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打动我的心(1 / 1)
杨箫展开手中的谍文,寥寥两字——“照旧”霍然一笑,指尖轻轻捻转,那片薄薄的绵纸,便化成了粉齑。
抬头看向青帐里的人影,再一次不解地叹气,青龙、朱雀路上有事耽搁,公子在此时劳师动众地调度人马,他只好先抽调了自己手中的暗人,说是“随护”其实是像影子一样的“看管”想来那位小姐本不是很乐意嫁给公子,却迫于皇上的诏书。
不过现在看来,那位小姐每日也就在家仆的陪护下,逛逛街市,看看风景,实在不需要让大家如此费事,也许等挨过了公子大婚,他们就可以再次安逸很长一段日子。
抿唇轻笑,公子的大婚,好像就在下个月了,想到这,他有些快意地挑了挑眉,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附在皇甫昭的耳边,他重复了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话,“公子,她今日去了市集,午膳时分,在醉鸿楼歇了一盏茶,午后在路边施舍了几个小乞丐。”
墨色的身影从卷宗里抬起了头,深幽的青眸起了一点宠溺的涟漪,“没听见她对别人说什么话?”
杨箫从方才进来起,就一直看着自己的主上,眼前的公子如今剃去了青茬,玉面皎皎,也换了簇然一新的墨缎锦袍,细碎雪白的木莲点缀在袖口,衬出了公子风雅绝致的气度,与前些天的颓丧已然判若两人,看得他微微有些出神,这样的公子,才是他们想见到的公子,无怪外面的百姓现在对公子会用那个称呼。
听见皇甫昭的问话,他才恍然点头,“他们未报,想是没有什么紧要话,属下会再吩咐一遍。”
默默一跪,杨箫走出了帐子,心想,公子眼里的那点涟漪,似乎曾经也为某人而动过,那位小姐果真就是她吧。
待到那抹清瘦的身影走出青帐后,皇甫昭的眸中,缓缓流出那酝酿经年的爱意,攥紧了怀中的金簪,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躲在暗处,悄悄看着她了。
因为入夏的关系,卫府的柳条,开始显出杨柳依依的味道来。
如今经常外出,梦鱼的脸渐渐晒成了小麦色,褪去了几分女儿家的婉致,挽上男儿髻,除了眉目间有些柔和,落在常人眼里,也不会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宛然一笑,她回眸道,“拿套男装来。”
小侍婢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一笑,笑却了小姐身上多日来的尘埃,仿佛一颗珍珠终于散发出了动人的光泽,幽幽吐了一口气,道,“小姐……”
与此同时,窗下、檐角、屋顶、墙上各人的眼睛,都没有错过这一笑,不约而同地撇到了脚。
一时间,石子叮啷的响声,此起彼伏。
瞥了一眼专心着衣的小姐,小侍婢皱了皱眉,呓语道,许是外面起风了吧。
梦鱼穿好外衫,半敛了杏眸,似不经意地扫过庭角,对那些风吹草动淡淡一笑。
“小姐,今日想去哪里?”小侍婢跟在她身后,扬了扬手,刚想唤车撵随行,却被她的芊芊素手按住。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蓦然一笑,放开呆呆立着的小侍婢,她拐出了七七弯弯的回廊……
屋内,有只小手……提起笔,怔了怔,写下了两字,“照旧”。
小姐,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其实,我也想看看,那位英俊的主上怎样才能和你在一起呢。
坐在醉鸿楼的一隅,梦鱼举起筷箸,挑起热气腾腾的菜肴,慢慢尝了起来。
周遭鼎沸的人声,一浪接一浪地袭入她的耳畔。
放下筷子,她已经食不知味,抬眸望向街面,此时的京畿,依然是林立的翡翠重楼,繁华一如昨昔,可是,这一月来的所见所闻,让她奄然垂下了首,比起周室,皇甫家似乎更适合坐稳这座江山。
周室治下的荒淫,积久陈年的冤狱,苛毒民众的捐税……一步步地,被有条不紊地扭转。
落寞走上街头,她想起即将面对的选择,面对的人……当年执起罂粟时,人人都说,他放荡不羁;可是,那日清晨,当沁凉的薄露扑面而来时,他青茬髯孱的脸,深情、沧桑……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午后骄阳艳照的宽道,人烟渐少,偶有几辆马车,踽踽地擦身而过。
“这位姐……公子……”
童音脆亮的呼唤,让她恍惚回神,举目一看,原来是平日里施舍过的小乞儿,像是怕错认了人,推推搡搡地挤在一起,巴巴地望着她。
她眉心一展,取出一些散碎银子,“怎么,不敢认了?”
“你让我们帮忙打听的事,有消息了……”为首的小乞儿,有些洒脱地晃了晃碗。
蹲下身,梦鱼装作施舍银子,附耳听清了小乞儿口中的话,“苏家镖局……”
抬起头,杏眸里漾起一抹笑意,她错过那几个小童,向着等待了一月之久的地方走去。
苏家镖局上下,此时正因为当家主母一声声心撕力竭的呻吟,陷入了一片混乱。
“夫人,夫人……”健硕的青年男子,握着娇妻的柔荑,只恨没能代她受苦,“再去请稳婆!”
几乎是嘶吼,吓得里屋各人,连连退却了数步。
无奈这位苏家夫人,自幼柔弱多病,怀胎足月,受尽临盆之苦,犹如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稳婆已经换了几个,说辞却都一样,“夫人这是难产,怕是无力回天。”
“少爷,门外来了位公子,说能救夫人。”家仆话音刚落,就听见苏家掌势人的一声咆哮,“还不快请!”
那床上的少妇,从阵痛中抬眉望去,只见一个温宛如玉的公子,微笑着立在床边,心中忽然一慰,却又顾忌到什么,呻吟道,“这……”
梦鱼淡淡一笑,明白了她心中所虑,举手拔下簪子,一头乌丝顿时流泻,说道,“夫人无须顾虑男女有别……”
少妇见到她露出女儿装,心中再无顾忌,便道,“小妇人的性命,全赖姑娘了。”
苏家主人见她是个女子,不觉一惊,但见她目光炯炯,自己妻子已然全心信赖,心下暗道,既然死马也作活马医,不如信她一次,于是屏却了其他人,只留下稳婆。
半个时辰之后,苏家主母安然产下麟儿,那健硕的男子喜上眉梢,拱手一揖道,“不知尊府何处,好让苏某备上厚礼!”
“这‘谢礼’就不必了,小女子恰好有趟镖,想烦劳苏兄走一趟。”品上一口香茶,她微眯了杏眸,启唇浅笑。
“敢问姑娘想保何物,又送至何地?”
轻轻盖上茶盅,她璀然嫣笑,“送我,出京!”……
杨箫手中又轻轻捻灭一片绵纸,还是“照旧”眉头一敛,却因为另一件事起了意,为何送信的来人,脚似乎有些趄趔,也罢,既然日日照旧,不如让自己的人马暂时歇歇,毕竟那位小姐身边还有一个机灵懂事的她,想起另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不禁安心地一笑。
风从地上扬起了尘土,这天,快下雨了。抬眼处,他看见了从帐内出来的人,墨色的衣襟,在风里漾动起一涟又一涟,于是如同昨日,倾身一拜,“公子,一切如常。”
杨箫没有看见,黑衫之上,那玉泽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有些期待的笑意。
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之前阳光明媚的天空,转眼间,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长亭外,连袂芳草,被吹得埋下了头,梦鱼几步跨上了台阶,闪身避进寂寥的亭中,触目处脚步却一顿。只见,石碑后,缓缓转出一个人来,灰袍平靴,两伴白眉,齐整地垂在颊边。
那人深深一礼,“咱家见过郡主。”
听到这曾经的称谓,她无言地转过身,拾步走出阶外,却又听那低沉的声音说道,“郡主难道就没有话,想问问老奴吗?”
她心中一颤,举步竟难移,回首,望着那老人,良久,终于问道,“可否告知,周室是如何被覆朝的?”
老者仰头望了望天,那时,天色也是这样墨黎黎的,就像七公子浓郁伤楚的脸。
听罢,她蓦然一叹,皇甫家得到这个天下,竟可以兵不刃血,未将周室皇族斩杀,反而悉数圈禁,使得昭昭仁德以示天下。
“郡主是否以为,周室之所以覆朝,全因皇甫家野心叵测?”
“郡主可知皇甫家,为何只有四公子和七公子?”
老者话语里隐隐约约的悲愤,混着几星清凉的雨,落在梦鱼的身上。
理了理发鬓,她默默低下了头……皇甫世家,曾经也堪当得上“忠烈”两字,几位公子战死沙场,最小的么女,在送去南浣和亲的路上,被人刺杀,随后,周室便以此为由吞并了南浣。这个中蹊跷,她那时便看出了端倪,以南浣一个小国,周朝讨伐的理由是那么的牵强。
同样一十五岁的芳华,彼时她正倚在苏妃的膝下,甜蜜蜜地坐享人间欢乐,但是那皇甫家的么女在这时,却已成了在位者的牺牲品。
她明白利用和血腥的道理,也明白权术之争到底为何,所以,她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全都装作无动于衷,但凭着几分心智,在苏妃面前尽心尽职地扮演一个贤淑的郡主,以求得自己的安然度日。
如果,她没有一味地韬光养晦,如果,玉珊没有那般狠心地待她,也许今日,一切都会很不同吧。
“老奴身负族人一百多口人命,也因此而入宫,投效于皇甫家。老奴深知家仇之痛,但是,还望郡主能早日放下。”
她蓦然而笑,其实,这具籍着前世灵魂的身体,不曾在意谁主天下,她从来只想做看戏的人。
长亭檐下,瀑布般倾泻的雨帘里,折出她清明的瞳影来,“我不会怨任何人。若没有皇上,只怕,我现今还躺在翠苑湖底。”
“那老奴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但愿郡主能与瑞王白首偕老……”
她心中忽然有些微微泛疼,皇甫昭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因为出身,因为仇恨,他背负了不少东西吧。
杏眸内黯了黯,只可惜,于她而言,对皇甫昭还有太多的不明了,即便他眼中的柔光似水,她依然不明白他的爱意从何而来。
“除非,他能打动我的心……”像是自语,像是梦呓,低到消融入雨声里。
身旁的老人,掩在宽袖内的手,不露痕迹地一抖。
游廊碧水,终于在仲夏时分,莲叶相竞铺了满池,绽开的朵朵白莲宛似一盏盏白玉瓷碗,娉婷如画。
小侍婢接过小姐手中的莲花,眉清目秀的小脸,缀上了乖巧的笑意,心中却暗恼,这头怎么越来越晕。
倒下瞬间,小侍婢迷离地看了一眼她无瑕潋滟的脸,小姐,你真是笨,防得了我,防得了青龙、朱雀那么多人吗?
拍净掌心里的迷香,她星眸半敛,这几天,终于风也清草也静了。
醉鸿楼内,一个中年男子探询地开口问道,“公子,真的只要在下将这几箱物事交给苏家镖局,便能换得这十道药膳的菜谱么?”
她点头轻笑,转身坐进朱漆木箱,“烦劳掌柜走这一趟了。”
……苏家镖局门前,健硕的男子坐在马上,朗朗一笑,这位姑娘还真是有趣,怕是为了逃婚才出京的吧。不知将来娶到她的人,会是怎样的人物?
“青龙、朱雀,着人将门楣上的罂粟花印,全部除去。”或者应该在那醉鸿楼的门楣上也凿上一朵,穿着墨色直裾的人,对着杵立在面前的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冷冷地吩咐完,转身瞬间,眼里却有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笑意……你以为这样就逃得掉吗?
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夜晚,迤逦碧水池边的她,回眸一瞥,注成了两人的纠缠。
杨箫低着头,纹丝不敢动,方才收到整整晚了两日的谍报,他才知,原来那位小姐真的离开了京城,怪就怪在他私下让随护的人马先歇了几天,为了——“养伤”……
“什么?哥哥,我们的人居然没跟着她?!”一声惊呼,冲着帐门飞进来,宛然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侍婢。
杨箫苦笑一声,这就是他未来的主母吗?手中的谍报,这一次却迟迟未能捻碎,玄武从宫中捎来的绵纸上,苍劲的笔迹,却写得从未有过的谨慎。
辗转到流动莲穗的袖袍间,他生就了薄茧的手,抚过那一行字,好似郁郁绸绸的香汤,暖暖地流过心间……“除非,打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