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乱(1 / 1)
o.不安之二
第二天,我一大早便醒了,天只蒙蒙地亮着,桌上的蜡烛仍留有残光,间或明灭,映出满室寂寥。一旦醒来,便再也遏制不住几多繁琐的心思,断然是无法再入睡了,便懒懒地起床梳洗。待到吃完了简单的早点,天已是大亮,园子里人声亦渐渐有些密集了。这时再回想起昨日种种,心里急着要与熠商量对策,我便独自差了马夫驱一辆马车送我到慕容府,只吩咐了离儿知会殷父殷母。
一路平安地到了慕容府。
慕容府的家丁大半是认得我的,自我从马车步出那刻,便有眼明的家丁低了头过来迎接,将我引至慕容家一众男丁所住的园子内,也不说话,欠了个身,闷头便退下了。我心知这园子不属他跑腿的范围,还是有些失笑地看着他消失在偏园的拱门转角处——虽说他已尽到了职责,但是就这样把我一人抛在这地方,也不叫个人来接应下,多少也有些无礼吧?只是这偌大一个园子,此时居然看不到半个家丁的影子,想来大概是慕容家那几兄弟喜欢清净,平素不喜闲人踏足吧。只苦了我,一个在这方游弋,人生地不熟的,也拉不下面子大呼小叫,这儿走走那儿走走,不小心便迷了路。哂笑间,听得某处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话的内容是听不真切了,然而到底是人声,多少是让我有些抚慰。正想越过那丛枯黄的灌木与旁边的木栅栏去问路,却隐听清了其中一个人的语调,那当中的咄咄逼人与嚣张气焰,外加少许的阴阳怪气,不是那慕容煜却又是谁!好奇心又被勾起,我便扒着那木门的边沿小心地探出头,想看个究竟。
与慕容煜说话的是一个眉目很有些轩昂的男子,看他的装扮,比家丁要略微高档些,跟慕容煜等人的装束相比又稍有不及。至于他的身份,看他微微低头的姿势,似是下人;然而看他的神情,不卑不亢,越发显得比面容阴鸷的慕容煜还要高贵几分。再细细端详了片刻,我不由得恍然大悟——这个男子,瞧那略提的眼角,一对卧蚕眉,身形颀长结实,目光炯然,可不就是那天我栽倒湖里后驾着慕容府的马车把我运回殷家的人么。当时我便觉得他的气度不似下人所有,现在看来到底也是,只不过比一般的家丁多几分傲气,看上去倒也很是顺眼。
看他们的神情,两人似在争执,那家丁的脸色一直阴暗,眼神里隐约有些轻蔑和不甘,嘴唇微动,却一直不加驳斥。末了,他最后不情愿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眼看着慕容煜要朝这边走来,我慌忙缩了头,提了裙角,有些慌不择路地小跑起来,不知不觉竟跑出了那拱形的院门,又突突地跑进了另一个形状相似但装饰显得秀气许多的拱门内。
只听得自己一路踢踏的脚步声,思忖道后面大概是没追兵了,于是放慢了脚步徐徐而行。行了不多时,竟看到熠的妹妹——名叫慕容瑄的女子自一间屋子步出,正想跟她打招呼,头部却传来一阵猛烈得无法抵抗的晕眩感,努力地定神,大睁着眼,微张开口想说话,却不小心被一块略略高出地面的路砖绊倒了,额头重重地磕到干硬的泥地上。剧痛让晕眩感更为沉重,我努力抗争了数秒,以手撑地抬起了头,只看到一双精致的粉色绣花鞋急急地由数米外赶来,还想开口说话,却终是敌不过头部的沉重,再度栽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
*** ***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考究的花梨木大床上,额头处并无多少外象的伤口显然已被处理过了,凉浸浸的很舒服。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翻身下床,只见离床头一尺余远的矮几上搁着一小杯仍冒着热气的清茶,下面显然还压着巴掌大小的一张纸。草草瞄了那张纸一眼,我便印证了心中的猜想——我行至慕容府女眷居住的院落,恰好在慕容瑄屋子前晕倒了。她急着到正厅给父母请安,便交待下人照顾好我,随意给我留了张字条。
居然这样就晕了。虽然只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无奈地喝掉了那杯提神用的茶,自行步出了屋子。迎面碰到一个丫环端了盆热水进来,见我醒了,她的神情轻松了不少,柔声请我用那水擦了脸,顺手收拾起我刚用完的杯子。见她转身欲要离去,怕再闹出笑话,我便叫住了她,请她把我带到熠所在的地方。
她点头应允,将我沿原路带回了原本那个园子。之前从未到过熠的房间,这时心神较之前定了,只觉得在院中便隐隐辨得他的气息,惴惴间,心率的跳动却又频繁了许多。我正低头遐想,带路的丫环却忽而停了步,柔声道:“到了。殷小姐请。”言毕,她便留下我一个人,离开了这个建筑林立的园子。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立在一所外观颇为大气的屋子面前。
抬首,看见匾上印着刚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字体不在我所认识的范围内,但那笔画气度风格甚重,无需细辨,便可看出是熠的手笔。
提脚踏上那三四级矮台阶,走到门前,正想敲门,却听到房间里熠和某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时高时低,听得不甚真切,然而从勉强能听清的只言片语间,也不难推断出他们正在谈论的问题与我俩昨日在翩然谷的险遇有关。屏息停了一会儿,有些诧异熠竟会将此事告与他人,不待细想,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着布衣的人。我微怔了下,认出他原是刚才与慕容煜争执的家丁,只是装束略有不同而已。他关门转身,看到我,似乎很有些讶异,神情错愕了片刻,然而很快回复正常,低头敛眉,恭敬地说了句话: “殷小姐,三公子正在更衣,请稍待片刻。”说完抬脚便要走。
我叫住他,愈发觉得他眉目清俊,隐隐有股豪气,的确不像个粗人,便问:“你可是三公子的书童?”
他点头默认,很有些惜字如金。
我便不由想到了翠儿,想起她同样与一般丫环截然不同的神态气度,想起她失落时黯然的神情,心下一热,有心要促成姻缘,便问:“叫什么名字?年纪呢?可曾娶亲?家中有何人?”
他一一作答:“小人姓楚,名风,年二十有一。爹娘均已仙游,无兄弟姊妹。尚未娶亲,——但,已有意中人。”
初时我很开心,以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听到最末一句,心又忍不住沉下,掩不住失望说:“原来如此。我还打算把我家翠儿许配与你呢。如今不提也罢。”千真万确,提到翠儿的时候,他的神情略现温柔。虽是转瞬即逝,但哪里躲得过我的法眼无边。当下玩心便起,揶揄道,“看来还得替翠儿另觅个好人家。”
他果然中计,脸色泛起了可疑的绯红,期期艾艾地说:“殷小姐,小人的意中人,便是……翠儿。”
我立即眉开眼笑,乘胜追击:“那我作主,将翠儿许配与你,择日把你俩的好事办了罢。”
出乎意料,他竟拨浪鼓似的摇头:“万万不可。小人的事,哪敢劳烦殷小姐操心?命是贱命,自己却多少是能安排好的。”他的神情仍是不卑不亢的,只是眼中的神色马上转为黯然,显出几分落魄。
我还想继续游说他,门却开了,熠叫了我一声,我自然地扭头应答。一回头,楚风早没了影。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对着迎面走来的熠说:“楚风真是个怪人。”
“想不到你二人竟聊上了,”熠微微一笑:“他为人不擅言语,却温厚朴实,也算得上一个不可多得的人。”
我不由自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个下人。”
熠微愣了下,转身掩上门:“你眼神不错。楚风本是孤儿,八岁那年被我爹从外城捡回来的,那时候饿得奄奄一息,还浑身是伤,调理了好久才恢复。他与我情同兄弟,一直陪着我修书习武,虽然论及诗文稍逊于我,武艺却要比我高许多。他既是我的书童,又是慕容家的四大护院之一,素来喜欢独来独往,除了在我面前,一直都寡言少语,形似孤僻,然而心地确实是很好的。”
没想到一两句闲谈竟扯出这许多渊源,我撇了下嘴,不再搭腔,牵着熠的手踏出了偏园,进了更为广阔的正院。
行了不几步,便看到面前有一丛高大的粉红色菊花,我一时兴起,放开了熠的手蹦跳着过去。弯下了身子折了一枝菊,转身站直了面对熠,忍不住弯了眉梢眼角,巧笑倩兮。熠站在园子的那一头,袖手而立,亦是笑意盈盈,满是宠溺地看着我得意洋洋地摇着那枝菊花。我想回到熠身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看见熠脸色大变,高喊了一声小心,我不由怔住,呆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好几秒,短暂空白的大脑才意识到刚才有一枝箭在离我鼻尖半寸之处擦过,心下惶然,鼻尖随即冒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微仰着头看飞奔过来拥住我的熠,只见到他转瞬煞白的脸色,眉际鼻尖处,也缀满了莹莹细汗。往右侧望去,百步开外,一枝羽箭已深深地□□杨树干里。再望左侧,不期然看到了面不改容的慕容煜,正踏着沉稳的脚步走过来,目标显然是那深入树干的羽箭。
在一片静谧中,他那奇怪的搭配分外可疑——身上穿的是华丽的绸缎,背上却突兀地挂着一个箭筒。
见他施施然走过来,熠不由气结,放开了我急急掠到他面前,沉声质问道:“二哥,你这是何用意?”
慕容煜却是丝毫不惧,更不见愧疚之色,只大刺刺地说:“我怎知弟妹今日穿着这一身水灵的粉红,远远看来,只道是那粉红的雏菊。一时眼花罢了,三弟又何必如此恼怒?”
熠还想争辩,我已提步到了二人身畔,暗暗扼住了他的左腕,扬高声冷冷地道:“熠,罢了。我瞧二哥也多半是无心之失。粗看过去,这花生得绵密高耸,几乎到我的眉际了,想来也是会混淆视线的。——二哥,如今你也知道我们二人在此赏花了,只请你高抬贵手,移步到别处练箭罢。”
慕容煜见我低声下气,有些傲然地自眼角睨了我一眼,冷哼一声,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轻了,熠有些焦急地看着我:“璐儿,你真信他眼花么?”
我举起那枝茎已被射穿的菊花端详,伸出食指掂掂它无神地耷拉着的花盘,缓缓道:“当然不。这园子再大,方圆也不过数百步而已,只要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个通透。只是,便是吵到城主面前去,这点口实又能奈他若何?”
熠微微顿首,略显愁闷地说:“曾几何时,我们几兄弟也是手足情深的。大哥倒是一直待我不薄,只是这一二年来,二哥却一反常态,时时事事地针对我,逼我处处提防。如此看来,翩然谷的冷箭会否是他所为?”
“不像。”我淡淡地否认,沉吟半晌,终是有些猜不透,于是搬出张笑脸,轻轻敲了他一记脑壳,“怎么变笨了?”然后敛眉低首,沉默地挽着他的手离开了慕容家。
其实,我知道熠在故意误导我。他似乎每天都很累,大概是因为他每天都很忙,忙着调查我们身边的危险。若我没猜错的话,想必是暂时还没查出眉目吧。然而,他不想我为此事太伤神,这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了。但我不笨——像慕容煜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缜密的心事,去计划我一直小心提防着的某些计谋。而于翩然谷放冷箭的人,我更是完全不能猜出他半点的意图。
说到底,我们担心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那射手背后站着的指挥,不知有怎样惊人的能力与残忍到何种程度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