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散夜未央（1 / 1）
他脚上黑色鎏金的软靴，轻轻踏过这条幽黑的甬道，直到尽头，才看见了一点萤光，借着甬道里细细的流风，在那里忽明忽暗地摇晃，也照亮了执着红烛的半截人影。
“四公子——”他略一挥手，挡下了正要屈膝的白眉宫人，只一步就踏进了眼前洞开的暗室。
暗室墙顶有几枚四角见方的气孔，透过那气孔，几缕苍白的光纹，映照出石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儿。
他眉心一颤，慢慢地……伸出了手，直到指尖触及了她滑凉的肌肤，才如梦初醒一般，“常庚，这次劳你费心了……”
“咱家不敢居功，咱家看见玉珊宫里的近侍在酒里下药，一时起疑跟去，来不及禀报主上，就擅自动用了湖底的秘道，还请主上降罪。”老者伏在了地上，面上却释然地一笑，看来此番救对了人。
抱着她迈开了步子，感觉到臂弯里有如黑缎般的柔滑摩挲，皇甫宣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她柔静的侧颜，脚下不禁踯躅了……
若是可以一直这般，他愿意让时光多停一刻，只是兀自不舍地多看一眼，这一眼，却能将她深深地刻在心里。
“四公子，车备好了……”老者回首间，微微地一愣，四公子的目光何曾这样为人留驻过。
车已备好，也该把她送走了。
“常庚，这件事，先不要告知七公子。”皇甫宣仰起头，望着晦暗无边的天际，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芒，这天色势将风云变幻，莫测难定。
青瓦白墙的小院，初春三月的风徐徐吹拂，花丛间的丽人，悠然转过了身，“常庚……去叫你的主子来罢……”
初时，她醒来见到一个白眉老者，是往日东宫常遣来传话的近侍，以为一切都是苏妃着意布置，便安心无忧地休养，但时日一久，却不见有苏妃的片言只语，终于察觉如此行事，不似苏妃的做派了。
“郡主，咱家也是奉命行事。还请郡主体恤咱家……”那近侍虽然俯下了身，却听得出是几句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梦鱼正了身，原待还想再分辨两句，却一声清越的嗓音打断。
“长庚，你退下罢。”那宫人闻声，拂袖垂眉一拜，撵步退至园外。
梦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撇过头，看清了进来的人影……
是皇甫宣，玄色袍衫丝缎流溢的华褛在那弧形的拱门边，冉冉地曼舞。
自那时病榻一别，再见时，原来皇甫宣也可以有这般清雅的风华。
皇甫宣幽幽抿住了唇，对着她，璃玉样的眼底，徘徊起些许暖暖的流光。
她默默地垂下颈子，把眼眸里浓浓淡淡的水色，全都遮在了长长的翦羽下，“是你救了我……把我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面前的人，他的心……缓缓地沉落，他们之间，将要横亘着什么呢？是家仇，还是国恨？俨或许是不能泯灭的殇痛。
“我只想你……在这里住上一年……”嫩黄的迎春，在温煦的春风里绽开了娇小的花蕊，轻轻采下一朵，放进她的手心，“郡主珍视之人，我亦保他们无恙！”
她垂着的颈子，一点一点……抬了起来，乌亮亮的目光里，几分的从容，几分的毅坚，没有他想见的惶怯，反而好似已经洞透了一切，“一年之后呢？”
他微微失神，在这恍惚的一刹间，明白了七弟的情殇，这样的女子值得七弟钟情一生。
“我会来接你……”怔忡转身间，不觉广袖已被新枝勾芡了嫩绿的汁水。
身后，她杏色的唇瓣里却淡淡溢出了笑，已经没有必要再追究他眸中闪烁不定的深意，如果短短的一年，就可以换取他人的性命，苏妃的，李琛的，父王的……或许还有更多人的性命，那样的话，自己就算待上几年，又何妨呢？
这一年，她安然处之。
这里名唤“水方”是一个不知距京畿多远的小镇。
水方的民风淳朴，乡音浓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里的乡人只知道祖祖辈辈长久在此居住，不能从他们口中打探到外界的消息。
这里，似乎古往今来就是一个桃源——与世隔绝。
真是难得的一方清静地，她美眸中泛起了波澜，不久就在镇上开了一间医馆，每日男装示人，日子平淡似水，却也自在随心。
仰视清空里掠过的一两只鹂鸟，触动了她心底蕴结的惆怅，一年之后，她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人间……
微雨朦朦的马蹄声里，她无声地垂着翦羽，乌溜溜的长发瀑墨似的滑在膝间，又被她捻起几缕，细细地绕在指上……
听着车顶上淅沥沥的雨声，她的遐思也随着珠雨跳跃的轻吟，飘得很远，也许在水方的这一年里，外面已经翻天覆地，大周就像是被蚁巢侵袭过的堤坝，岌岌可危，经不起一场横空劈来的血洗——倾覆，在情理之中。就连苏妃身边信赖多年的老人儿，都会变成皇甫家的暗人，其间隐晦，岂是一朝一夕所能蹴就。
只有她，远离了世间的一切，在这水方沉静的一年中，心无旁骛地圆了一个梦，有了一个自己的医庐，足以令她回味一生。
想到这，她抬起眼睑，瞟见倚在窗棱边的人影，犹疑了一下，开口道，“你这是带我回京么？”
“你父王和母妃现在很好，我把他们安置在京畿郊外的一处别院……”皇甫宣撩开窗帘，淡淡地别过头去，或许，她无从知道，也未必明白，这已是他最大的退让。
似是不经意地掠了一眼车外的景致，远远的，是一丛又一丛看不真切的山峦，像极了她眼下的迷茫。
“你会有新的身份……”他没有转过脸，却因听见她轻轻的叹息，虽只像微风碾过了一粒尘埃，也让他的声音起了一丝褶子。
她又低下了头……是因为他的旧疾，他那后背曾有过的重创，一击之下损及心脉，若只是如此……
“我不留在你身边，也可在你需要之时，为你诊治。”乌黑的长发，已经在指间绕了很多的弯，无谓贵贱，一个郎中的身份足够。
“朕现在是大燕的皇帝……”他的手，忽然用力拉下了帘子，隔断了那些迷迷蒙蒙的山峦，也隔断了她所有的遐想。
她的呼吸，此时也一窒，错乱了适才的淡定，……心里的种种揣测，这一瞬成了真，她不再争辩，因为争辩了也只是一种徒劳，发丝终于还是纠纠缠缠，结成了一团，猝然一扯，几丝断发躺在了掌心，真的是……理了还乱。
从此，她便是振国将军卫斐失散一十八年的女儿，卫紫若。
为什么，堪堪地不肯放过她？
看着她恍惚苍白的侧颜，他心中隐隐一痛，但也暗暗抹去了最后的一点迟疑，这样的她，应该让更珍爱她的人来护佑。回京之后，就给他们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