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春华成秋碧（三）（1 / 1）

望月山庄依山而建，十余间黄楠木搭建的屋宇，宽敞而简雅，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汪碧水周围。

因为惋秋诸人的到来，山庄里多了几分人影的流动，连风景也变得生动起来。

庄院之旁，是向寺院弼买的大片土地，短短数月之间，已是殷殷茂盛。

而惋秋，也从一个娇弱的官家女子，变得干练果决，俨然一副管家模样。

“惋秋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可以像小姐这样聪慧……”廊檐下，五彩璎珞卷帘叮铃缭乱，惋秋托着一对白瓷雕耳茶碗，袅袅走来，脆泠泠的声音，随风飘至。

她卧在软塌之上，隔着棋案，慧觉一双眼眸，温润得可以滴出水来，便假装不经意地低过头去，接住茶碗时，轻轻道了一句，“好香的茶！”

她的心，在这方清净之处，已然安乐，除了腕间的同心结，夜夜惹人思念。

抬起头时，看见了天上的鹰鹫，眉间不禁又绕起了一抹愁结。

“这里是燕国境内，他一个金国王爷，怎能说来就来……”慧觉正执茶慢酌，惋秋的背影已经习习消失在廊帘外。

也许罢，耶律哥云若是想，谁又能挡得住？她心里悄然叹息，起身走近碧水池边，水里浮着山庄栋梁婆娑的影子，抿唇时，才恍惚有些笑意，如今应该在乎的，是山庄的一草一木，包括池底植下的蒲草根苗。

她原也是无心插柳，初始，因为山庄偏僻，便雇了两家佃户，买了几亩田地，种上些时令蔬菜，不久，因为惋秋诸人来到，便又弼买了相连的荒地；再后来，附近受过她接济的农户，也前来投靠，以至于，山庄上上下下有了七八十人。

数月下来，山地上渐渐有了生气，植了不少花卉药材和茶树，再后来，攀谈时，发觉诸人中，有人擅织作蚕桑的，有擅长养鱼的，便又辟建了专供织作的作坊，雇人在田间挖了河塘，养了草、鲢鱼诸等。即便现在称不上富庶，过上几年，却尽可自足，惋秋称她聪慧，却不知，她费心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材的秘密。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送慧觉一路行来，竟走到了二山门。

梦鱼低下眉弯，蓦然抚上胸口，“我这里，已然……满足。”心，已然无忧无争，剩下的，便是安然地等待孩子的降生。

他步上石阶，回眸时，淡淡一笑，“明日再来探你，可想听桐琴？”

她抬起微凉的脸，秋叶金黄，在眼前曼妙舞动，垂下眼睫，嘴角默默漾起了弧度，“嗯……”

忽然明白了，只要，把情意收留心间，天下也会有不散的筵席。若这既便是你要的，我又怎会拒绝呢。

山头尽处，再也看不见他的白色袈裟，她悠然转身，但看见，惋秋纤姿迤逦，沿着石阶走上来。

披风围到了肩上，但听得一句促狭的话语，“小姐，柳公子来了。”

梦鱼不紧不慢地裹紧了自己，斜眸轻轻一睨，暗想，不知他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五六月前，她在收留惋秋一行人的第二日，又去了汴梁，以弥补未尽的采购之行。

宝衣阁的布料果然上乘，她浅笑一声，扯过一匹绵白布料，触手厚软，很像那时车上的感觉，便错以为是棉布。

正犹豫着，该量两丈还是三尺，身边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嗤道，“这位夫人，还是别挑这匹香云罗了？”

她抬起眼眸，身边的小厮，眼眸冰冷，透着鄙夷，恍然明白自己错把绫罗认作了棉布，再低头看向自己，只身青衣素袄，发间唯别木簪，的确朴素了些，此人还能尊她一声“夫人”想是看在那显见的身孕上。

虽然被人误会无钱买布，她却蓦然垂头，任额前刘海遮住了眼睛，幽幽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布。

这一声叹息，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配不得上好的织罗，却更是因为不想引来旁人的注意。

她转过身去，毫无犹豫，跨出了宝衣阁的门槛，再也没有回头。

却不料，那匹香云罗在漏夜送到了床边，立在屋角的黑衣人影，低首举臂，向她结了一个深重的手印。

她哑然怔住，再看向桌面，月色下，香云罗焕着淡淡的光华。

耶律哥云，原来你，一直在留意我么？

于是，她暗暗费了思量，那之后，便有了来投靠的农户，有了会织布，会纹锦的织娘，在之后，连宝衣阁也被买下，成了望月山庄的一份。即便没有他，一切可以靠自己。

“柳公子这趟还带了自己家院的大夫，说是为小姐待产之用……”

扶着惋秋，她的步履有些停滞，那个人，处处都为她设想周到，放着金国的王爷不做，化名“柳茗尚”做起了燕国的商人。

“那就……让他们盘亘到我生产之日罢。”她低眉掠过小腹，自己比起其他怀孕妇人似乎笨重了许多，这期间，需要担忧的事情，自然也多了几分，以至于，她不得不低了头。

每一次，他几乎都只逗留半日，在暗处看着慧觉与她品茗低语，却从不曾让慧觉察觉。

慢慢悠悠又走了几步，终于到了游廊，璎珞的影子，随着甩动，碎碎地飞，屏退了惋秋，她抬起莺莺弯眉，对上了耶律哥云的眼睛，幽蓝得不见底。

不知道，有这样的一双眼眸，如何面对燕国的百姓，又该如何在燕国行商？

像是猜到了她的疑虑，耶律哥云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平日，我都是蒙着眼睛的。”

半晌，她皱起的眉稍，轻轻展开，望向耶律哥云，心里有说不出的无奈。

“帝君就快封后，皇后是江氏碧春。”靠着回廊，他抬手抚弄肩上的鹰鹫。

听到碧春的名字，她的双手微微一颤，披风滑了下来，帝君的新后，竟然是碧春？

这一刻，她欣喜未名，连看向耶律哥云的眸光，都有了浓浓的喜悦，那个让人心疼的碧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喜悦过后，却是一阵静默，她方想转身，但听到鹰鹫震动的翅声里，他低语道，“若是郡主觉得，还欠缺一个父亲，那么，我……”

她的脸色，忽然有些恍白，有一抹刺痛，在心间悄然撕裂，虽然早就明白，之于孩子，只一个身份，还远远不够。

但是，父亲，只能有一个。

她缓缓摇了摇头，纤纤十指，拨开了坠着的璎珞，但听得一片叮铃清脆，回眸看向那廊前碧水，蒲草沉于水底，睹不见却思念，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地想见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