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习惯早起,所以五更天就醒了。身边传来沉稳的呼吸声,扭头看过去,一张俊逸带敦厚的脸透出温热的气息,眉间一抹坦荡,睡眠中看起来有一丝稚气,嘴唇微闭,没有客套的微笑,看起来真实亲近,心里安定温馨。
想起曾经的一段时光,这样的时候早已起身收拾打扫,后院的脏活累活都是她与小霜的,小心翼翼做活,也免不了三两天的打骂。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一阵阵寒意袭上心头,侧耳听茅屋顶上的稻草被风吹落,落在地上发出细微一声,寂静的冬夜里听来就好象砸在自己心上,那样的力道把自己砸落,滑入不知名的深渊……肩上一沉,回过神来,却是他梦中翻身,一只手臂压在她肩上。她骨架娇小,双肩单薄,他一只手臂正好把她拢紧,温热熨贴,鼻尖呼出的热气轻轻扫在她发间。原本的不安被驱散,心神安宁,肢体放松。帮他把棉被掖好,他喉间咕哝一声什么,微微皱下眉头,又睡着了。看他的稚气,不禁勾起一丝浅笑。
躺一会,天麻麻亮,门前廊上传来细碎地脚步声,是侍女预备进来服侍起床。稍稍一动,挪开压在身上的手臂,轻轻起身,小心掩上被子,披上衣服下床。
拿起梳子梳理头发,一缕缕慢慢抚弄,自己闻着也有一股几不可闻的茉莉香味。现在又不是低于人的时候可比,忽然做了被服侍的人,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梳好的发髻一动,自镜中看到他的身形,抚着她的发髻,一只玉簪斜插于上。她会心,从镜中看他俯下身,两人镜里镜外,一左一右,相视微笑。他凝神看她,她脸红低头,抚弄手里的发梳。轻轻转过脸,只觉眉梢一动,竟不知他何时拿黛笔在手。一笔一笔,轻描细绘。画毕,抬起她的下颚,细细端详。青黛拖入鬓间,眼眸低垂,眼睫如扇,在眼窝处投下一道帘影,柔顺情态跃然眉间。他静静看,唇边一抹微笑,忽而低下头,在那眉端烙下轻轻一吻。她羞怯局促,不知要待如何,身边温热一凉,他已抽身离去,在床边柜上拿起外衣。她忙站起身过来,帮他穿好,再套上棉靴。
打开门,北风已霁,残雪莹目。
盆中倒进温水,侍候他洗脸。递上毛巾等他擦过又奉上茶,稍饮一点漱口,低头吐在婢女捧的漱盂里。
在饭厅里摆饭,伺候他用餐。摆上梗米粥,两样小菜,还有一叠笼蒸小馒头。宁淳的早餐一向简单。他看她站在边上忙碌,一会儿递上馒头,一会儿又帮他吹凉米粥,不禁莞尔,说道,“你也坐下一起用餐吧。”
她听了,只得侧身半坐。一边婢女帮她盛粥,她接过放在面前浅喝两口,仍以伺候他为主。
过一会儿,她抬头悄悄打量他脸色,觉得他今日心情不错,犹豫一下喊一声,“王爷……”
他应一声,半天没等到下文,抬头看她。
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想待会儿去沐王府走走。”
他毫无防备,不禁一怔。顿一下,视线挪向别处,淡声问,“怎么了?”
她低下头轻声说, “我与家中早已断了来往,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当日若不是昭阳郡主出手救我,我也没有今日。沐王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说,还收留我那么长时间,算是半个娘家,过来这么久不去谢个恩,只怕有失礼数。”
他沉默良久未言。
她低着头,明显感觉他有一丝不悦,不敢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搅着手里的白粥。
“也好。”半晌点下头,“很长时间没过去走走,倒显得生疏了。听说沐王爷回来了,少不得去拜候。正巧今天没事,我就和你一起去。”转脸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让总管备份礼,马匹软轿看好,预备去沐王府。”
她一愣,觉得意外。原想着自己一个人过去,是好是坏自己一个人领,现在宁淳和她一起去可就麻烦了。抬头发现他有一些恍神,目光无距。
低头喝粥,心中忐忑。
沐王府门口还有一顶八人抬的轿子,轿夫们立在一边。宁淳在马上远远瞅着,知道是宁洵在沐王府,心中想着是不是抽身回来,正犹豫间,沐王爷与宁洵已从府里出来,现在调头也是来不及了,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轿子,“你们从侧门进去吧。”看着轿子到府邸侧门,方轻轻一夹马肚往正门过来。
宁洵正与沐王爷道别,听得马蹄声回头,见是宁淳,不禁一笑。
宁淳下马先向沐王爷施个礼,又向宁洵施礼道,“三哥!”
宁洵笑着应声,“原来是老六啊!怎么天寒地冻还骑马过来呀,不冷吗?”
宁淳道,“骑马走得快一些。”顿顿又笑道,“三哥这是来问候沐王爷的吧?”
宁洵道,“是啊!早上过来问候一声,可巧碰见你了。”斜着眉头笑道,“今儿特别冷,你倒是不惧啊!王爷这里也经常来,这么急做什么?”
宁淳笑道,“自王爷回来就没来问候过,再不来可不对了。”又向沐王爷拱手致歉,“长久不来给您请安,您可莫怪,实在是前阵儿不得闲。”
沐王爷抚须笑道,“哈哈,幸亏安王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我当您早把我忘了。”笑一阵又说,“好了,好了,既然来了,请屋里坐吧。”
宁洵一边听他们对话,这时便向沐王爷告辞。沐王爷微笑道,“晋王爷慢走。”
二人目送八抬大轿一行去了,转头相视一笑,一齐回身进府。缓步行走,宁淳笑道,“看他冲我这架势,必然在您这儿没编排得舒心吧?”
沐王爷哈哈大笑,过会儿才道,“唉,苦不堪言哪!昨天刚送走溱王。他必然是听见什么风声,所以忙忙赶来。回来这些天,原是不见朝中贵客,独独他们拒绝不得。见了,说了,人也得罪了。”
宁淳一笑,“王爷倒不必忧虑,若人人都未讨到便宜,便都不觉得自己吃亏了。”
沐王爷一笑道,“也是。”看看他又说,“怎么,大过年的圣上派了你不少事情?年年都来,赶也赶不走,今年这么久也没来。我原说请你过来聚聚,听言御说你忙得很,便不敢打扰了。”
宁淳忙地请罪,说些实在是脱不开身的话,沐王爷也不是真要计较,一笑就过去了。
文佩从侧门进府,便被引往落芳阁。
不过离开不到一月,现在看园内景色已然陌生,看来心里还是没有把这里当作归属地。
走过九曲回廊,已看见梅枝环绕的落芳阁。严冬已过,疏朗的梅枝依然芬芳,乌瓦红柱映衬下神采奕奕。
一道身影从东边过来,一身红色简便冬装,腰间紧束,足蹬牛皮马靴。发辫娇俏,面色红润,似一枝桃花,斜插在梅林中。
文佩走上前去,跪下施礼,“奴婢见过郡主!”
昭阳疑惑,“这是哪位?”转向身后问道,“这是府里的丫头吗,我怎么没见过?长得真标致啊。”
文佩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地上没有扫尽的残雪散在路缝里,遇暖成水,一夜寒冷,又结成冰。膝盖贴着地,很快觉得一丝冰凉漫到腿上。
跟着过来的侍剑笑道,“郡主怎么会不认识?这原是我们府里的文佩,一直在落芳阁伺候,后来撞见天大的福气,被安王爷带回去了,现在也是主子了。”
昭阳奇道,“怎么安王爷成亲了吗?我怎么不知道。难道背着我们偷偷娶了安王妃?”
侍剑笑道,“郡主糊涂,安王爷要是成亲,我们怎么都会知道啊。不是正妃!”
昭阳道,“那就更奇怪了,没有正妃更没有侧妃了,这是哪门子的主子啊?”
侍剑‘嘻嘻’一笑,忙拉昭阳,“郡主可不能乱说啊,我们姑娘家要避讳这档子事的。”
昭阳道,“避讳?那我可不说了。只是怎么也得好好看看这位‘主子’啊。” 主子俩字说的丁当响,眼睛也随即逼视过来。
下巴被捏住抬高,蛮横的力道让文佩不由自主扬开眼帘,迎视逼射进来的目光。努力保持一种麻木,眼底的怯懦和羞愧还是透露出来,毕竟,她也不好过。
昭阳的目光可以杀人,死死盯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多事救你?为什么把你留在落芳阁而不把你打发到后厨?为什么我好心做的一件事,却伤害了从一出生就最疼我的人?啊?”目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鞭笞着眼前的文佩。
文佩咬紧下唇,逼回涌上来的泪水。
所有的恨意冲上来,远比想象的猛烈,一把甩开侍剑劝解的手臂,“你让我如何面对御姐姐?你让我如何依旧坦然地叫她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恨过自己,我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自己多事,你让我再不能安宁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嘶吼出最后一句,一巴掌甩开文佩,看她狼狈摔在地上,一字一句说,“你记住,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你会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掉头离去,满身煞气。
引领文佩进来的管事大娘看着文佩摔倒在地上,不禁叹口气,心里原有的轻视也消减一二,扶起文佩,帮她抚平衣上的褶皱,柔声问,“姑娘您没事吧?”
文佩摇头,慢慢整理好仪容,转头对管事大娘道,“大娘,请您带我去见言御郡主。”
到落芳阁,管事大娘先进去禀告,文佩在门边等着。
风‘呼呼’从廊前过,腿上一阵冰凉。弯下身,用掌心的温度熨贴湿透的裤腿,却带的双手也冰凉。腿不能受凉,因为她有轻微的风湿,注意保暖还好,若是受凉,遇暖便会犯病,常常酸痛得死去活来。
管事大娘出来,请她进去。
房内暖香如故,言御坐在椅上,微笑看她。
她依然跪下,轻声请安,“奴婢见过郡主。”
言御站起来,到她面前扶她起身,“姑娘怎么行此大礼,叫我如何受得起?快快起身吧。”携她在椅中坐下,“你最近可好?”
文佩低下头。言御笑意真切,照进她眼里,却如冰寒遇见炎日一般。“姑娘最近可好?”言御见她怔愣着没有回答,只得又问一句。
文佩道,“托郡主的福,奴婢很好。”
“嗯。”言御看她拘谨,柔声抚慰,“你是个有福的,什么事情都是注定的,你万万不要苦钻牛角尖。”
文佩低头,应声,“是。”
言御笑道,“好歹你是我们府里的人,王爷喜欢你,我也不做棒打鸳鸯的事,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坐坐,只当这里是你半个娘家。”说着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忽然惊讶说道,“手怎么那么凉?”触手碰到膝盖,讶声道,“衣服怎么湿了?”
文佩低头,“刚才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碍的。”
言御瞅着她,叹口气,转脸吩咐侍琴道,“快拿衣服来让文佩姑娘换上。”
文佩忙地推辞,“多谢郡主好意,不敢劳烦侍琴姑娘,时候也不早了,回去换也是一样。”说着站起身告辞。
言御正要挽留,侍书进来道,“郡主,安王爷来了,正在前厅和王爷说话。王爷说中午留安王爷的饭,又派人请平西王一家,让您准备一下。”
言御一怔,看向文佩,半晌方说,“知道了。”
这样一来便不能留文佩了,虽说是客,可她毕竟没有名分。况且送文佩过去的事情外面知道的很少,更是一字没和沐王爷说。这样一来就很尴尬,主非主,客非客,家里摆席请客,总不能让她留下后一个人吃顿饭。
文佩早已开口告辞。言御一笑,也不虚留,只说,“今儿不巧,不能留姑娘吃饭。但是姑娘一定要经常过来走走,万不要拘于礼数。”待文佩应了,便让侍琴出门送她。
宴席上主客尽欢,都是熟人,故而并未过分拘礼。
平西王妃对沐王爷称赞,“王爷真是福气,两个女儿百里挑一,整个京都再找不出能比肩的。言御小小年纪持家有道,处处做的滴水不漏,相貌端秀,性格和顺。不知道哪家有福气娶到这样的媳妇儿。昭阳性格纯真,出落得跟花似的,再没有比她标致的。”
沐王爷笑道,“王妃您过奖了。”叹口气又说,“我这个大女儿从小就懂事,她娘去得早,她小小年纪就学会照顾奶奶妹妹,及笙后又开始料理家务,这么些年也是辛苦她了。昭阳嘛,”见昭阳只低头扒饭,又笑道,“从小就淘气,偏有她姐姐护着她,长久不在家,我也懒得管了。”
平西王妃看眼博昊,又笑道,“这样好的两个姑娘只怕留不长喽!”
沐王爷笑道,“我说了王妃可别见笑,我一生只这两个女儿,自家的孩子自家疼,何况也不是拿不出台面,所以我私心下是想让她们自己做主,只要她们自己喜欢,我是不管了。”
平西王妃笑道,“那可真是好了,言御和昭阳也实实在在有自己选择的本钱,只不知道谁家能有这样的福气?”
博昊见言御一直低着头,解围道,“好了,娘。您看您说什么呢!把言御都弄得不好意思了。”
平西王妃笑道,“看我这糊涂劲。”拉着言御的手道,“言御可不能怪我,不然回去后我那小子可要和我打饥荒呢!”
言御微笑,“姨娘说笑了,言御怎么敢怪姨娘。”
平西王爷对宁淳道,“安王爷,听说殿试结果下来了。”
宁淳应道,“是。前三名已经进宫面圣,第一名叫方定中,第二名唐乔轩,第三名胡梦得。”
平西王也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都老喽。”和沐王爷相视一笑,大有悲凉的感慨。又道,“有那么少年清俊,圣上也可以轻松一些。”
肃宗近年来身体状况每日俱下,朝中两派溱王晋王之争日益严重,文武百官除了几位老王爷都已各为所主。肃宗满心清楚,但处理起来却很棘手,两边都是亲儿子,伤哪边都不忍。殿试出来的都是天子门生,由皇帝亲自安排,安插在各部,对于朝中的矛盾也能有所缓解。
沐王府,平西王府和安王府都未参与争斗,尽己职,远私利,但这个时候或多或少都有烦扰。纵然不争不斗,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沐王爷道,“今日相聚高兴,很快我和平西王爷又要远赴边关,大家一起喝一杯吧。”
众人起身,干尽杯中酒,咽下万般滋味。
宴席结束,把平西王一家和宁淳送出门。
沐王爷和平西王爷在最前边走边说。博昊,昭阳,言御陪着平西王妃居中。宁淳落在最后。言御见宁淳一个人,便放慢脚步等他跟上。
言御看他脸色平和,心中暗叹口气。对于宁淳她真的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他,欢喜悲伤总是隐藏得很好,很多人以为他对自己有意,只是因为他和沐王府走得最近吧?一边笑道,“刚才文佩姑娘过来看我,一番情意让我惭愧了。”
宁淳没说话,抬头看她一眼,说道,“你给她那么大恩典,她来谢谢你也应该。”扯动嘴角一笑,“说起来,我还没谢谢你呢。”
言御一愣,直觉他似乎不悦,寻思并没有得罪之处,只得笑道,“安王爷严重。”
‘安王爷’三字一出口,宁淳面色一僵,待要说什么,正看见博昊过来,只得住口。
博昊过来笑对宁淳道,“安王爷,我有几句话要对言御妹妹说。”
宁淳淡笑一下,“不扰!”仍向前走去。
博昊看他走远,回头看言御,“他似乎满腹怒火,你惹他了?”
言御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了几句闲话。”看向他说,“你要和我说什么?”
博昊定睛看她,微笑道,“上次原是我唐突,但我的一番心意却是千真万确的。你也知道母亲很喜欢你,可是碍着很多人说你和安王爷,一直不好和沐王爷开口。你说自己心中已有人,我不知道是否安王爷。但我要告诉你,我会一直坚持下去,除非你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