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1 / 1)
压抑的黑夜,天空仿佛在墨中浸染过,抬头望去,好像是一块大黑布自上压下。官道两侧柏树森森,夜风中阵阵的‘唰唰’声,应合着急行的队伍,禁军将士们举着火把向前行进,快中求稳。楚王一骑当先,身边皆是猛勇壮士,中间的八乘马车车速极快,周围护军重重,后面跟随长长的禁军队伍。
马车内很是宽敞,雕木画栏,四角各挂着一个明黄色的丝袋,丝袋中各有一个硕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氤氲汇交,车内的光亮朦胧柔和。车上垫了厚厚的几层棉被,宁淳平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面色依然苍白,眉头倒微微放松,保元的汤药里加了抑痛的草药。言御盘膝坐在一边,看着宁淳的面容,偶尔掀起窗幔向外查看,点点的火把光亮聚集,照亮了半边天。
车门边的矮桌旁坐着侍琴与碧纹,正用小火炉熬奶茶,不一会儿端过来给言御。言御微微摇头,侍琴就劝道,“娘娘今日粒米未沾,身体如何撑得住?回到宫里又是好忙,还是用一点吧。”言御听了,只得接过茶碗用了几口。
马车忽然一顿,手中的茶水差点泼出来,忙忙递还给侍琴。碧纹不等吩咐,打开车门上的小窗向外探望,只见前方灯火通明,分明是支数量庞大的军队。
外面传来楚王的声音,“什么人阻拦圣驾?!”接着就是兵刃出鞘的声音,黑夜里随风传送数丈。
半天没有回应,然后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不是回答楚王,而向马车这边高声道,“末将冯博昊恭迎皇上皇后圣驾!”
碧纹脸上溢开笑容,转脸道,“娘娘,是冯将军,多迎了十五里。”
外面楚王正自疑惑,也不敢掉以轻心,高声问道,“冯将军如何知道皇上今日回京?!可是有人通传?”
冯博昊还不及回答,车内言御已经出声,“有劳冯将军出城远迎,请速速护驾回宫。”
两队人马汇合一起,护送马车向前安全行驶!
浓烈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寝殿,依然没有明灯,远处是浅色纱罗罩住的红烛,床边是悬住的夜明珠。宁淳躺在床上,面色依然苍白,却已经舒缓许多。床边临时设的矮塌上,言御盘腿而坐,手撑住面额正瞌睡。
天渐渐亮起来,曙光在地上投下窗棂的痕迹,秋日早晨的清凉也丝丝地透进来。雪影并两个丫头轻轻放下帘幔,‘噗’地吹灭烛火。
侍琴轻轻进门来,雪影冲她比个手势,侍琴点点头犹豫一下,向里面走去。夜明珠柔和的光辉下,言御的面容带着憔悴,眼窝下灰暗的一片。侍琴上去轻轻唤了声,“娘娘!”言御应了一声,忽然就一惊,抬眼往床上看去,一眼看见宁淳安然无恙,舒口气,抬头道,“怎么?”侍琴轻轻道,“各位大人已经连夜赶回,现正聚集在雍和殿外等候旨意。”言御也未作声,半晌起身下榻,至床前看了看宁淳,才往外走。
侧间碧纹正在熬发散的药,一个小钵架在火炉子上,里面的药汁在高温下升华成烟,散发在空气中,嗅入肺里神清气爽。看见言御过来,忙站起身,正要开口,不自觉鼻腔一阵难受,忙侧身以帕掩口,平顺呼吸才请了个安。鹿展源坐在书案边正写着什么,听见碧纹的动静抬眼,也忙站起身。他未到而立之年,脸庞俊秀,身材挺拔,面色有着太医惯有的冷肃。
言御道,“鹿先生,如何?”鹿展源道,“娘娘放心,圣上不出三月定可康复。”言御点点头,道,“有劳鹿先生。”转身吩咐侍琴道,“更衣上妆!”
鹿展源碧纹躬身送她离开,等门合上才各自回座。鹿展源就拿起刚才写的方子递给碧纹,碧纹接过看了看,疑惑地道,“这是?”鹿展源又提起笔,低头淡淡地道,“你正值信期,气虚体弱,又受了风,只怕要染上寒症,按这方子抓药,吃一副就好了。”碧纹面容‘唰’地飞红,咬唇不语,半天才道,“多谢!”转身下去了。鹿展源低头行书,仿若未闻。
雍和殿众臣皆列队在外,大都忧心忐忑的样子。忽而几个交近的对个眼色,或者前后几个小声议论起来。兵部侍郎林瑞雄沉不住气,迈前几步至列首的楚王身边,低声唤道,“王爷。”楚王转身见是他,皱眉道,“回去!一会儿旨意就到。”林瑞雄连忙退回去。
“皇后娘娘驾到!”
言御着朝服戴朝冠由太监扶着出来,皇贵端庄,气韵华发,众人连忙跪倒施礼口称朝号。
言御静静扫了一眼众人,道,“众位大人请起。”待众人起来,又命身边的小太监宣纸。
小太监取出圣旨,高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体违和,难慰民政。朝中事务,交付楚王总理,并内阁荥容,工部胡梦得,兵部李安泰协作。各部职责各尽,万忌倦怠,躬身为民,以明朕心。钦此!”众人忙跪倒接旨。
言御道,“皇上突遇飞祸,有劳各位大人辛劳,待十天半月圣体痊愈,必然大宴群臣,普天同庆。”众人谢恩,声势恢宏,然后躬身退下。
言御站立原地,身后的侍从们也不发一言。秋日的晨风从廊上掠过,枯叶就纷纷落下来,带得心底一阵凄凉。
退下去的冯博昊又转回来,上前轻声唤道,“娘娘。”言御低声道,“殿内说话。”引着博昊进殿,一干太监侍卫留在殿外。
“……臣接到密旨,立马行动,留京的禁军并守城卫队整军待发。臣按密旨的意思,拨一千士兵密守晋王府,查看动静,一有异常,立刻拿下。然后下令封锁城门,除非臣等迎驾归来,其余他人皆不准进城。监守在外的兵士禀报道,高鹏丁震等一干人曾深夜拜访晋王府,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来去俱是行色匆匆。”
言御轻轻一‘唔’,道,“自皇上登基,晋王就被削了兵权,手下除几个死党,也没什么能干的帮手,翻不起什么大浪,只是他为人缜密,行事阴险,蛀虫虽不可怕,也要设防。这一次,他们必然是冲着蒙古使者去的,皇上出事,献蒙古马的使者难逃罪责,必然掀起轩然大波,边境的冲突在所难免,皇子们尚在襁褓,自然要选出主持大局的亲贵,楚王虽然位高,到底没他这个亲叔叔来的名正言顺。他一摄政,夺位就是早晚的事了。”
博昊问,“娘娘如何打算?”
言御沉吟一会儿,道,“现在朝政交由楚王,多少镇得住晋王一点,只是京城内外的兵马调动一定要多加注意,皇上伤势未愈,朝中出现什么波折都不是小事。”微笑一下,又道,“请冯将军多多费心。”
压抑的气氛得到缓解,博昊也是微微一晒,道,“娘娘放心!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个小太监进殿来,附在言御耳边低语几句,言御面色一变,很快又如常,对博昊道,“就这样吧,有劳冯将军了。”待博昊躬身退下,自己连忙往内门走去。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博昊在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悄悄的一阵恍惚,很快又醒转过来,向外面走去。
秋天的早晨,有淡淡的伤感。
在寝殿外守卫的小卓子恨不得把脑袋拧下来,面前的几位嫔妃已经纠缠半天了,大有不进去不罢休的劲头。一再申明这是旨意,皇上小疾,暂不见各宫主位,可是这几位仍然没有退回的意念。
苗妃满面的愁容,眼睛里满是坚定,哀声道,“卓公公,我们也知道是旨意,不敢违背旨意,更不敢让您抗旨,只是求您进去和皇上说一声,让我们几个见上一面。”
小卓子‘嗐’了一声,缓声劝道,“几位娘娘,这上面的旨意,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商量的余地。真要让您几位进去,奴才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苗妃急了,又和小卓子争论起来。
后面的胡妃,严嫔,柳嫔,何眉还有新进宫的几位新人聚在一起,都是忧心忡忡地样子,看小卓子很坚定地阻拦,身后一排侍卫也是一副默然的样子,知道硬闯不是办法。何眉急得直跺脚,低声对严嫔道,“这个狗奴才实在可恶,硬是拦着不让咱们进去,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严嫔撇嘴道,“哼,早晚有一天收拾他!咱们稍安勿躁,前面有妃娘娘们打前阵呢,要进去一起进去,进不去就一起回去,反正大家一起,也不吃亏。”何眉看向边上的胡妃,正和柳嫔并几个新人站在一起,低声道,“她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她那边的丫头要不行了嘛?!”严嫔冷笑一声,嗓音阴冷,“是要不行了,也是报应!老天爷也不长眼,又送了一个在她肚子里。”何眉也是冷冷一笑,“就怕她只有生丫头的命。”两人站在一起,低声冷笑着。
另一边,柳嫔柔声安慰着胡妃,“不怕,朝凤一定不会有事的,小孩子家的,小时候生点小病,长大了身体好着呢。上次朝莺还吵着闹着要找姐姐玩,哄骗了好久才稳下来。”另一边新进来的张才人,刘才人也劝着,“还是放宽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胡妃早已没有新进宫时的娇艳,亦不复得宠时的傲然,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发式衣物的也都是马马虎虎,下身是宝蓝色敛皱裙,上面是浅绿色锻袄罩着一件绛紫色的坎肩,不细看几乎看不见微微隆起的小腹。听了众人的劝,哑着嗓子道,“朝凤病了,也就罢了,再苦也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皇上遇到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
柳嫔听了这话也不禁低了头,同是母亲自然知道做母亲的难处,皇上真要有什么,孤儿寡母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着,当然这话是一定不能说出口的。
新进来的吴才人素来心直口快,忙着安慰胡妃,也不及思索,冲口说到,“胡妃娘娘放心吧,皇上与朝凤公主父女血缘,命息相连,公主不会有事,皇上也不会有事。”话刚说完,便发觉几人正看着她,除胡妃有隐隐的感激,其他几个都有嗔怪的意思,自己想想这话也不吉利,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柳嫔看严嫔何眉往苗妃那边挪近,忙道,“我们还是快和苗妃娘娘一起求求卓公公吧。”说完就往前逼近几步。
一群女人逼上前来,小卓子虽然紧张,却是不为所动,一步都不退让。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路妃文佩过来了,手里抱着皇长子。到这边,一句话都没说,搂紧孩子往小卓子面前一跪。小卓子唬了一大跳,众人也是愣住了。
文佩面容上满是决绝,眼睛紧逼着小卓子,“卓公公,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本宫要问你几句话,也要求您一件事。本宫要问的是,皇上遇祸,不见朝臣,为何连亲人都不见,公公自称奉旨行事,据本宫所知,皇上自受伤就一直昏迷不醒,一个人都没见,那么公公是如何奉旨,奉的是什么人的旨?此其一;其二,即便皇上下旨,不见各宫的主位,那么亲生骨肉呢?本宫怀里的是皇上的亲亲骨血,是皇上的长子,难道皇上在病中都不能儿女绕膝,什么人给公公那么大的权力,阻拦众多妃嫔娘娘觐见圣驾不说,更阻拦骨肉相见?!其三,也是本宫要求公公的事,一切一切想必公公也做不了主,本宫也不敢怪公公,只请公公网开一面,放我们进去,一切责任由我们几位承担!”
苗妃站在一边,听了这般这般,心里不禁懊悔没有带皇子过来,此时事关重要,顾不上许多,跟着也往下一跪,哀声道,“公公,我们都跪在这里求公公了。”
其余妃嫔看这两位都跪下了,也忙的一跪,胡妃与柳嫔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跟着跪下了。
小卓子惶恐地退后一步,连忙抢上前来扑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哀声求道,“各位主子娘娘可要折煞奴才了,求您们快起来吧,奴才就是死一百次也受不起您们这一跪啊!求您们饶了奴才吧,奴才确实是奉皇上的旨意行事的呀!”
文佩盯着小卓子,道,“那么请公公把皇上的圣旨拿出来,让我们亲眼看见才能相信。”
“这……”小卓子一阵语塞,面孔涨得通红,额上的汗不停流淌下来。
“既然路妃娘娘想要看圣旨,卓公公奉上就是,怎么能违抗路妃娘娘的命令呢?!”一语未了,言御已转到廊上。
众人一阵静默,胡妃柳嫔并几个才人早已低下头一言不发,苗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已。
言御鸟瞰众人,将一干反应收进眼底,旋即扬起嘴角,淡定地看着文佩,道,“路妃娘娘的问题问的好,恰巧本宫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路妃娘娘,这几个问题正巧也可以回答路妃娘娘的问题。其一,皇上既然未见一人,那么路妃娘娘是怎么知道皇上一直昏迷的,莫非路妃有千里眼顺风耳?其二,妃嫔也好,皇子也罢,再亲再贵也抵不上圣旨一句话,难道路妃要恃贵抗旨?其三,路妃娘娘常侍圣驾,难道不知道圣旨也可以口传的吗?”说到最后,已不无讥讽,又道,“说了这么多,只怕路妃娘娘还是不相信,好在皇上此次不仅是口授,更有笔墨。来人哪,把皇上的圣旨拿出来给路妃看看。”
一个小太监匆匆走出来,跪在文佩身边,展开圣旨。
文佩的面色早已惨白,身体摇摇晃晃,眼前一片模糊,却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圣旨上的字迹便也模糊不清,只一个玉玺红印鲜艳夺目。不自觉搂紧怀里的孩子,孩子从睡梦中惊醒,一看那么多人,不禁‘哇’地哭出来。
整个院里,只有孩子的哭声,来回撞击在院墙上,飘散在树木间。
言御微笑道,“众位心系皇上,心情可以理解,只是皇上旨意明确,本宫也是爱莫能助,各位若是想陪着皇上,大可以继续跪下去,若是觉得不大妥当,也可以回去等候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先就是胡妃道,“谨遵皇后娘娘的旨意!”起身退下去。柳嫔也跟着退下,接着是严嫔何眉几位才人。
苗妃也忙陪笑道,“皇上的事也有劳皇后娘娘了!”连忙退下。
文佩是最后一个走的,言御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仿佛怕丢下什么,转过宫墙,失了踪迹。
轻轻嘘了口气,抬起头,秋日的阳光依然灼热,耀进眼里,有淡淡的伤痛。
小卓子已经站起身来,叫道,“娘娘。”言御淡淡道,“辛苦你了!”
身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雪影出来,焦声道,“娘娘,皇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