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凭痴心换情长(二)(1 / 1)
云鬟发髻,顺着皇甫昭的手,如流水般的散开,满头乌丝滑下了她的脊背,铺满了车厢,点缀着透过了纱窗的光点斑澜,若靡若涂。
车外,裴络深深看了眼三娘,手掌微勾,握紧了三娘的葱稍纤指,低低一笑,没有什么会将车内的人儿分开,他们也如是。
微微喘着气,梦鱼脸上情不自禁地染上了酡红,张开羽睫,半羞半恼地朝皇甫昭捶去,引来他一阵惬意的笑。
稍倾,他见她捶累了,便笑吟吟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头说道,“一切有我,他与我之间,少不了会有一战。”
自古道,煮酒论英雄,他与耶律哥云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分个胜负,沙场是,情场亦是。
说着话,皇甫昭看向掌心的银锁片,镂空刻纹里还有着干涸了的血迹,那个男人,为了见她,在马鞍上整整待了一个月,磨破了十几根缰绳,就连最钟爱的坐骑“霄天”也被累得只剩一口气。
这样的耶律哥云,让他心里有些梗结,又有些叹息,梗结他和自己一样,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却又叹息,他们之间除了厮杀,再没有其他。
梦鱼纤指轻勾,想遮住些午后的光芒,就在一晃间,她瞥见了手心里,余留的几丝殷红,像是朱砂笔勾勒出的轮廓,与那锁片有几分重合,了然地闭上眸,之前指尖摩挲处温温的感觉,俨然是,带了那个男人的体温。
她唇边的笑意慢慢隐去,心里却又浮起一抹感动,蓦地发觉,曾经李琛不能保护的东西,皇甫昭却愿意以身相护,那她,是不是也应该,挺身出来捍卫。
一场纠葛即将因她而起,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之间,不需要分出那样的胜败。毕竟,两个同样深情的男人,伤害了谁,都是残酷。
“七郎,你可否信我,多给我一些时间?……”拭去手心里已经凝干的印记,她宛然有了决定,这场纷争,既然因她而起,那便由她而灭。
午后静静的阳光下,风吹起满树的锁片,凄美之音玎玲不绝,耶律哥云恍惚站着,已然不记得她走了有多久,掌心中那两半淬了血的东西,仿若折了翼的蝴蝶,纤纤弱弱。
“这位爷,可是不小心摔坏了锁片?”冷不防,有人自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耶律哥云被震得一惊,转视过去,却不由一愣,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穿着翠绿衣衫,像一尾鸢萝似的婷婷玉立。
他不由忖了忖眉,兀自郁闷,哑声道,“是……”
“看你的样子,像是金国人,一定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念在金国现在出了个安王,愿意两国修好,不再涂炭百姓,我就指点你两句!”
女子忽然低了低头,看清他手里的锁片,甜美的嗓音像银铃般的响起,“其实来月老祠的人,也常有摔碎了锁片的,只要补好就行,所以你不必如此失意。”
耶律哥云闻言心中一颤,“真的?”
“这是自然……不妨多告诉你,城东鸳鸯阁最擅长修这种锁片,你不如去试试,修好了,说不定有情人终成眷属,破镜也能够重圆……”
话音刚落,耶律哥云已经大步离去,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只余那女子,轻轻摇着绸帕,幽幽一笑,若是这天下的有情人都能双双对对,还要月老祠干什么?
转过身,她抚过层层叠叠的五颜六色,这些锁片……可都是她的心血。
“桑萝嫂嫂,可找到你了,我就猜你,这个时候会过来送锁片……”突然蹦出来的声音,比鸟雀还叽喳。
桑萝睨了眼对面,恰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笑道,“冰儿仍是调皮,想是公子大婚,才准了你随你哥哥一起回来凑热闹的?”
说着话,却不由自主地向月老祠的门口望去,那个清瘦的身影,一瞬间晃入了眼睛,勾起嘴角,微微轻笑,此时无声胜却了有声。
记得一年前,她造了第一把相思锁,公子说,相思是因为不能相见。杨箫却悄悄对她说,没有相思相忆,哪来的相知?
从那时起,她与杨箫,便用相思,锁住了彼此。今日看见了那人手中破碎的相思锁,让她不忍见一段情缘凋落,毕竟,它们本是出于鸳鸯阁的熔炉,就算再碎的,也能补好。
回身看向杨箫,自己胸口贴心处的锁片,震得厉害,却怎么也捂不住,嗳,那颗滚烫得快要跳出来的东西。
“娘子,别来无恙……”
桑萝抬起淡淡的弯眉,她的另一只手被杨箫严严合在了他的胸口上,隔着薄薄的夹衣,感觉得到,那下面,他的一颗心,也正如鼓槌般,乱乱地敲击着。
她低下头,喃喃一笑,“忆我千千日,识得离别苦。君心似我心,相见慰相思。”
纤纤锁片,在身边慕天翩飞,万千神明作证,谁说遇到相思锁,会只能相思不能相见?
只有相思才能明了,那朝朝暮暮分离的苦,一次又一次相见,才许得,一生一世相伴的承诺。
“桑萝嫂嫂,你知道刚刚那人是谁吗?”空气里,隐隐有些看好戏的味道。
“若你刚才的话,被主上听到,还不知道会怎么罚你?”
桑萝抬起头,忽然间想起了前段日子朱雀掌司的飞鸽传讯,“难道就是他……”那她,岂不是,帮了一个有心觑盱王妃的人,成了今年四司之中,第一个犯了错的。
“相公,这可怎么办?”焦切地扭着杨箫的衣襟,柔美的眼睛里快要滴出水来。
杨箫苦笑一声,抱紧了娇妻,眼前仿佛看到了边关城楼上,一缕又一缕黑色的狼烟……不会这么快,又要离京吧?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宽慰面前的人,与其等到公子发觉,还不如先去快快招认……
梦鱼坐在窗前,端详着那枚小小的银锁。
立夏将近,房门口已经换上了竹帘,听到竹帘摇动的咿呀声,她把锁片轻轻放进了袖襟里,抬眸望去……
只见,三娘一袭绯红纱衣,发鬓上簪着炽艳珠花,几步走近,整个人宛若一株会动的榴花,“车马都已经备好了,大婚将近,顺路还可以去鸳鸯阁看看凤冠,挑选几件首饰。”
自从接管那堆帐册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巡查所辖商铺。
她弯腰站起身,脸上掬起了淡雅的笑,“可是那间包揽了月老祠锁片的饰坊?”
若不是翻看过帐册,她还正猜不到,让红尘里添出诸多烦恼丝的锁片,居然是经一个小女子的手来到这世上,搅动起世间的情海骇浪,说起来,这女子,在晓堤别院她也曾见过,还恰是杨箫的妻子。
但是没有想到,耶律哥云居然能找到这里修锁。
从来不知道,耶律哥云笑起来的样子,也能让她发怔。
那双蓝玉般的眸子,溢满的喜悦流彩,不能作假。
这样毫不掩饰的欢喜,看似由自那银色的小物,她却明白,是因为自己。
桑萝自今晨就接到了梦鱼来寻店的消息,此时立在那柜台后,手里的红软丝缎上,正躺着那枚补好的相思锁。
撞击到三娘瞪来的目光,桑萝张了张嘴,犹豫着要不要收回自己的手。
就在那一瞬,耶律哥云拈起锦红的丝线,仿佛是凝注了所有眸光,在锁片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锁片柔柔的光芒,映照着他的侧颜,宛如刀刻的眉目,在此刻变得格外的柔和。
这一刻,也显得格外的宁静,梦鱼心里莫名地浮上了一抹酸涩,如此铁铮铮的汉子,却为了一枚锁片柔肠百结。而自己,又恰恰是罪魁祸首。
虽然,她大可以装作呆,装着傻,又是如此的自欺欺人,只会更深地伤害这个对自己有情有意的男子。
咬了咬牙,她使了个眼色,三娘轻盈地走上前,娇柔笑道,“桑阁主,我家主子的凤冠可是做好了?”
桑萝颔了颔首,须臾,便端着一只清透玲珑的玉冠出来。
原本一应佩饰早就备下,更不必说大婚当日的凤冠,用了整整一块紫玉,细心雕琢而成。
梦鱼抚上那凤冠,几乎是在同时,感觉到,那刀刻般的容颜微微一颤,可是该说的话,却不得不说。
迎上耶律哥云的视线,她嘴角微微一勾,“想必安王已经看到,瑞王爱我,即便是稀世紫玉,也不过是我头上一座小小的冠佩,或许他给的荣华富贵,你也能给。可惜,我只有一颗心,给的了他,便给不了你。”
如此,他该明白了吧。她缓缓抬眉望去,却看见耶律哥云胸前,已然挂好了那补得天衣无缝的锁片,绵长的红线,端端的紧密无间。
“无论如何,我会娶你……”他低醇的声音,像暗夜里滋漫的水草,湿漉纠缠,“我比他,只来晚了一步。”
可是这一步,何止十万八千里?
长叹一声,她终究错估了他的坚持,既然他不愿放弃,那就只能……
“不如……我们来做个约定?”
她深深地屏气,从袖口掏出了另一半锁片,“后日城里会有庙会,若安王能在庙会上认出我,从此锁片成双……”
“否则,若安王日落时分,仍未能找到我,那么,安王的深情厚意,鱼儿此生只能感怀铭记。”
空气里毫不犹豫地响起一声,“好,若我找不到你,从此再不踏入燕国一步!”
耶律哥云的背影绰绰地消失在帘幕之后,留下的余音还震得那锁片隐隐颤动,清鸣里的凄切,让桑萝忍不住按上心口,粹然低下了黯然的脸。连她也不得不认输,若是姻缘也能补得好,一样的相思锁,就不会是两般的光景。
“小姐怎能轻易许下这样的约定?属下们早就认定了小姐做王妃……”三娘急急地跪下,“若不能如愿,还不如让我们与金人厮杀一场来得痛快!”
梦鱼垂下眸,幽幽托起了锁片,无论输赢,他的心意,断断是,回报不了。他们不懂,她要阻止的,何止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纷乱争斗。
“我自有分寸,只是要烦劳三娘,庙会那日,朱雀司的姐妹们全都要一样的衣饰,一样面具,一样的追云髻。”
“还有……”她眼神瞟向了桑萝,含着俏唇,尝到了一丝腥咸,“一样的相思锁。”
微微眯了杏眸,仿佛已经看见了千百个一模一样的女子,在耶律哥云面前招摇,她敢打赌,耶律哥云绝不会认出她来。
回到卫府,远远地,便看见皇甫昭立在树底下,汗水湿透了衣襟,似乎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