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1 / 1)
天空阴暗的厉害,密布的乌云压下来,一夜的狂风暴雨到早上渐渐收敛,只那片乌黑还没露出晴色。雨水落在屋顶,顺着沿沟滑下,成细细的水线砸在地面上,汇聚了一夜的小水汪一层层的涟漪,沉淀的泥土氤氲开来。院落里的花草凋零,枯败惨淡的土黄颜色,秋冬交替的季节,更显绝望的凄凉。
屋里光线很暗,夜里的风雨狂暴,窗户严密关好,竹帘放下,遮挡窗纸外隐隐的光亮。雨天的早上静悄悄的,廊外也没有人,整个小院落里只有风雨的声音,风湿的味道从外面过来,穿廊入室,透过门帘的缝隙扑打帐纱,带得粉色的鸳帐轻轻飘动。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被,两只胳膊露在外面,肌肤微白,细瘦手臂上的翠镯也失了芳色,孤零零挂着。眼睛微微阖着,通过那一丝缝盯着帐顶,木然无炬。屋顶上的雨滴声微弱,比她的呼吸还要轻,却慢慢砸在心里,微弱的气息承载不住,痛就从四肢百骸慢慢汇聚到心底。
娘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离开的,到死也忘不了那样的恐惧,撕心裂肺的痛。拉着娘的手,眼泪早已流干,捂着嘴巴堵住嚎哭声,眼睁睁看娘的气息越来越弱,干瘦粗糙的手也渐渐没有温度。娘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拉着她的手看她哭,张口想安慰却发不出声音,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像落到地面上失去水分的鱼。
她伏在娘的手上,用嘴唇暖着,便感觉有一滴水珠落在娘的手上。必然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求,娘忽然能说话了。脸上一抹微笑,在昏暗的屋里分外刺眼,张口吐出枯涩的声音,“小佩,小……小佩。”她连忙凑上前去,一边连声问,“娘,娘你是不是饿了?我,我马上去找吃的。”又有什么吃的呢,她们被丢在这个破屋子里已经三天了,没有人来看过她们,没有。娘微笑着摇摇头,微弱地握着她的手,“娘有话和你说……”
“是,是。”她把耳朵贴近娘的嘴唇,说,“娘说罢,我听着。”娘的声音干涩粗哑,撕扯她已经血淋淋的心,“娘懦弱了一辈子,害……害了自己,也……也害了你。以后,就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答……答应娘,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管生活多么艰苦,尘世有多少磨难,都要……咳……”一阵虚弱的咳,她忙去抚胸口,娘喘过一口气又说,“要好好活下去。”“娘,你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小佩永远和娘在一起。”
娘温婉地笑,看着她说,“小佩,娘想喝水,你……给娘倒点水来,好吗?”“是。”她慌忙点头,拉开门跑出去,到后厨,韩大娘不在,连忙倒水出来。雨稀稀落落滴在头上身上,手只顾着盖在碗上,又急又慢地跑回来。“娘啊,水来了。”到门边喊一声,进屋到床边,看床上的情景,手中的粗花瓷碗‘啪’摔在地上,一地泥水……
雷声隆隆,雨雾密布。外面大娘的声音传来,尖锐刺耳,“那样不守妇道的人,死了活该。我早说她桃花眼犯□□,老爷不听,现在被人扣了绿顶子不说话了,我说两句还发脾气。哼!这样的人早死早超生,韩大娘你还愣什么,还不快找人抬出去埋了,那样的痨病可别过了一家子……”
穿着孝服跪在地上,外面一切入耳不闻……
多久没有想起娘了,这大半年来事事万变,终于清闲下来了,这样的雨又勾起心里深处的痛。三四个月过去,天凉了,情淡了,只有孤寂依旧。
一阵风过来,手臂上发冷,却不知道拢紧被子。帘子被掀开,屋内一亮,一股苦苦的药味传来。浮香进来把药放到桌上,到床前掀开帐纱,柔声说,“才人,该用药了。”她不说话,只微微侧下脸。浮香见了,上前扶起她,垫着枕头靠在床头,又端过药碗,用勺子喂到她嘴里。
她用了两口就别过头去,只盯着帐纱上的鸳鸯绣纹。浮香见了,心下一叹,把药搁到桌上。过来屈膝坐在床边,半身犹立在地上,轻声劝说着,“才人这病有一阵了,迟迟不见起色。太医的方子都以养气为主,必然不是什么重病,才人要放宽心啊。”
文佩听了,也不答话。
浮香看她面色惨淡,竟比风雨摧败的秋草还要灰暗,她心地是很好的,也不比宫里一些势利的奴仆,拉过文佩的手,触手冰凉,忙用手抚摩,温婉劝解,“才人,一下子这么冷清,常人都会受不了,但才人也不要如此想不开。花有娇艳枯败,情当然有浓有淡。进来的几位妃嫔娘娘样貌才艺俱佳,皇上一时新鲜也是有的,天长日久,什么样的出色都要趋于平常。虽说胡妃娘娘和柳嫔都传出喜讯,可皇上春秋鼎盛,以后必然子嗣甚多,谁能长久得胜才是赢家。才人应该安心养好身子,日子长着呢。”一番话过去,看文佩脸色依旧。外面的雨势渐大,雷声隐隐。屋内更暗,温度越来越低,一阵阵的寒湿气从门边扑来,浑身一阵冰凉。
浮香站起身过去把门掩好,回来看文佩还是不知不觉,忙把她两手拢进被子里,两肩处掖紧。文佩随她摆布,也不吱声,眼睛茫然睁着。浮香又道,“才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药不吃,饭不食,岂不是自己作践自己。人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之肤发受之父母,怎么能随意糟蹋。才人不顾自己,总也要想想家里爹娘罢。”
‘轰’一声,空中响起劈天的雷声,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闪电划过,窗布一亮,瞬息暗下。狂风大作,虚掩的房门被吹开,‘咚’一声撞在墙上,随即又反弹回去,在风里摇摆不定。挂着的门帘被压在墙上,肆虐的风透过缝隙,钻进屋里,原本的凉更添寒意。浮香忙过去关上门,屋里一点光线也泯灭了。回头看文佩还是躺在那里,无奈摇头,从桌上端起药预备出去。忽听轻微一声,“浮香……”
嘶哑干涩,微弱的几乎淹没在轰隆隆的雷声里。浮香回头,纱帐里躺着的身影,昏暗的屋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那嘴唇微微张合,隐隐可见。发出的声音微弱,夹杂在雷声里,断断续续,听在浮香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我要吃药。”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风中带着凛冽的寒气。花木早已枯败,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摆,萧索的碰撞声传入耳中。
看手中的帐册,眉目微凝。屋内还没有烧火炉,只香鼎里的热袅袅升起,飘在焖燥的屋里,带来一股清香,压抑的空气就有了清新的味道。转头看侍琴有在鼎内加了把东西,就问,“是菊花吧?”侍琴应声是,又道,“是今年才收上来的菊花,晾晒干净收在锦袋里,这两天有些躁,焚一点好清目醒脑。”
言御随口‘唔’一声,又低头看账。屋里一时静悄悄的,侍琴收拾完便在窗边矮塌上坐了,继续做手中的针线。斗篷是新做的,边领是银色狐毛,下摆上是茸茸的宫制皮毛。今年较往年更冷,收藏的貂皮就派上用场了,制到斗篷里,多大的风雪也不怕。拿银线细细缝着,忽听言御道,“侍书呢?”侍琴忙起身到门外,对雪影道,“娘娘叫侍书呢。”
侍书在偏房和碧纹秋痕说话,听叫知道有事,进来站在桌边等言御问话。言御又看大致看一遍,方才抬头问道,“关雎宫那边的开支怎么那么大,超出份例那么多?”侍书道,“自从喜事传出来,很多人进宫来请安贺喜,胡妃娘娘又经常请人进来玩乐,摆宴请客是天天有的事。太妃寿辰,送得雪参也是宫中的账。太医一天三次过去请脉,没一次是空着手回的,一些东西送出去,又从帐上取钱重新添置。”
言御‘嗯’一声又说,“掬柳宫倒是没见什么破费。”侍书道,“娘娘吩咐下去,这两宫的月例增添三成。柳嫔娘娘自从有喜就很少见外客,整日待在宫里不出去,偶尔只到园里走走,一些应酬只简单应对,掬柳宫原本就花费很少,最近更是绰绰有余。”
言御低头继续看账,半天才说,“你先下去吧。”侍书慢慢退下去。
站起身在房内踱两步,细细思量。这胡妃进宫后颇得圣心,俨然是宫里最得宠的,最先传出喜讯的就是她。这样一来宁淳对她更是关心,每天都亲去探视,原本掩藏的骄纵现出原形,生活上豪华奢侈,一味喜欢外面进来的夫人们的吹捧。柳嫔性格要收敛很多,平日寡言少语,外人面前避让三分。宁淳在那里歇的也不少,不久也有了孕。宫里两位主子有喜,自然是好事,只是胡妃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这一年朝廷灾情不断,黄河泛滥死伤无数,国库空虚,言御吩咐下去,宫里裁减用度。胡妃和柳嫔不比寻常,故而没有苛刻分毫。柳嫔倒罢了,这胡妃断断不能再纵容下去,开销上的事不说,在宫里也不能放任这样的逾距,长久下去,一些有喜的妃嫔还不有样学样。正想着,门外雪影回禀,“娘娘,皇上来了。”侍琴忙过去掀开帘子。
言御迎上来笑道,“皇上来了。”宁淳‘晤’一声坐下。侍琴随即端上茶来。秋痕碧纹站在门边听候,雪影并几个小丫头站在门外当守。
宁淳扫量一圈,屋内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豪华的装设,桌椅几案都是宫内按例的添置。窗边书桌上放着两只笔筒,筒内的笔各色各样,有竹子的,有白玉的,还有檀木的。几本厚厚的册子摊在桌上,想是主人正在阅览。侧边香鼎内白烟徐徐,嗅起来却是舒心活气,便问道,“焚的什么香?”言御笑道,“我这里是不用宫制的香的,都是丫头们收集来的四季花卉,留下花瓣晒干收在锦袋里,偶尔拿来薰房子。冬日里有些干燥,可能是菊花拌了点麝片。”宁淳点点头,低头喝茶。
屋里沉静半天,才听宁淳道,“上次淮阳侯的幺子成亲,宫里是怎么办的?”言御想想道,“宫里都有旧例,这样的事不过依例行事。因为是苗妃叔叔的喜事,所以又要隆重些。”又笑看宁淳道,“皇上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个?”
宁淳抬头看她,那面盘依然娴雅,鬓边的一缕碎发贴在颊上,忍不住就想把它拢上去。端起茶碗,掀开盖子吹开浮着的茶叶,那叶片沉浮在水里,一上一下,缕缕的清香飘出来。“今天博昊进来……”,轻抿口茶,抬头看着言御,口中却漫不经心地说,“原来是要成亲了。”
言御微微一讶,旋即满面喜色,“博昊哥哥要成亲了,怎么那么突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宁淳看她一脸微笑,眼眸里满是喜色,唇角上扬,弧线优美,带得自己心里也欢喜起来,道,“听说是平西王妃娘家的姑娘,跟着家人来探亲,博昊见了有意思,平西王妃也喜欢,就定下来了。”
言御嗔道,“姨娘很久没进宫,竟然是一点风声都没透。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进宫和我说,倒是听皇上说了才知道。还不知道在家怎么欢喜呢,必然拉着人家姑娘不放,姨娘可早就想抱孙子了。”她平日很少喜形于色,话也少,今日高兴说了那么多,宁淳听着,一字字敲在心里,面上就微笑起来,“平西王爷长久镇守西部,劳苦功高。博昊也立了不少功,又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这样的事情定然又和淮阳侯公子的事不同了。”
言御笑道,“皇上说的极是。明天就让宫里准备。”又看着宁淳微笑,“皇上今天得闲,这样的事亲自来说。”宁淳沉吟一下道,“晤,批了一下午的折子,有点累,顺便也过来看看。”站起身,往外看了一眼,说,“天好像快要黑了。”
言御探其意,道,“是啊,要到晚膳时间了。”吩咐道,“让外面伺候的过去把皇上的披风拿来。”看宁淳面色极好,便说,“皇上先坐坐再到胡妃那里,还有件事要和皇上说。”宁淳原在怔愣,听她后面一句又微笑道,“什么事?”
言御道,“我寻思着,胡妃和柳嫔有喜后,外面一些夫人之类的常常进来看望,心意是好的,可这样一来胡妃和柳嫔难免受累。这几个月是关键期,牵涉皇家血脉,不能掉以轻心。我想,不如对外面说,她二人需要静养,一盖不见外客,各府里心意到就好,也不必太过拘礼。再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外面风大寒重,让下面人当心伺候,尽量少让她二人到外面来,即便是一点风寒,也是受不了的。”宁淳寻思一回,抬头道,“嗯,皇后说的有理,就这么办吧。”
言御又笑道,“皇上等会儿到胡妃那里先透个口风,她劳累了一阵,忽然冷清只怕不习惯。”宁淳看她一眼,轻轻‘嗯’一声。
门外送来披风,侍琴出去接进来。言御亲给宁淳披上,系上绳扣,侍琴把披风上下拢紧。收拾完毕,言御道,“晚上风大,皇上当心点,看过胡妃柳嫔早点到苗妃那里歇着。”宁淳看她目光里澄净一片,亮亮的水层里看不出思绪,却还是那样的真诚。心里隐隐有滞气上涌,慢慢汇聚起来,到嘴边却是淡声道,“多谢皇后关心了。”掉头往门外走去。
从栖凤宫出来,后面侍卫太监跟了一帮。胡妃的关雎宫和柳嫔的掬柳宫一个在西,一个在西北,他却一路往北边过来。小卓子跟在后面不敢提醒,只得快步跟上去。宫北较为荒凉,都是树木亭台之类。宫内的东南部是片大花园,树木婀娜,湖泊秀美,宫里妃嫔都喜欢去那里赏玩闲逛。相比之下,北面的树木就要挺拔一些,亭台楼阁也人迹罕至。
小卓子看宁淳越走越快,往树林边去,心里焦急,“皇上……”,两字尾音未落,宁淳回头看他一眼,就那一眼已让他住了口。到树林边,宁淳站住。那样繁密的树林冬日里萧索灰败,枝条孤零零在寒风中,一阵阵的风从林子里出来,扑在身上。天色还不是很暗,树林边的景色看起来异样清晰。一片残存的叶子飘落,在宁淳面前飘荡两圈,慢慢落在杂草堆里。蹲下身捡起来,那焦黄的叶子还有一丝湿气,脉纹细细,捏在手里,掌指摩挲着根茎,两眼却无神盯着面前一块。慢慢站起身,回头一看,黑压压跪了一片,不禁心灰意冷,道,“回去吧。”
天色已黑透了,风更大,林里的声音呼啸。前面两排灯笼引路,后面乌鸦鸦的侍卫跟从,急匆匆的往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