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蓼花厅里欢声一片,平西王妃带着刚过门的新媳妇进宫请安。一些熟识的女眷进宫里问候,被言御请到厅里,也陪侍在一边说笑。
博昊的媳妇身段适中,面容秀丽,眼睛里满是柔和,却极是怕人,言御和她说话,也只敢怯怯地笑。几位王妃夫人都是熟识的,和平西王妃也都交好,第一次看见新人,都有表示,她怯笑着道谢。在边上坐的李夫人见她拘谨,笑着拉她在身边坐下,她不敢推辞,侧坐半个身子。
言御拉着平西王妃道,“王妃真是,这样的大事也不进宫来和我说,倒是博昊哥哥和皇上说了,我才知道。”平西王妃笑着道,“娘娘莫怪,真的不是有意的,原来万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巧事。这孩子是我娘家嫂嫂的侄女,家里遇见一点事情,只剩下她父女两个。上次娘家那边来信,说是让他们进京来我这里,我想着王爷长久不在家,博昊又忙,来个姑娘做伴也好,便答应下来。在府中住了些时日,我倒是没多想,博昊偶然看了却是喜欢,在我面前透了口风,就成全了一桩好事。”
一边李夫人赔笑着道,“王妃有福,这就是戏台上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两个有姻缘,所以让她千里迢迢到京都来,这上天注定的福气逃也逃不掉,以后的好事更多呢。”众人也附和着说起来,那新媳妇只低头微笑不语。
静王妃笑着说,“这孩子面如满月,生的这般好,命里说不定旺夫兴子,您还不催着抱孙子?”平西王妃笑道,“我不急您倒急什么,现在我有媳妇了,孙子定然是早晚的事,不会去您府上抢了,当日一句戏言,王妃记挂这么久,怕是夜里睡不着吧。”众人想起当日的事,哄地一笑,静王妃也满面笑意,几位陪侍的夫人又和静王妃说笑起来。
平西王妃看言御也是笑盈盈的,见下面正说笑,没人在意,拉着她手低声道,“家里忙,没有进宫问候。娘娘最近受累吧,宫里两位主子有喜,娘娘定然是细心照料的。”言御看她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有忧色,心里明白,却只是一笑,“宫里的事都有专人管着,我也放心,不过太医那边和下面服侍的也常来禀明情况。”身边人多,不想多说,又笑着对平西王妃道,“王妃的媳妇真是不错,娴静端秀。”平西王妃一笑道,“娘娘过奖了,这孩子就是老实,平日里话不多,做事却是很好,有她照顾博昊,我心里放松不少。”又放低声音道,“家里清寒,从小也是受了不少苦,所以乖巧的令人心疼。前阵儿天气陡变,我受了点风寒,她衣不解带服侍,我心里暖暖的,只当她是亲闺女。”言御点头微笑道,“姨娘有福。”
一边静王妃看她二人拉着手轻言细语说个不停,笑道,“娘娘和平西王妃说什么体己话呢,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知道您们亲如母女,可也别这么明显,让我们这些人眼热。”平西王妃正要笑着说回去,言御早出声道,“正说荞云怎么没来呢,好一阵没见她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
静王妃陪笑道谢,“多谢娘娘记挂,荞云这两日不舒服,我看她面色不好,怕进来惹娘娘心烦,也就不敢带她进来。”言御道,“天气乍寒还暖的,别是受了风寒吧?”静王妃道,“可不是受了风寒,我也不让她出去,早晚定省也不让她上来,只让她在房内养着,这两日方才好一些。”
言御叹息道,“荞云生的弱,一点风都受不住,亏得王妃疼她。”又吩咐下面,“等会儿让高太医跟着王妃过去瞧瞧。”下面应声出去传旨。静王妃忙起身谢了。
众人说笑一回,已近晌午,便起身告辞。言御送到厅外,众人说不敢,言御只得住了脚步,看一行人远去了。
回到栖凤宫,侍琴上来沏茶,言御摆摆手,侍琴只得收了茶碗。
在书桌边坐下,早上起身临的帖子还摊在桌上,碑文帖的力道深厚,写在宣纸上映透纸背。一方端砚在右,狼毫的笔搁在上面,笔尖早已干了,墨汁浓厚,毛发凝固在一起。拿过帖子看一会儿,又喊侍琴,“把这些都收了吧。”恰巧侍琴出去了,秋痕听见吩咐过来,把砚盖上放到一边,毛笔递给雪影拿下去清洗,把帖子收起来放到墙凹里,和其他帖子摞到一块儿。
言御房内的布设别具风格,里外隔开的两间和几案桌椅之类都是宫内的旧例,不过比寻常妃嫔的居处更华丽宽敞些,其他也没什么突出。言御不是爱好奢华的性子,房里只放着一些陈设古董,没有额外添置奇珍异宝,所以房里空阔质朴。外间照旧是帷幔隔开,凤嘴吐珠的金钩挂起绛紫色的幔,拖曳下层层瑰丽的流苏。东边的书房依旧,但常用的橱却不是像寻常宫里一样,只在墙边搁上宫制檀木雕花的橱柜,而是在墙上凿出穴洞,按琴棋书画之类的物品制成凹空。这样一来,墙壁上放着常用的东西,省了房内的地方,又陈列了物品,也间接成了摆设,看起来开阔大方又别致精巧。皇宫里只中宫这样的设计,东西几个宫里再没有这样的心思。
言御看的书多,也经常练字,墙壁里都是书笔墨之类。秋痕把帖子放下,看见旁边的琴穴里放着的古琴,她性子外露,胆子也大,想起素日的疑惑,便笑着对言御道,“娘娘,这琴摆在这里很久了,却从来没见您用过呢。”言御听了,便也看向那琴。琴身古朴,色泽素淡,也无装饰的雕刻,长久未用,虽常有人擦拭灰尘,给琴弦上油,但在穴洞里孤零零放着,仿佛被拘禁一般,看起来落寞寂寥。
秋痕见她并不答话,也不敢再说什么,正好侍琴掀帘子进来回禀,“娘娘,饭摆好了。”言御‘嗯’一声,“昭阳说过来的,等等她吧。”
一语未落,外面传来娇脆的声音,“不用等了,我来了。”昭阳进来,一把搂住言御,扭股糖似的撒娇。言御笑着拉她过来吃饭。
宫里节省用度,言御身为表率,三餐极是简便,中午正餐也只五六道菜,两份汤。昭阳看见糖醋里脊早欢呼起来。
狂吃半天,肚子□□分饱,碧纹上来盛汤,看言御仍然细嚼慢咽着,道,“姐姐,你早上做什么的?”言御也未抬头,道,“平西王府的新媳妇进来请安,正好外面一些府宅的女眷进来问候,在厅里坐了一会儿。”
昭阳问道,“晋王妃来了吧?”言御‘嗯’了一声。
昭阳眼睛一转,又问道,“什么时候散的?”言御道,“午饭前半个时辰就散了。”抬头看她,“问这个做什么?”昭阳道,“这就奇怪了,我刚刚从外面进来,正巧碰见晋王妃出去,看见我忙是一笑,神色极不自然,也没说话就急匆匆过去了。看她那样子,像是从西边出来的。”
宁淳登基后,溱王一党猢狲散,晋王一派审时度势,收敛锋芒,在朝中中规中矩,并无甚过,故而虽没有先前风光,倒也没有过分落魄。这晋王妃是个心内颇深的,常常进宫请安,在言御面前也总陪着小心,胡妃柳嫔有喜后,更是天天过去问候。胡妃是个爱排场面子的,她常带着稀罕的东西过去,极尽奉承之能事,胡妃对她也很是欢喜。前一阵,言御颁下旨意,谢绝关雎掬柳两宫的访客,她也不敢违旨过去,没想到背地里有这样的举动。她自然是思量着胡妃得宠,生下的若是皇子,皇长子之母的光芒闪耀,只怕皇后也要倒退一射之地,所以功夫不敢少下。
昭阳虽年幼纯真,这个道理也是懂的,冷笑着道,“她真是好计谋,明里不敢抗旨,只背地里偷偷来,白日里尚且如此,黑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暗携私带呢。西边那位也真好胆量,皇后的话也敢违背,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看言御无所动,又道,“现在情况不定,要真让她碰见福气生下皇子,还不……”不等说完,已被言御轻斥一声,“乱说什么呢!”微蹙眉头,又轻声道,“用膳的时候不许说话。”
昭阳撅下嘴唇,不说话了,只低头喝汤。言御看她委屈,心下不忍,半天又道,“你下午和我一起到万福寺上香吧。”昭阳一喜,抬头笑道,“好哇。”
一边侍琴上前道,“娘娘要出城,奴婢让王总管准备。”言御道,“不必了,出去还要看看荞云,坐轿过去就好。若说还要出城,不知道怎样烦扰呢。静悄悄去,静悄悄回吧。”侍琴听了,只得作罢,让下面人准备轿马。
虽是冬日,还没到大节,上山求福的人不多,偶尔只见一两个行路。山上草木凋零,和上次春日里又是不同,冬日里的凋零和春日的繁茂天差地别。在山下留下轿马,带着几个丫头往山上走。都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所以并未十分引人注目。
到寺里上香,给了添香油的钱。一边的小沙弥看她一群人虽穿着不甚华丽,那气派却是不同寻常的,且出手阔绰,不像一般的小家子气,所以招待周全。言御看眼四周,见殿东问签的桌案空落无人,便问小沙弥,“不知悟远大师可在寺中,可方便拜见?”小沙弥一怔,又忙说,“施主想见悟远主持,请跟贫僧来。”
被领到后院禅房,沏上茶水,小沙弥去请人了。昭阳耐不住寂静,对言御道,“姐姐,我不在这儿陪你坐了,我出去转转。”言御知她性子急,点头道,“不要乱跑,仔细回去找不到你。”昭阳点头蹦跳着出去了。
房内清雅幽静,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嗅入鼻中,静人心脾。墙上一副菩提字画,还未来得及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外面传来昭阳一声低呼。心内一惊,忙出来察看。
后院的走廊拐角,两人正相扶着。想是昭阳走的快,也没仔细看路,到转弯处和人撞见,猝不及防险些摔跤,被来人一把扶住。昭阳也不知是惊还是怎么,竟只呆呆盯着来人说不出话,也忘记要自己站好身。
言御上前斥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撞到人了吧?”上下仔细看她,见并没什么不妥,才放下心,又道,“还不道歉?”见她眼里一片茫然空无,像是吓呆了,只得自己抬头笑着道歉,“真是抱歉,舍妹冲撞……”看清来人,面上笑容不由僵住,看着来人发呆。
那人也怔住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三个人,两个世界,红尘万丈仿在万里之外。
昭阳先缓过神来,忽然粉面通红,低下头,也不敢看他,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两手绞着衣襟,指节泛白。
那人回神,转眼看着她一笑,冬日里满塘冰水化为春风荡漾,“没事。”
对着两人施个礼,穿过回廊,出院落去了。
齐齐转脸,呆愣地看向他的去处。
后面一声‘阿弥陀福’,惊散万千飞红,悟远大师已立于廊上。
檀香缕缕的房里,一边侍立的小沙弥上来续水。一年没见,真是物是人非,凡间种种不说,山上尘外,悟远已是万福寺的主持。主持袈裟色彩亮丽,灼灼耀目,在悟远身上只是一副皮囊,清远闲和的气度完全不受掩盖。言御看他眉目疏朗,气定神闲,不禁微笑道,“一年未见,不想大师已贵为一寺之主。”悟远微笑,“一年未见,施主也已贵为人上。”
言御哑然,不禁想起那日的情景言语……
“……得此签者,必然贵为人上,享受万人敬仰……”
“……固然相敬如宾,但欠缺齐眉之情……”
半晌回过神来,见悟远看着自己,目中柔和,似在叹息,隐隐的又不是在看自己,空远平和的目光,像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山上下来,一路无话。山上山下两样风景,立于高处,山下一切收入眼帘。到半山腰,言御吩咐侍琴,“你们和昭阳郡主到桃花林那边等我。”又拉着昭阳,“先和她们过去,我一会儿就来。”昭阳今日反常没有问为什么,胡乱点下头,跟侍琴几个下山去了。
言御站着,看她们渐去渐远。
山道两侧密匝匝的树后面转出一个身影。
极默契地,一齐向山下缓步慢行。
夕阳斜下,红轮一般缓缓落到山后。
山间寂静,近傍晚的风呼呼而过。
两个人的衣襟软软飘在风中,有丝丝的凉意,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的声音轻轻的,几乎要被山风吞没,“你……还好吧?”
她轻轻‘嗯’一声,同样几不可闻。
下山,转上山前的路。路上偶尔两个行人,见夕阳即下,都加快脚步往家赶,对路上的两人匆匆投来疑惑一瞥,这样的冬日,太阳已经下山,怎么不着急回家呢?
山下是片平原地,萧索的冬日,土黄的地上空白一片,远远看去,两间茅舍坐落于一望无垠的土地上。
一楹茅舍,黄泥矮墙,稻草遮篷,炊烟如缕。各色枝柳编就的篱笆围一小小院落,院内轱辘深井,一男子正在摇水,一下一下慢慢卷上来。忽而茅舍房门一开,一妇人立在门前,面颊红热,以手作扇,借风吹凉。那男子听见门声回头,也不知是说了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表情,只见那妇人面上慢慢微笑起来,如春日的风,漾荡开来。
那样的笑容荡进眼里,心就纠结起来。
他看向她目光的方向,发现她眼眸中的黯淡,心里一酸,嘴里一涩,手掌便握紧了。
她回神慢慢向前走,他跟在身后,看她的脚步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足迹,心里恍惚,竟然有一种心思,愿意这样跟着前面的纤巧脚步,走遍天涯,走遍海角,寻找一片净土,茅舍炊烟,相视微笑……
前面的脚步停了。
再往前走,转个方向,就可以看见桃林了。
她在等他说话,于是他说,“悟远……”
她已了然,轻轻一唔。
他不再说话,她知道他在等她先走,于是,她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寒风中,背影清秀,足步轻缓,轻软的衣裳飘起,衣上的流苏摇曳在风里。
他觉得手背上有什么东西拂过,伸手一抓,几许寒风泻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