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1 / 1)
胡老爹的臭豆腐摊摆了三十年,三十年如一日在醉仙楼边安下摊位,无论刮风下雨寒冬严雪从来没有例外。从小家里很穷,吃不上饭是常事。那时候小街上有个卖臭豆腐的老头,乱糟糟的一蓬头头发仿佛从来没有梳理过,常年刁着老旱烟,一身衣服满是油渍,邋邋遢遢的样子,可是他的臭豆腐卖的非常好,摊前的队伍常常排到街角。有一次,饿极了,被臭豆腐的味道吸引过去,那天大风雪,摊前没有人,恰听见卖臭豆腐的老头咳喘起来,一张脸涨得青紫,看着他偷了两块臭豆腐也没有力气上来追打,也是一时的恻隐心,转回身给老头捶了半天老头才咳出一口痰来,顺了气息。从那以后,老头出摊,他就在一边帮忙,一直到最后老头去世把臭豆腐的秘方交给他。
当年他来醉仙楼边摆摊儿,还被人耻笑不已,谁都知道醉仙楼有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在这天天飘着山珍海味鱼翅鲍鱼香味的楼边卖小小的臭豆腐,简直是班门弄斧。事实的情况就是,胡老爹不仅站稳了脚跟,还挣钱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然后也有了孙子。
醉仙楼前是一条宽敞的青石道,道路两边都是有名的店铺,常常有达官贵人出没,车如流水马如龙。醉仙楼西边有个小巷,常有些小商小贩摆些小地摊,胡老爹的摊子就摆在巷子口,正面对青石路。
三十年了,闲暇时,坐在凳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或繁华或凄凉,许意气奋发许黯然落魄,都淘尽在飞扬的尘土里,哪里留下一丝痕迹。
像往常一样在老地方安下摊位,拿出烟斗装上烟丝‘啪嗒啪嗒’抽起来,天还早呢,谁大早上来吃臭豆腐。想是天气太热的原因,今日巷子里也很是冷清,只一对小夫妻,在地上铺了块红布,上面散碎放着些小玩意。见胡老爹看他们,男的连忙赔了个笑脸,女的看起来病怏怏的,也连忙跟着笑起来。胡老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算是招呼,转过脸继续抽自己的烟。
抽了半晌烟,觉得渴,这样的闷热天气,身上满是黏糊糊的汗,拿出铜壶喝茶,刚喝了一口,就听见人招呼。茶水咽下去大半,还有一点呛在嗓子里,忍不住咳喘了几下,丢下铜壶,用袖子随便抹几下嘴巴,一边拨开锅炉上压着的生铁,一边陪笑着问,“客官要几份?”
面前站着两位公子,胡老爹也是有阅历的,一看就知道两人必然不是凡人,身上的衣服精致脱俗,只怕是霓裳坊也找不到这样的料子。左边的客人贵气浑然,沉静处满是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势;另一位清俊儒雅,面容肃穆,不苟言笑。
尊贵的那位笑着对旁边的人道,“定中啊,平日很少来这种地方罢,这小小的臭豆腐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另一个就笑道,“皇……公子说笑了,臭豆腐也是一绝,大俗就是大雅。”
胡老爹麻利地做好两份,浇上酱汁,先递给左边的那位,唱了一声,“黄公子您拿好嘞!”接着把另一份递给右边的,也跟着唱了一句,“丁公子您慢着点儿!”
他自诩聪明,不想今日却实在张冠李戴了。那两位公子都不禁笑了笑,却也不理会。‘丁’公子一手拿着臭豆腐,另一手就探进袖子里,一摸,愣住了。‘黄’公子看他面色,倒是全然不在意,挥挥手说,“咱们先进去,会有人给的。”说着冲胡老爹点点头,率先进了醉仙楼。
胡老爹看他两人走了,倒是微微一怔,不想这样华衣卓尔的人倒掏不出两份臭豆腐的钱,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追进去,不自觉面前又多了几个人,一个胖子满面是汗,一张白嫩的脸热得通红,身后跟着两三个身量不足的小子,都是低眉顺眼的神态。
胖子匆匆忙忙丢下一锭银子,跟着进了醉仙楼,在门边又站住了脚,冲街角比了个手势,那边一直站立的几名精壮打扮一看就是练武之人的汉子就跟过来站在门边,胖子低声吩咐几句,留下这几人,匆忙进去了。
胡老爹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不禁转头对那对小夫妻唠嗑,“还真是有钱的主儿。”
那小夫妻正在争执什么,男的把女的往外推,女的扭扭捏捏不肯向前,这时忽然听胡老爹说话,男的慌忙陪笑着应了两声,转脸又推女的,口中低声说着“你不去,……银子……”什么的。
胡老爹摇着头转过脸来,拿着火钳把生铁压在炉火上,阻止火势生长,然后继续抽旱烟,‘啪嗒啪嗒’不住口,半天抬眼看看天色,眯着眼睛支吾着,“浓云密布,暴雨来喽。”
轰隆隆的雷由远及近,从远古而来,带着炸开大地的鲁莽气势。乌云密布,天阴沉得吓人,仿佛再低沉一点就要扼住呼吸,没有一丝的风,平日花枝招展的树木此时也收了风流,静默立在墙角。宫墙的绿瓦白墙在黑暗的天空下也失了鲜艳,仿佛失去水分的鲜花,呆滞地枯萎。
王保贵抽着烟,一脚踢开面前的门,门撞在墙上,‘哐当’一声巨响。昏暗的屋里几个小太监正在掷筛子,忽然见有人闯进来,近前的一个立刻转过身来,吆喝着,“哪个兔崽子啊?”后面的几个一阵慌乱,很快也收拾妥当,跟着站起身。
王保贵‘嘿’了一声,扬声骂道,“兔崽子,瞎了你的狗眼,睁开你的狗眼,是你爷爷我。”
几个人这才知道是王保贵,连忙陪笑这围上来,“是王总管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下。”一个挥着袖子擦凳子,另一个颠颠儿地捧了一碗茶来。
王宝贵根本不吃这套,一把搡开要扶自己坐下的手,接着‘啪’地打落捧来的茶碗,张口骂道,“我捶死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样明着取乐子,他妈的你们不想活,老子还不想死呢!在房里赌,简直他妈的不要命了。”
太监们被骂得一瑟缩,一个乖觉的就上来陪笑着道,“公公息怒,小的们是想玩来着,可刚摆出来您就来了,并没有玩。”
王宝贵拿着烟斗就往那太监眼上戳去,直把那太监烫得‘咝咝’作痛,口中只骂着,“你小子当老子的眼是你的狗眼,睁眼看不见你们搞什么猫腻,趁早收了这套,老子玩的时候,你爹还穿开裆裤呢。”
另一个连忙上来,轻声笑着,“公公恕罪,小的们是看今天上面……所以也偷着悠闲一回。”
王保贵喷出一口烟,重重‘呸’了一声,唾沫星子直窜,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猪狗都比你们有福气,还想玩,这宫里有你什么地儿?!”
几个小太监知道今天被抓着活该倒霉,挨一顿骂总比吃板子好,都恭顺地低着头,做出一副悔改的样子来。
王宝贵骂了半天正起劲,忽然听见宫门边传来声响,立马住了嘴侧耳倾听,半天走到门边向那边看,正看见一行人从宫道上走过,走在后面的一个小太监正巧也往这边看,一眼见他远远立在门边,极短的时间里传递了一个眼神,又匆匆忙忙跟上去。
王宝贵怔愣地看着那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拿着烟斗的手不自觉地垂下,烟丝掉下落在手上,烫得他一激灵,很快回过神来,抬手把烟斗递给一边也正在张望的小太监,自己匆忙往御书房去。
御书房里已经点亮了明灯,光亮透出窗,微微的亮落在廊前的黑暗里。
那个与他对眼的小太监恰巧立在门外,此时看见他,不等招呼,蹑着脚步过来,轻轻叫了声,“师傅。”
王宝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引着小太监转到房角,这才着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不该这么早回来啊。”
小太监想来很是机灵,也不兜转啰嗦说些废话,口齿清晰地道,“本来相安无事,卓总管带着侍卫跟着,皇上虽然知道倒也没说什么。中午进了醉仙楼,本来和方大人吃着饭聊得正欢,不想哪里来的疯婆子,站在桌前不走,拉着方大人直叫‘公子’,还说什么‘沐王府’之类的话,方大人面色都变了,只是忍着不发,皇上想是吓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卓总管把人拉下去。”
“然后呢?”
“然后皇上不再说话,闷闷喝了两杯酒,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
“方大人呢?”
“方大人在宫门外请旨告退,皇上随意挥挥手只顾向前走,我偷偷看方大人站立半晌,才转身离去了。”
风大雨大,雨水被吹进来打在身上。
王宝贵低着头沉默半晌,才又抬头道,“你现在去栖凤宫一趟,皇后今日也出宫了,要是已经回来了,就把刚才的话一字不漏禀报上去,要是皇后没回来,侍琴在,也就顺便说了,要是侍琴也不在,就算了,别人问起,只说皇上想看娘娘回来没有。”
小太监答应了一声,又迟疑着,“那这边……”
王宝贵推了他一把,口中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呢。”
小太监匆匆忙忙去了。
天空的乌云已经完全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的黑暗。灯点着,沉闷的房里就又多了份燥热。白花花的光落在明黄的桌椅坐塌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卓子立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身普通打扮的衣服想是临时找来的,紧绷绷地裹住圆滚滚的身子,面颊脖颈上满是汗珠,成河地向下淌,扑簌簌打在衣服上,却是不敢伸手抹拭一下,眼睛只盯着面前正来回踱步的两只脚。
半日那脚步忽然停下,正落在眼前,怔愣愣抬起眼,正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慌忙又低下头来,就听得说,“朕出去走走,不许人跟着。”
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结结巴巴应声‘是’,面前那双脚已经走出屋去。
硕大的雨点砸下来,屋瓦墙壁上都是一阵‘噼啪’响,墙角的翠竹突然遇袭,很有点慌乱,摇摆着枝叶躲避风雨。
走到栖凤宫门口正撞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赶出来,那小太监一见他不禁倒抽了口气,低头跪在一边,宁淳倒是不知不觉,茫然地走过去了。那小太监偷偷抬头看看,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走了。
正是大风大雨的时候,平日满院的侍女太监,这时想来都跑进屋里躲雨去了。迈上台阶正要进屋,正巧里面有人一掀帘子出来了,侍琴低声叮嘱什么,雪影不住点头,一抬头看见面前站了个人都不禁一惊,雪影面色不禁就变了一变,侍琴倒是沉着镇定,笑着道,“这么大雨,皇上怎么没撑伞?”说着迎宁淳进去。
雪影怔怔地看着他,侍琴冲她使个眼色,道,“去沏壶茶来。”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出去了。
屋里昏暗得很,也没有点灯,侍琴慌忙把那几盏金凤展翅的琉璃明灯给点上,口中笑着道,“皇上来的不巧,今日平西王府冯将军的小女儿满月,娘娘被请去喝喜酒了,可能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回呢。”
宁淳坐在软塌上,明亮的灯光下面无表情,一身寻常衣服不如平日的鲜亮,素白的光泽衬得脸色有些肃穆,听见侍琴的话也不作声,半天才说,“你出去罢,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侍琴不禁微微一怔,连忙又笑着应了一声,躬身退出来了。
出门正撞见碧纹秋痕捧着茶壶点心,看见侍琴就道,“姐姐,茶水。”侍琴摆摆手,领着两人到偏房,着急问道,“雪影呢?”碧纹道,“不知道,刚才过来说皇上来了,姐姐让我们过来侍候,然后又走了。”侍琴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便道,“皇上不用侍候,想是今天累了,过来坐坐,你们先等着,有事我会叫你们。”说着便出了偏房,悄悄站在正房门边,侧耳听屋里的动静。
屋外的暴雨下的远远近近,雷声轰隆隆从天而降,哪里听得见凡间一点声息。
十几年了,屋里的摆设从来没有更换过,桌椅书柜床榻都是刚入主栖凤宫时添置的,只有窗幔帷幕时日长褪了颜色,多少要顾及点皇家威严才注意更换。有时想添置些什么摆设,她总是笑着说,“这边的东西都够用了,不用添了,宫里内务支出居高不下,我说着别人,也要以身作则。”
书桌上还放着笔墨纸张,想是早上起来临帖子还没有收,毛笔架在笔搁上,笔尖早已凝固住了,白玉柄很光滑,忍不住摩挲两下,这种笔一套十二支,当时送她时她笑着直说太贵重了,眼里倒有掩不住的欢喜。
不奢求,懂满足,从容淡定的女子很少,他拥有,并且青梅竹马,并且夫妻结发。
真的拥有吗?
把毛笔放回,却没有搁稳,在桌上滑转几圈,落在桌与墙的缝隙里。探进手去捡,碰到了毛笔,手一动,又触到别的,顺带着拿出来。
失落在墙角多年,潮气浸染,纸张已经发黄,拿在手里,嗅到尘封的味道。
这样的纸张封面每日里要翻看数十甚至几百次,触手即知。打开,时日久远,字迹却没有模糊,依然清晰,独特的隽永飘逸。
熟悉的隽永飘逸。
“吾皇足下,……忽闻凶信,雷惊霆震………………惟含悲忍痛,致力于公,以不负圣望………………叩首。”
世间有多少事会‘雷惊霆震’?
又有多少事必须‘含悲忍痛’?
老天爷是公平的,这样的‘惊’‘痛’也让他承受了一回。
合上奏折,就着书桌墙壁的缝隙,手指一松,一阵摩擦声后的接着一声轻响,奏折黯然落地。
一个闪电耀在空中,撕破黑暗,透进窗来,照在惨白的脸上,只那目光炯炯,如燃烧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