询问,好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消除隐患。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耳畔就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梦里的殷璐随着声音的清晰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和我相隔越来越远。我一头撞到那如玻璃般冷硬的隔离物上,头痛欲裂,张口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她却决绝地离去,留给我一个袅娜的、然而确实笼罩了绝望的背影。
一种类似在漩涡中翻转的感觉汹涌而来,我在晕眩中迷失了方向,直到一阵轻微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我才得以平稳地站着或者是浮在意识的洪流中。殷璐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我只得不情愿地睁开眼。
刹那变得刺眼的橘黄色烛光里,隐约现出了翠儿带笑的脸和她一张一合的口型。
“小姐,该起床了。”翠儿边轻声唤道,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我。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闭眼以驱除晕眩感,按着太阳穴以保持清醒,不时伸手,任由她轻手轻脚地帮我套上衣裳。套了两三件薄裳后,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睁开眼睛看着紧握的右拳,缓缓摊开掌心,上面赫然躺着淡紫色的一块美玉。对了,这玉是昨晚临睡前殷母放在我掌心的,应该就是殷璐口中的戒玦了。
“卯时三刻。”翠儿端来脸盆,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拧干毛巾,要帮我擦脸,看到我手中的玉佩,微怔了片刻,“这玉,寻回来了么?”
“嗯。”我淡淡应了声,也不由得认真端详起那块玉来。前一晚因为过于疲倦,都没有认真看一眼,这时候就着烛光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玉佩呈月牙形,二指来宽,边缘单薄莹润且触感温暖,与当年母亲给我的玉佩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它们的大小形状完全一样,只不过颜色迥异——一为碧绿一位透紫,同样的通体剔透,质地上乘。
这难道又是宿命的安排么?
我有些慌乱地把戒玦搁进袖筒里,左顾右盼:“你刚才说现在是卯时三刻?深秋时节,寒气逼人,按道理这个时辰天还没亮吧?”
我隐约记得卯时是凌晨五点到七点。
“嗯。现在天才刚有点蒙蒙亮,外面风凉水冷的,连我都不愿意起床呢。”翠儿温柔地递过毛巾,“但小姐忘了么?——小姐今天要出阁啦,吉时在两个时辰之后。时间紧迫,要准备的东西不算少,小姐可不能手忙脚乱的出门喔。”
原来如此。
我将双手浸在温热的水中,袖中的戒玦却滑了出来,半点水花也没有溅起,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原本烛光下的玉色已有些昏暗不明,盆中的水也反射着橙黄的微光,匆忙看去,竟然看不见戒玦的所在。我有些慌了,卷了袖子胡乱摸索,总算找到了那块玉玦。手掌在水中摊开,它居然仿佛溶解在水里一样,只隐隐看得见轮廓。
我皱了下眉,将它捞起,翠儿连忙用干布把我滴着水珠的手腕擦干。我想了片刻,低声说:“我有些饿了,能帮我到膳房差人弄点小点心填填肚子么?”
她并不回话,只是细心地将水珠揩净,再用柔软的绒布在我寒毛微微竖起的手臂上来回擦拭几下,再将袖子放回原位,而后点了下头,默不作声地端着盆子走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我看着门缓缓合上,心里苦涩的感觉比以往更加明显了:无论怎样看,翠儿都算是一个情深义重、善解人意的人啊,然而种种迹象却让我无法不对她设防。她一颗玲珑剔透心,想来也不会看不透吧?只是到底,这样的沉闷和相互猜忌,谁也不愿点破。
低头看着掌中的月牙形玉佩,它仍有些湿润,只是紫色毕竟已比浸在水中时鲜明了许多。月牙的一侧弯角处穿上了一条细细的绳子,绳子本是鲜红色的,只是年日的消磨让它的色泽黯淡了不少,但用力拉扯后,还能感觉到它的坚韧如初。
仿佛是受到它淡紫色光晕的蛊惑般,我抬起了手,无比慎重地将它回了脖子。
那块莹润的玉佩刚一贴近我胸前的皮肤,一股温暖的气息便顺着它的边缘散发,缓缓汇入我的血脉中,随之游走四肢百骸,不一会儿便觉得通体舒畅,原本脑中淡淡的晕眩感和周身的酸疼像有灵丹妙药治疗般,迅速地遁去。等到我回过神来,只觉得两目清明,周身的力量充盈,连原本十分明显的腹内空虚感,也像被某些温暖的东西填满了似的,完全没有了不适感。
我大感讶然,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感觉到左手无名指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灼热感迅速聚拢。不假思索地将左手抬起,看到无名指第二指关节内侧原本那颗淡淡的痣渐渐变得色泽浓重,边缘衍生出枝节,黑线绕着指尖爬行,然后,像确定了目标似的,迅速回溯,自原本淡痣的位置缓缓汇入我的皮肤以下。我只觉得有道暖流从那个点汇入,顺着血脉流窜,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口惊愕地看着它。直到指关节处的皮肤回复白皙无瑕,我才隐隐感觉到胸前有些奇怪的涌动。小心翼翼地将戒玦拿出来,却看到它原本全无瑕疵的玉面之上,有了几条形状怪异的无法理解其含义的赤色刻痕。
至此,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只除了右手腕上玉镯所套之处——只不过半个多月的样子,那个原本松松地套在腕上的玉镯便仿似缩小了般与皮肤紧紧贴着,甚至让我感觉到些微的血气不畅。我伸出手试着移动它,却徒劳无功。
微微叹了口气,扭头,恰好见到梳妆台上那面被我忽视了好久的圆镜。那里面澄清如水,殷璐的脸柔媚之极,哪里有我此刻发际凌乱、脸色颓靡的样子?
正想开口叫她,却听得门上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略微一怔,语言已先我的思维发挥作用:“进来吧。”
翠儿端着食盘进来,神情平淡,动作依然灵巧。
将视线重新投放到圆镜上,那里面,显然只剩下我略微呆怔的神色了。
我沉默着吃完了早点,抬头想说点什么,翠儿却抢过了话头:“是时候梳妆了,小姐。”
我叹了口气,乖乖坐在镜前,任翠儿灵巧的双手帮我描眉,扑上淡淡的腮红。
镜里的我眼神清亮,只是眼睛的四周,仍然有些由于睡眠不足形成的眼圈。但经过粉妆遮瑕后,映在镜子里的,又是那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了。
梳妆,挽髻,饰容,最后是穿上那件特制的粉红喜袍,戴上珠摇玉坠的凤冠。
眼前的串珠晃得我有些失神,伸手挽起挂在冠沿,窥见镜里的人儿,几分喜悦夹杂着隐隐轻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大好日子,可不许这样唉声叹气的。”
翠儿站在我身后,淡淡笑道,“小姐好美呢。那样独一无二的喜袍,便是浓密柔顺的黑发挽起来的发髻看上去也要比别人的高贵几分,此刻看去神采奕奕的,当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我转身握住她的双手,微笑道:“你也心动了吧。不要紧,赶明儿咱翠儿出阁时,一定也可以很美很美的。你若是喜欢这喜袍的色调,我请师傅替你做件一模一样的可好? ”
翠儿低首,微微别过脸去,喃喃低语:“只怕翠儿今生是没这个福分了。”
我的心蓦地一紧,不由自主想起熠,想起楚风,又想起翠儿多次宣称终生不嫁,低低说道:“傻翠儿,说什么呢。像我家翠儿这么水灵乖巧的姑娘,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福气。”
只是嗓音与之前的轻灵相比,终是低落了许多。直至最后,简直如同蚊呐,连自己都有些不知所云。说到底,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说辞,有些底气不足吧。
毕竟,我无法了解翠儿的所思所想,亦无从推测她的下一步。
烛光轻微摇曳着,我小口啜着碧绿的竹叶青,房间在轻微的吮吸声中显得愈发安静。
翠儿的脚步忽地响起,自房间的正中移至角落,须臾传来了衣物的窸窣声。
怔忪间,又见她暗黄色的绣鞋一寸寸移近,抬头,便见她伸出右掌站在我右前方:“小姐不戴着这玉么。”
我凝神看去,却见她手掌之上,正是那日在石头轩买下的玄色怪石。也不知道她从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石头本已微微蒙尘,但见她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潮气,用袖子将石头表面擦得干净无比,光影交错:“看上去挺别致的呢。”
我看看左腕上系着的铃铛,腰间垂坠的熠的玉佩,右腕上慕容夫人的玉镯,再想想胸前坠着的戒玦,笑着摇摇头:“身上已挂着这许多累赘之物,看着都累人。这石头,搁在包裹里带过去便好了,当个摆设还是不错的。”
翠儿微张了口,却又欲言又止,只微微点头,将那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搁在桌面上。
忽而隐隐有鸡的打鸣声传来。门外随即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原以为会一直沉默的翠儿忽然说:“按规矩,翠儿是没资格送小姐上轿的。小姐一个人上路,万事都要当心才是。翠儿什么都没有,就送支发簪给小姐作贺礼罢。”
说完,不远处的圆镜里,翠儿缓缓从满头乌发上拔下仅有的一支簪,极其隆重地斜插在我的髻上。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而又珍而重之,语气中满是对不可知危险的隐约预示,揪得我的心在忐忑不安的同时,禁不住一下下的抽痛。
翠儿,对不起,喜欢的人要成亲了,新娘子不是自己,一定很难受吧。原谅我太自私,没有办法和你分享一个男子的爱,也没有办法分担你的痛。只是,你又何尝考虑过让我这个自以为与你相亲相爱毫无隔阂的姐姐分担你的隐痛和忧戚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好几个素未谋面的人涌了进来,满脸喜庆,舌灿生花,喧哗着把我团团围住。
不经意回头望,但见翠儿暗黄色的鞋只静静伫立在原处,又过了片刻,轻轻抬起,越过了门槛。那细碎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我茫然地盖上红头巾,被人簇拥着小步迈出房间。忽然心念一动,碎布跑回房内,将桌面上的玄色怪石拿起,小心翼翼地用红线系到了左腕,与系着铃铛的蓝色细带并列着。
还是想相信她,即使一切都那样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