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说完,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酒喝完了,他站起身来,用力把空
酒瓶扔进水中,酒瓶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沉到水底下去
了。
父亲笑了起来。
“你看这酒瓶子,一根直肠子,灌满了水就得沉底。我们这些人也是直肠子,
遇到事情不会打个弯儿,结果是吃了亏。
有的人一生都在做假,吹吹拍拍的,现在反而是走红吃香。儿子,多学着点吧!
别学爸爸,也别学那些小人。“
父亲临走时,把自己的大英纳格手表留给了陈成。他笑着说:“这玩意儿不错,
走得准,从来也没骗过我。不像政治那东西,没有什么准头,闹不清什么时候就快
了,就慢了。有时候,还掉过头来走。”
说完,他又笑了,笑得爽朗、开心。
第二天,他就死了。
造反派没有打他,只是逼他交待问题。整整围攻了一天。
当晚,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杀了。他用的是裁纸刀,先是把腹部切开了,
肠子流了一地,然后才是刺中心脏,手法准确有力。
当年,在洪湖苏区打白匪军时,他是以玩梭标出名的。
事后,有人说曾听见他在办公室里笑。笑声很大,好像笑得很开心,但是不知
他在笑什么。 .陈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甚至还和机关造反
派的头头握了手。
那是个女人。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张嘴就是政策的女人。
陈成贴出了退出红卫兵组织的声明,揣着一把匕首走出学校。
校门外,周奉天和宝安、顺子在等他。
“陈成,你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奉天用身体拦住陈成,压低
声音说。
“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办,不用你管。”陈成没看周奉天一眼,脸绷得紧
紧的。
“看你是条汉子,我想管。”周奉天又往前逼了一步,“告诉我,陈成,怎么
帮你的忙?”
“不用。”陈成侧开身子,绕过周奉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九时,造反派的女头和一个女伴走出了机关大门。她们推着白行车、边走边
谈着。下了便道,正要骑上车子时,暗影中闪出一个人拦住了她们。
这个人眼睛里冒着火,手里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说,我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逼的他,谁害的他!”
女人惊恐地向后退着,声音颤抖地说:“……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他是自
杀……”
“打白匪的时候他怎么不自杀?过雪山草地,几天吃不上一颗粮食的时候,他
为什么不自杀?现在他倒自杀了,到底是为什么?是谁陷害他,逼着他自杀的?你
说r ”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你父亲,是畏罪……“
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她的身后又闪出几条黑影。一把锐利的蒙古刀一下子
就剌进了她的腹部。她哎哟了一声,摔倒在马路上。手上扶着的自行车也摔倒了,
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女伴吓得惊叫起来。一把又粗又长的刮刀顶住了她的脸。
“你要敢叫唤,我戳烂你的舌头!”
二十年以后,陈成仔细地研究了父亲的日记,才隐隐约约地猜到,那个女人,
就是父亲“乱搞”过的惟一的女人。
他挺为父亲遗憾,竞“搞”了这么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
19
王星敏不同意和周奉天他们一起去外地,尽管顺子一再花言巧语地劝说,她还
是坚决地拒绝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躲到外地去呢?
但是周奉天清楚地意识到,王星敏一定会遇到麻烦。因为,与她作对的也是个
女人,而女人是最会记仇的。
他决定去找陈北疆。陈成认识陈北疆,愿意从中调停一下。
在后海中学红卫兵总部看见陈北疆的第一眼,周奉天就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恐惧。
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竟是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
娘。他觉得在这个姑娘身上,有着一种超人的决心和意志,有着一种天生的驾驭一
切的气质。
“你们是王星敏的什么人?凭什么我一定要按你们的要求去办呢?”当陈成很
婉转地说明来意以后,陈北疆冷冷地问。
“我们是她的朋友。我们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被人任意欺负而不管。”周奉天
强硬地说。
“你是谁?”陈北疆轻蔑地看了周奉天一眼问。
“周奉天。”
“流氓头子?”
“过去是,现在也是。”
“你要干什么?来打架?”
“来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王星敏。”
“是她让你来向我提出请求的吗?”
“她并不想求你。是我,我求你帮个忙。因为,我起过誓,一定保护好王星敏。”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绝不会放过你!”
“挺有意思的。请问,你打算怎样报复?”
“选择一种你最害怕的报复方式。”
“你怎么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因为你已经在王星敏的身上用过了。”
“脱光衣服,给男人看?”
“不仅如此。”
“还要干什么呢?”
周奉天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狠狠地说:“轮奸。”
陈北疆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默想一下,然后用极为平常的语气缓缓地说:
“你记住,我今天已经认识你了。以后,我还要抓住你。
然后,打死你。“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当然,在打死你之前,
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哭叫声。“
“那好嘛!咱们两个人都发过誓了,是吗?”周奉天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杀机,
像锋利的刀一样刺向陈北疆。
“是的,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的。”陈北疆仍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天,天气很热。秋老虎发威,太阳发着狠地烧灼着大地,似乎地球上的一切
水分都被它烤干了。但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很冷,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冷得浑身发抖。
陈成抬头看着天上。一片看不真切的黑雾正掠过太阳。
他认出来了,这片黑雾就是命运。
20
王星敏意识到自己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早晨,她长跑回来时,隐约地感觉列树篱后有人在冲她指指点点的,好像还听
到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
整个一上午,不断地有人朝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但是没有人进来。
下午,母亲支派她去副食店买酱油。进店门时,她突然感到后背上一阵灼痛,
好像是远处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刺中了她。她回身来,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看见
了那双美丽而又平静的眼睛。
那是陈北疆。
两个姑娘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陈北疆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晚上,有人上了房顶。他们小声地说着话,还不断地来回走动,头顶上不时传
来屋瓦的断裂声。
王星敏摊开高等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整整做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题都做错了。
她笑了,笑自己。
陈北疆也是一夜没合眼,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棵树下,任凭露水浸湿了头发和衣
衫,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小院内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子。
她知道在那扇窗于里面的王星敏正在干什么。她仿佛看见了王星敏那瘦削的肩
膀、那秀美的头发和端庄、美丽的面容,看见了她全神贯注地做习题的神情。
她的眼角湿润了,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进嘴角,是咸的。她太
爱王星敏了。如果王星敏能够顺从自己,听从自己的摆布,那该多好啊!自己一定
要好好地珍爱她、保护她,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是,本能又告诉她,王星敏不仅不会顺从自己,而且,还是自己最危险的敌
人。她那种自强不息的意志,自尊自重的品格,独立不羁的精神以及绝不向强权低
头的傲骨,不都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吗?
爱不成就恨,得不到的就毁灭掉。陈北疆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心情平静下来。
天快亮了,周奉天快该来了吧?
刘南征和陈北疆站在一起。前半夜,他蹲在树下睡着了。
现在,他毫无睡意。他贴近陈北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陈北疆似乎没
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北疆,”刘南征吭吭哧哧地说,“我有一个愿望,非常强烈,逼得我不能不
告诉你。”
“什么愿望?”陈北疆淡淡地问。
“我想,想吻你。”刘南征憋红了脸,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可以。”陈北疆的眼睛仍然注视着王星敏的窗子,冷漠地说,“但不是现在。”
“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打死周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