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1 / 1)
冬末春初,山上的梅香灌满了整个城。地上厚厚的积雪,梅枝上也斑斑点点的堆着,风一吹,飘飘洒洒落下来。
天寒地冻,上山赏梅的人很少,零零落落穿梭在林里。
山上的风柔和中包着锋利,看旁边的侍琴脸颊通红,还在尽兴陪她赏梅不禁笑了,让她去山下把车里的火炉燃着。侍琴犹豫一下,看看林间也没什么人,便就先下去了。
面前有一处高坡,数十株梅昂然绽放,花瓣剔透,花蕊嫩黄,比身侧的几株更具情味,忍不住走近前去。
忽然听见一声吟叹,转头,看见一人正立在梅树下。
洁白儒衫,朴素淡雅,纤尘不染,仿佛与白雪粉梅相融。
那人想必也听见了声息,转脸看过来,眉端上挑,星目柔和,大有雪梅之姿,此时与她目光相遇,微微一怔,然后从容作揖。
她也回过神来,福了一福。
“公子有礼。”
他轻声还礼,“姑娘有礼,小生方定中。”
她微微一笑,道,“定之方中,作于楚宫。”
他一愕,有些讶异于她的敏捷,不禁一笑,如和煦的春风,融尽山上冰雪。
……
马车停下,身边的侍琴轻声唤了声,思绪被拉回,深吸口气,起身下车。
府邸门前高挂的灯笼蒙上了一层白布,门前接待客人的门仆满脸的戚伤,看见宫里的马车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言御下车,直往院里去。整个院子都是肃穆的白。因为是会传染的病,先前来看望的人并不多,现在人去了,不得不来凭吊,都站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唱礼的太监一声吆喝,都知道皇后来了,连忙上前见礼,乌压压跪了一院子。
言御仿若不知不觉,直往前堂去。侍琴冲唱礼的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便依例唱道,“各位请起。”
众人站起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冯博昊和荥容对了一个眼色。
柳木青棺,东西横放。案上白烛,袅袅飘烟。
方定中孑然一身,并无亲人,因此也没有人执孝还礼,棺木前只跪着一个家奴。
站在门前,晨光自身后洒落,长长的身影映在地上,一步步向前走,仿若跋涉而来,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一路来,走过千山万水,错过了彼此,即便这样,即便没有相守,还有相知,还有知道彼此安然的欣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这个世间,都觉得她是错的,再没有人能够了然那初春雪梅下的悸动。
洁白的儒衫裹在身上,像初遇那次一样。这是他的心愿,没有显赫,没有高贵,质本洁来还洁去。上挑的眉端,如裁的鬓角,只没有黑夜里闪耀的星星一样柔和的目光,那样的安详,面对死亡。
胸口抽搐,喘不上气,扣在棺沿上的手因用力而煞白,暴出细细的青筋,像在水中痛苦挣扎的游龙。眼里却没有泪,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浸在冰窖里一样寒冷,压迫着呼吸,一个挣扎就会爆裂全身的冰寒,只是还没有泪没有泪。
……
他一袭月白夏衫坐在竹下,娇翠的绿衬得清俊的面容稍稍柔和一点。
她侧过脸去看他的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子,紧抿着的嘴角,目光聚焦在手中的书上,仿佛不知世间何年。
她一时童心盛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手指柔柔落在额头,轻缓滑出一道弧线,在鬓边落下。
他觉得痒,伸手握住她的手指,目光仍留在书上,口中只轻轻说着,“别闹。”
任他握着手,嘴角悄悄撇下去,道,“但得一并蒂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但得一并蒂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当时只道是寻常。
侍琴站在门边,阳光下,满院的人,庸庸碌碌,管家走过来,这样的病没有三七凭吊,立刻就要出殡。
屋里,那个身影也慢慢踱出来,一步一步,艰难缓慢。
到门边轻轻挥挥手,不管不顾众人,径自上车去。
院里响起鼓乐声,戚戚哀哀,宛转凄厉,那样哀怨的缠绵,渗到骨子里。忽然想起那年那日进宫,明媚的阳光,鲜亮的凤服,心里却低沉压抑如没有温暖的冬夜,绝望从心底上涌,无从挣扎。
秋天来了,园里的绿叶红花大片大片坠落,失了早前的鲜艳妩媚,落入泥土。
秋雨凄凄厉厉,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屋里焚着香炉,驱逐那潮气。
碧纹幽幽叹了口气,“这秋雨真是。”
侍琴问,“请太医了吗?”
秋痕轻声道,“娘娘这是心病,偏又不能对人言,我刚刚去找鹿太医没找到,说是告了三天的假,今晚上才能回来。”
雪影道,“那还不是要等。”
众人不语,秋雨淅沥。
半天,侍琴又想起来了,问,“怎么两位皇子还没回来。”
这样一说,众人才想起来,今日也不是上山的日子,应该早就回来了。
雪影忙应承下来,带人去找了。
剩余的几人依然站在廊下。
雨天没有太阳,夜色早早就降临了。
宫门边传来脚步声,秋痕就笑道,“一定是雪影带着两位皇子回来了。”说着迎上前去,看清来人倒是微微一怔,忙施礼请安。
侍琴碧纹听她声音,知道是宁淳来了,也连忙上来施礼,又迎着他进屋去。
宁淳面无表情进了屋。
没有点灯,屋里一片漆黑。侍琴把明灯点着,屋里明亮起来,看见眼前情景不禁一怔。
言御坐在软塌上,目光茫然,盯着面前的方桌,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在灯光下耀耀生光,是印刻封位的皇后金册,旁边是一方印,下方端正,上身是一展翅凤凰,雕工细腻,栩栩如生。而言御自己,一身寻常衣服,木簪束发,竟然脱去了身上的华贵。
宁淳本来就满腹心虚无从说起,此时见她这样,稍稍有点无措,半天才在软踏上坐下,转脸又挥退了侍琴。
方桌上拢住的红烛结了个火花,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分外清晰。
终于,他说,“你这是做什么?”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叹息。
半天,她应,“物归原主。”很诚恳地回答,没有宛转虚伪。
隐隐有丝怒气,看到她的神情又很快烟消云散。
恍惚想起小的时候,他与兄弟的感情并不好,母亲圣宠优隆,自己也很得重视,兄弟间他总是被忌讳的一个,他知道,所以总是处处小心,不惹母亲伤心,受了排挤总默不作声走开。要说有什么开心的,就是每个月会去沐王府做客,博昊,昭阳,荞云,宫外的孩子没有那么多计较,是真正的孩子,对他也没有那么多想法,在一起玩闹起来也从不把他当皇子。博昊玩起来最疯,有一次带他们爬出墙外看花灯,最后几个孩子全都走散了,让大人好一顿骂。母亲虽然疼他,立起规矩来也从不问青红皂白,博昊自身不保,荞云胆小,昭阳年幼,每次都是她出来求情,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母亲很疼她,看她跪在地上叫姑母,总狠不下心,他也就逃过很多次处罚。
母亲逝去后,他内心沉默,外在玩世不恭,先皇疼他,近乎溺爱,却总有理不完的朝政,别人更是少有关怀,不过虚应事务。偶尔去沐王府,同样失母的她很坚强,对他诸多照顾,他也一直以为,总有一丝默契存在他们之间。
现在终于知晓,那只是一厢情愿。她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甚至没有尝试。
就像今天,她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这辈子从出生就顺当显赫,连皇位都是手到擒来,只有她,只有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即便这样,还是不放手,怎么能放手。
常常舒出一口气,放缓声音,“如果不想住在宫里,就先散散心,江南的行宫新近又翻修了,要不就去那里住一段日子。”看看桌上的东西,又道,“这两样东西不是想还就还的,好好收着罢!”站起身往外走。
她看着他走到门边,微弱的光下身形单薄,忽然说,“沐王府。”
他想想,道,“也行。”半天又道,“好好保重自己,瑞儿玮儿还小,少不得母亲。”门帘轻轻一响,出去了。
灯光下,眼里聚起水气,慢慢氤氲开,在眼眶旋转。谁能说谁错了,谁没错,世上最无奈的是感情。
侍琴进来,轻轻说,“娘娘。”
她侧脸避开刺眼的光亮,声音平稳,“瑞儿玮儿呢?”
侍琴知道瞒不住,轻轻道,“还没找到,碧纹雪影都带人出去找了,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转脸讶声问道,“这是怎么说?”
“晌午两位皇子在御花园玩儿来着,琮皇子瑜皇子好像也都在,本来玩得挺开心,后来不知道怎么争闹起来,好像……好像又是琮皇子起的头,然后就动起手来了,听当时在一边的小路子说,开始两位皇子没动手,后来琮皇子好像又说了什么,瑞皇子气的不行,上去就打起来了。”
站起身往外走,侍琴连忙掀起帘子,知道言御要亲自找,转脸吩咐点灯。
雨停了,空气里满是秋意的萧瑟。
东西南都找过了,往北面寻找的还没回来,一排明灯领路,直往北面的花园去。
假山下亮着一盏灯,雪影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两位皇子快回去罢,娘娘肯定都等急了。”
雨后的地很滑,这一片平时少有人来,斑斑点点都是青苔,侍琴扶着言御,一边又向那边道,“雪影,娘娘来了。”
微弱的灯光下,宁瑞宁玮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头上身上湿漉漉的,看来在雨里坐了很长时间。宁玮看见言御来了,慌忙站起来,怯怯唤了声母亲。宁瑞低头坐着,脸色苍白,知道言御来了,不自禁地缩了缩身体。
言御柔声道,“你们兄弟这是怎么了,这么晚怎么不知道回去?”转脸又问宁玮,“哥哥怎么了?”
宁玮看看宁瑞,又看看言御,轻声道,“回母亲的话,今天中午在御花园玩,三哥和我们比赛玩儿来着,后来三哥输了,他就骂我们,开始我和哥哥都没理他,可是他后来又胡说八道,说哥哥,说哥哥不是您的亲儿子,哥哥要打他被我拉住了,可他后来还妄议母亲,所以,所以我也没忍住,和哥哥一起揍了他……”
秋风起,寒意生。
侍琴轻轻唤了声,“玮皇子……”欲言又止,担心地看了眼言御。
言御半日没说话,然后在青石上坐下,伸手握住宁瑞,轻声道,“瑞儿,怎么不说话呢?是母亲来了。”
宁瑞身体不自禁一震,抬起脸轻声唤了声母亲。
言御微笑着,摩挲着他的手,“瑞儿是生气宁琮污辱母亲吗?”看宁瑞点头,又道,“瑞儿,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管你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胄,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想要坚定地活下去,就要学会应对艰险的方法。在面对侮辱的时候伸出拳头揍人固然是一种方法,可是如果你遇到一个你武力打不败的人,这种方法只能让你更危险,所以,要想赢,就必须先坚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面对伤害的时候把危险化小化无。”
宁瑞轻声道,“母亲,我懂了。”
言御欣慰地笑笑,搂住了他。
宁瑞忽然又抬起脸,眼睛里带着惶恐,“母亲,三哥说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还说我父亲母亲早就死了,是真的吗?”
言御的声音柔柔的,道,“瑞儿,如果你父皇有一样宝贝,只能给你和弟弟其中的一个,你会和弟弟争吗?”
宁瑞摇头。
“你的亲生父亲和你父皇是亲兄弟,他们从小很要好,可是长大了,他们慢慢疏远,你的皇爷爷有一样宝贝,他把这宝贝送给了你的父皇,你的亲生父亲很生气,而且有很多小人在身边挑拨,他不甘心下就来夺,失败后羞愤自杀。你父皇其实很为难,他也并不想要这宝贝,可这东西是你皇爷爷亲手交付,不可以随意送人,所以就没给你父亲,没想到最后弄得你父亲自杀,他也一直很难过。”
宁瑞怔怔听着,又问,“那我母亲呢?”
言御见他脸上满是失落,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很残酷,心中一动,想了想才道,“瑞儿知道送子娘娘吗?世间的小孩子都是送子娘娘派使者送到凡间来的。其实你原本就是我的儿子,只是送子使者送你来的时候走错了地方,让你流落在外两年,才让你回到母亲身边,外面很多人不知道,所以才胡说八道。”
宁瑞抬起脸,“真的吗?”
言御微笑,“真的。”
宁瑞眼泪哗啦啦下来了,一下扑进言御怀里,像一头小幼兽一般将头埋在言御肩上寻求温暖。言御轻轻拍着他的被,眼里一阵潮湿。
半天,宁瑞醒转过来,抬头道,“母亲,我原本也不相信他的话,我揍他,不是因为他说我,是因为他污辱母亲。”
言御微笑,“母亲知道,只是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要注意方法。”
转脸拉下宁玮,握住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要想坚强,你们必须让自己强大,兄弟之间骨肉相连,母亲给你们说过十根筷子折不断的故事,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只要你们兄弟同心,就一定能平安度过。”
牵着两个孩子往回走,秋风很凉,两个孩子不禁瑟缩起来,言御将他们搂在怀里,坚定地往回走。
天地灰蒙,万物苍茫。深秋的早晨,风带着寒意缠绕树木,枯叶轻轻滑落,厚厚的堆积在地上。夜里落了霜,此时正浓,枯叶荒草上一层晶莹。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呀’地开了,推开厚重的历史,露出沧桑的面容。
几辆马车缓缓驶出,上官道往东去。
宁瑞掀起车帘,看窗外的风景,转过脸,轻声问道,“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皇宫?”
眼睛里有小小的胆怯,属于孩子的无助布满脸庞,宁玮也抬脸看她,眼里有丝丝的伤痛。言御微笑着,“因为母亲不希望你们继续活在皇宫里,这样的生活对你们没有好处。”
虽然有一点迷惑,还是没有追问,半晌宁玮轻轻问,“母亲,我们还会回来吗?”
言御点头,握住他们的手,“等你们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并且成长为擅计谋却远离阴谋的男子汉的时候,我们就会回来。”
路两侧参天的树木慢慢落在身后,前面是连绵不断的树林,道路悠长,难忘其端。天际处,朝阳升起,暖洋洋的橙黄色,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落叶上的霜遇热溶化,点点滴滴,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