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他正纳闷,陈北疆来了。
聊了一会儿闲话,陈北疆说起王星敏。她说,王星敏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在政
治上已经很难翻身了,所以就拼命读书,妄图在知识上和精神上压倒我们。因此,
我们不仅要在政治上彻底战胜她们,而且要在精神上、气质上战胜她们。
刘南征问:“王星敏的气质很好吗?”
“是的,就像一尊女神。”
“我们应该怎么办?”
“摧毁她的意志,使她永远丧失尊严。”
“就像对付女流氓那样,把她扒光了打吗?”刘南征吃惊地问,“这不是逼良
为娼吗?”
“对。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就是要让她们自贱自弃,自己毁了自
己。”
过了好一会儿,刘南征说:“北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什么词?”
“亵渎神明。”
送走陈北疆以后,刘南征上床躺下,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又一下子惊醒
了。
不好,段兵肯定要出事!
他太了解段兵了。段兵的父母阵亡以后,刘家收养了他,从小与刘南征相伴长
大。他为人正派、诚实,有时甚至非常倔犟。只要他认为是正义的事,豁出命来也
要干到底。
五九年,刘伯伯和老伴分手。另娶了一个年轻的文工团员。刚上五年级的段兵
愤怒地给刘伯伯写了一封绝交信,自己搬着行李随刘妈妈走了。
为这件事,老头子在婚宴上还哭了一场。
必须马上找到段兵。刘南征叫醒几个人,开着学校的吉普车向城里赶去。
此时,已是凌晨一时了。
顺子和老江湖赶到学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看押人犯的红卫兵在熟睡中被唤醒,很不耐烦地说,边亚军是重犯,今晚无论
如何也不能让你带走。见一面也不行。
明天,等头儿来了再说吧!
顺子声色俱厉地说,边亚军是上边一场重大斗争的重要人证。无产阶级司令部
急着要找这个人。出了事,你能负得起责吗?今晚可以不带走人,但现在一定要见
他一面。
那个红卫兵被如此重大情况惊得差点几没跳起来。他慌张地穿好衣服,立即去
找边亚军。可是,人已经不见了。
有人说,头儿把边亚军带走了。可是头儿呢?也没了踪影。
二十几个在校的红卫兵都慌了。乱哄哄地到处找,但踪迹全无。有人回忆起,
段兵今天的行动很反常,又是让人给边亚军看病,又是给他送吃的,闹不好,是他
私放人犯,隐匿重要人证吧?
人们一下子卷入了一场重大的阶级斗争,紧张得不知所措。顺子在一旁又是要
打电话向中央报告情况,又是威胁说,人跑了,你们都是同谋。火上浇油使气氛更
加紧张。
急中生智,有人说,下午段兵让人收拾了五楼休息室,会不会藏到那儿去了?
当人们终于把门撬开时,都惊呆了。
日光灯明晃晃的亮着。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布满了血迹。
地板上,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体。一具,侧身倒在墙边,面朝里,像是睡着
了似的。另一具,倒在窗下。窗子已被推开,窗台上都是血。看得出,他曾经想要
从窗户里跳出去。幸亏他又及时地昏死过去,这是在五楼!
地上全是血水,使人无法下脚。这是两个人的血,流淌到一起了。
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老江湖愣了半天,才发疯似的跑到窗前,伏在那具人体上
号哭起来。
顺子走过去,照着他的肋叉子狠狠地给了一脚:“老狗操的,还不快去找车。
耽误了事,我要你的命。”
吉普车开到校门口时没有减速,差一点儿撞上从校门里面出来的一辆三轮车。
刘南征从车上跳下来,看到三轮平板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死了。
他的心猛地一紧,惊问道:“段兵?”
“边亚军。被打死了。不过,他也打死了他们一个人。”
押车的红卫兵一边回答着,一边催着蹬车的老头儿快走。
刘南征看清了这个人:细高个儿,穿着一身柞蚕丝军装。
五官还算端正,但眉宇问却透出几分狡诈和流气。
这个人绝不是红卫兵。
三轮车走远了,刘南征沉思着钻进吉普,开进学校。
段兵被人们用一块大黑板抬下了楼,停放在楼前的操场上。战友们现在还没有
弄清楚:他是罪犯,还是英雄?
15
他这两天正在犹豫,走还是不走?
他是个画家,解放以前就很有名气了,特别是在东南亚的侨胞中,他的画是人
们争相收藏的热门货。
全国解放时,他不顾人们的劝说,带着两个儿子留在大陆,而老婆却带着女儿
去了香港。
解放以后,他曾经振奋过。但是政治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峰。接着又是低谷。
每一次被共产党鼓舞起来的热情,很快又被共产党发动的运动浇灭了。文化大革命
则使他产生了彻底的绝望感。
他已经老了,他的事业再也经不起岁月的蹉跎了,走吧,向南,偷渡港澳。每
次下定决心要走,都使他心酸落泪。他舍不得祖国的,hJll美景,舍不得温馨的故
土,更舍不得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朋故旧。离开祖国,事业也就彻底完结了。
家已经被抄了几次,自己用毕生心血和全部家私收藏的字画精品被胡乱地堆放
在潮湿的小南屋里。屋门还上了锁,贴了封条。
幸运的是,自己准备的那笔路费还安放在院内的青砖下面。数目不多,但是偷
渡港澳用来买路,是足够了。
上半夜红卫兵叉来翻腾了一次。剐走,下半夜又了一拨,这次一共是两个人,
手里都拿着刀。
“我这家已经被抄过十八次了,连老鼠洞都捅过几次,你们还来干什么?”老
画家气愤地说。
“他们抄他的,我们抄我们的!”
“你们可不能撬那个锁呀!门上有封条,你们开了封,我可吃罪不起呀!”
“我们也有封条。他们可以贴,我们也可以贴。这年头,谁都是齐天大圣。”
“你们手脚轻点,那些都是古画儿。”
“我们不稀罕这些破画,我们要找钱。”
“你们是什么红卫兵,简直就是强盗!”
“老头儿,眼力不错,我们就是强盗。”
“那你们滚出去!滚!”
“可以。给了钱,立刻就走。”
“我是穷画家,没钱。”
“那好吧!我们要往这些画儿上撒尿啦!”
“别,千万别!我老头儿求求你们了。”
“那就快拿钱!”
第二天,老画家把在大学里闹革命的两个儿子招回家。
父子三人商量了一天,哭了一天。最后下了决心,走。
路费少了五百元。老画家从小南屋里拣出一个画轴,叹了口气,说,拿它买路
吧!
16
王星敏不吃、不喝、不哭,只是看书和睡觉,三天了。第四天,崔援朝来看她,
发现她瘦下去一圈儿。
崔援朝似乎也瘦了,眼窝儿黑黑的。刚一进门,她就哭了。
“星敏,我家也被抄了。昨天晚上,机关造反派来了好多人,整整折腾了一宿。”
“是吗?你爸爸不是革命的老干部吗?怎么也被革了命?”王星敏从床上坐起
来,淡淡地问。
“他现在是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已经被隔离审查了。”
崔援朝抹了抹眼泪,坐在椅子上。
王星敏给她倒了杯水,没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什么可说的。
过了一会儿,崔援朝没话找话地问:“他们把我父亲的笔记本都拿走了。有几
十本,是他参加革命几十年的工作纪录。”
王星敏看着崔援朝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你没想办法做出交换吗?”
“用什么去交换?这怎么可能呢?”崔援朝不解地问。
“用你们高干子女的傲慢!”王星敏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造反派没有
逼着你脱光衣服吗?当着许多男人和女人的面?其实,你的裸体应该更好看,更有
交换价值,金枝玉叶嘛!”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又接着说:“你们在抄我家
的时候,逼着我这样做,我遵命了,就为了一些字画,一些打算献给国家的字画!”
她的眼眶里溢满泪水,她把脸仰起,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我真不明白,这
到底是为了什么?”
“星敏,你就别说了。我已被红卫兵总部除名了。现在,咱们是一样的人了。”
“一样?怎么可能呢?”王星敏冷笑了一声,“我想了三天,想明白了一个道
理。你们逼着我那样做,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出自于很深的、很强烈的阶级意识。
我们都是和共和国一同出生一同长大的,但是在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