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文佩一路往竹院来,手里拿着食盒。
原本她和小霜一起在落芳阁伺候,后来府里调配人手,小霜被调到厨房,她依然留在落芳阁,两个人就分开了。落芳阁里的事情不多,厨房却是很忙,她闲下来就会去厨房帮着做点事情,久而久之,大家和她熟悉了,也就不把她当外人看。后厨的伙食是很好的,管事的闲下来常会做几个菜犒劳大家,总拉着文佩一起。文佩心里感激,就常常帮着做点事,就像今天,专给竹院送饭的红珠扭了脚,走不远路,她就自告奋勇过来了。
竹院就是上次跟着言御去的小院落,文佩原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府中的规矩不可乱打听主子的事,她也没敢多问,只偶尔听说那里住着一位公子,据说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孙,借居在府里有一段时间了,平日里深居简出,见过他的没几个人。季节更替所需要的物品,金总管总是亲力亲为,食物也都是指派一个小丫头送去。
专管送饭的红珠形容他的外貌时说,这个公子很俊朗。红珠没读过什么书,竟然会用‘俊朗’这个文绉绉的词,看来有些事情也可以无师自通的。红珠说,这位公子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常穿皂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又不同于普通读书人的儒雅,言行举止间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气度。那究竟是什么气度呢?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说话时哪里的口音?问多了,红珠就烦起来,不知道不知道啦,他从来不说话,我送饭过去,他只点点头表示感谢,不过却是很真诚,绝对不是敷衍来。每次鼓足勇气想说两句话,看见他就完全说不出来了。好事的伙计小灵子问,那他会不会是哑巴呢?话没说完,被管事大娘拎着耳朵训了半天,提醒他好奇可以,但是绝对不可以妄议主子,这是犯府规的。
想到这里,文佩不禁笑笑,沐王府人丁稀薄,用的仆役也比别的王府少上一倍,少了人多嘴杂一个问题,且当家郡主治府极严,对下人虽然和声缓气,发放薪酬优渥,但是戒律是极其严格的,犯下府规就再没有改过的机会。好在大家能理解,且珍惜这份稳定的差使,故而生活得简单幸福。
连续十几天的雪,道路上堆积着厚厚一层,足足有三四尺之深,文佩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地挪着脚步。过松树夹道的小路一转,看见雪压竹林的美景。
原本翠绿的一丛竹林枝叶上压满了雪,沉重的分量压得竹子细弱的枝条低着头,枝干葱翠,昂首挺拔,风过处,雪堆松松散散飘落下来,竹子青翠碧绿娇莹欲滴,雪花晶莹耀目琳琅满目,诈看上去,仿佛人间的雪已停,林间的雪还在继续。更妙的是,竹林边还有一株梅,枝条婉转妩媚,花朵素净淡雅,崎岖的姿态像是微扬着头接受雪花的洗礼。浅淡的日光下,竹林,梅枝,雪花和竹林边埋的一小小院落,构成一幅色泽素雅气氛静谧的冬日院落图。
文佩呆住了,鼻中一股清香涌入,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欲伸手碰触梅枝。
“别碰那梅!”醇厚的声音响起。
文佩一惊,收手转身。
雪后的天空澄静,气息清新,白莹莹的雪覆盖着院落的墙垣,一人着皂白长衫,于院门前卓依而立。剑眉上挑扬出不凡的气度,仿若一紧一松都可影响人的思绪,星目莫测,仿佛直视的是一潭幽湖,看不清隐谧的是波涛汹涌还是一池春水,挺直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使得原本的冷冽不再那么不可亲近,不致令人望而生畏。
风‘呼呼’刮过,竹叶上的雪飘撒下来,一丝一丝落在文佩发上肩上,点缀着一身湖绿衣裳。还有一小簇雪被风轻轻一推,落在衣领上,很快融化成水,浸到脖子上。冰凉的温度惊得文佩一个激灵,微微福下身,“奴婢给公子送饭。”
转身回院,轻松随意。
文佩一犹豫,紧凑几步,也跟着进了院落。
院子极小,四五步就走至屋前的青石台阶,迟疑着要不要进屋,红珠说每次送饭都是放到门边的矮凳上,这位公子好像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屋子。正踌躇,屋里说话了,“放到门边就可。”
从食盒里拿出饭盒放到矮凳上,拿起食盒,沉抑一下道,“天气寒冷,饭菜凉得快,请公子快快用餐。”说完不管屋里看见不看见,轻轻福一下,退后两步转身出来。
出竹园,看松林夹道的路上留下来时的踪迹,小巧的脚印没入雪中甚深。实在不想再蹒跚行路,便转向一边的另一条小径,在厚积的雪中走了小半里,便看见前面的路干干净净。大雪过后,府里几个主要院落的通道都有专人负责清扫,这条路通向落芳阁后院,从后院转个方向一样能回厨房。
想想刚才的人,不禁心中一动,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原本听红珠的描述,自己也忍不住猜想,现在觉得自己的猜想还不及这人的十分之一。忍不住拿他和前日见的安王爷比较,同样不可忽视的两个男子谁更出色?竹院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但稍嫌冷漠,让人生出敬畏之心。而安王爷,就要和蔼多了,浅浅地笑,眸中一抹亲和,如春日的风徐徐吹来……
脸渐渐就燥热起来,忙深呼口气借以平息心中的悸动,寒风冷冽,其中还夹杂一股清香。转眼看,原来正经过梅林。
数十株的红梅聚于一处,枝条稀疏,蟠醨崎岖,无花已也是风采蔚然。花如胭脂,白雪中晕染开,如染血白玉。兰穗吐芳,沁入鼻中,幽人心脾。
亦步亦趋到梅树下,微闭眼睛,深呼吸林间的芬芳,伸开手臂,轻踱细舞。
“你似乎很喜欢梅花?”醇厚声音打破静谧。
“啪”一声轻响,手中食盒抓握不紧,落到地上溅起碎雪。
转脸一看,果然是安王。
缓步过来,看她一身绸绿,白雪红梅映衬下好不娇俏。颊边一抹羞赧的红晕,寒风里透出温热,慌乱间拾起食盒,握着食盒把柄的手粉嫩修长,因用的力道大,微微发青。淡淡一笑,转身往林深处踱步,梅枝近日积攒的雪随风飘撒,落在灰鼠边领金丝百褶花的披风上。
文佩看他悠闲,心中忐忑,不知是离开还是继续侍立。
宁淳转身看她还待在原地,道,“你过来吧,往林深处,方闻香甚切。”语气柔和,暖入心间,让人无法抗拒。
梅林中还有一副石桌椅,此时也是积满冰雪。
宁淳伸出手抚掉面前石椅上的雪,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上面,又把对面的石椅上的雪也抚去,坐下后对文佩说,“你也坐下吧,不要拘于什么礼法了。”
文佩看他把铺上披风的座位留给她,自己反倒贴着凉气逼人的石凳,不禁说,“天寒地冻,王爷还是穿上披风,免得着凉。”
宁淳道,“中午喝了点酒,适才又走了段路,有点燥热,不碍的。你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文佩微咬下唇,顿了顿,拿起凳上的披风,抱在怀里,道,“那么奴婢给王爷拿着。”
宁淳笑笑,道“随你的便,只是别再站着了,老是仰头看你,脖子很酸。”
脸微微红了,连忙侧身坐下,低头看怀中披风上的绣纹。等了半晌没见宁淳说话,悄悄掀起眼帘偷望过去,忙又收回视线低下头,原来宁淳也正在看她,唇边一抹淡淡的笑。脸更红了,手指藏在披风下,轻轻摩挲边领上顺滑的灰鼠毛。
好半天,听见宁淳叹气道,“这里的味道很好。虽然清冷,却是干净,舒服。”又接连几下深呼吸。
文佩听他说话,少不得微扬脸答道,“是。”斜眼偷觑,宁淳竟已移开目光,侧身看向满林梅树。呼吸间,口鼻呼出的热气徐徐散开,映得温润的轮廓亦真似幻。
“为什么喜欢梅花?”宁淳问。
文佩轻声道,“奴婢爱它的香。”
“香?”微皱眉头,“比它香艳浓烈的花木多得是,你都喜欢吗?”
“不,”捏紧手中柔软的布料,“奴婢只爱它,冬日里枝木枯败,只它仍然开放,那香就更加可贵。”
“哦,”微微点头,“物以稀为贵啊。缺乏的时候自然是它不凡了,满屋燃起檀香也不及它清新。”
“是。”轻轻点头。
宁淳道,“你想的倒是简单得多。”随意一笑,略带苦涩,复又问,“你知道这梅花瓣能泡酒吗?”
文佩摇头道,“奴婢不知。”
宁淳一笑,“我知道这花瓣可以制酒,却不知怎么做,只听说要费一番工夫。”
文佩抿嘴笑道,“做什么都要费功夫,又哪里有简单的事情。”
宁淳一听,微扬眉毛,凝眸看她,似笑非笑地道,“是,你说的很对,世间哪里有不劳而获的,总得付出代价。”看她又开始局促,不得已又移开目光,“你……还好吧?”
文佩一怔,回道,“奴婢很好,多谢王爷关心。”
宁淳失笑,“我原想问你在这府里是否习惯,一想有言御在又怎么会不好,所以问岔了,好歹你也答了,那也少不得应一声,”握拳于唇边轻咳一下掩住笑意,正经说道,“既然很好,那本王爷就放心了。”
‘唰’一下脸庞飞红,再不敢抬头。
半晌无话。文佩此时虽是羞涩,倒不再惧怕,忍不住抬头看他,见他早收住满脸笑意,侧头看向别处,只是眼神虚幻,似在沉思。不敢出声打扰,轻咬着下唇,偷偷打量起来。
宁淳的相貌必然是像他母妃居多,轮廓柔和,面容温润,。眉目和顺,天庭饱满,自有一股文人的儒雅。鼻梁挺直,嘴唇丰厚,唇边常带和煦的笑,天性也是敦厚的。此时正处沉思中,可能在想不快的事,眉头微拧,眼神空幻,隐隐有丝忧郁,平日上扬的嘴唇也略带不耐。
天色暗了,寒风更是刺骨,且又慢慢飘起雪来。文佩僵坐着只觉全身冰凉,看宁淳似是毫无所觉。站起身,上前几步,把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到宁淳肩上。
宁淳只觉全身一暖,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文佩把披风给自己围上了,不禁一笑,自己接过绒绳扣系,手一动,触到文佩冰凉的手指。低头看过去,那手早已冻得通红,犹在帮他上下拢紧披风。再细细看她脸颊,柔和的弧线,弯弯的眉毛,两扇睫毛轻轻扑闪,唇间呼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暖香。
仿若受了蛊惑般,轻轻握住那手,放至唇边,呼出热气缓缓暖着。
文佩一怔,抬眼看他,只觉满池春水氤氲开来,将她深溺其中。
雪花曼妙而来,拢住整片梅林的芬芳,梅枝轻笑,傲然享受上天的恩赐,枝枝红艳于冰雪中更加烂漫。天地间的白雪,梅林里的清艳锁扣住置身其中的两人,似护卫飘落尘间的精灵,深恐一个不慎,惊散万千飞红。
两人怔怔看着,竟没有了言语,一时间似在仙境,不知今夕何年。
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一声,在凛冽的寒风中断断续续传来,似有还无的,像是在唤人,雪花无声飘落的梅林里听来,语音里似有一份迟疑,“言御姐姐……”
言御姐姐,沐王府里叫言御作姐姐的只有……忽地转过头去……
梅林边的小径上,两袭身影悄然而立,穿过错落枝木看去,竟有百种风味。雪愈下愈大,绵软密布,慢慢模糊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