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死不辞的深情（1 / 1）
第一节
一袭白纱衣穿梭在人群中，一个拄着导盲杖的老乞丐在她面前站定，细细地沉思片刻，道：“姑娘心中有痛。”
细细看了看这老丐，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密布，浑身上下衣衫褴褛油污遍布，手拄拐杖，站在周边华服人群中很是突兀。傅雪剑看了看四周，道：“老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着往旁边的茶楼走去。
坐定后傅雪剑才发觉自己的失礼，这老乞丐是失明之人，她却怠慢了让他跟着她的大步流星。慌忙转身，一看老丐也已经到了，这盲眼老丐能知道她的心绪，又能紧跟着她不落人后，看样子她遇见了高人。“老先生着实让人佩服。”
“姑娘之愁非一日所积，老乞丐自夸行走江湖多年，也未见过一个年轻姑娘是你这样的。”老丐自己倒茶喝起来，见她不语，又道：“小小年纪，实在不该是这样啊。况且还是个漂亮姑娘。”
傅雪剑暗暗吃惊，但并不说话。老丐也不再言语，只顾着喝茶，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喝完，方道：“千般烦恼无尽处，相逢笑抿恩仇。万事都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每个人的心思有异罢了。世事多变，老乞丐姑且奉劝姑娘一句，无论多大的仇恨都是可以化解的。”
“老先生……”
不待她说完，老丐又道：“我在群英会就遇过你，三年不见，变了好多啊。好了，话说完，茶也喝了，我该告辞啦。后会有期！”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这老丐显然已经知道她是谁，傅雪剑也不留他，起身道：“谢前辈赐教！敢问前辈贵姓。”
已离开了几步远的老丐微微一笑，道：“旭日在吾眼中不过寸也。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是猜得到的。”说完就往前去不再回头，边走边道：“心胸开阔，则可容万物。小姑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旭日只有一寸，那岂非姓时？傅雪剑垂首思忖片刻，然后把茶钱放在桌上，走向店门外。脚步轻了许多。
第二节
微风吹着衣襟，山下已是晚春气候，山崖上仍是一派春意盎然。
次云鹤静静地立在崖边等候。他没有想过结果会怎样，也不用想，他知道结果会怎样。
衣袂震动的声音传来，他没有回头，也不用回头，他知道是她，来要他的命。傅月剑不可能不告知她真相，他深知傅月剑对他的仇恨有多深。青莲仙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他即将死去，听似可怕，但他本来就毫不吝惜这条命，因为它早已归属于另一个人，那个让他甘心付出一切的人。
稳住心中翻腾的思绪，他轻柔地道：“你来了。”
“你只要告诉我，我爹和大哥，果真是你杀的？”傅雪剑的声音沉稳，她控制得很好。时老说的话她听了进去，笑抿恩仇她是办不到，宽大胸怀是她想做到的，她的决定就是报仇。她势必不能和他在一起，因为她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即使她想刻意忽略，也永远良心不安。他是她的仇人，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就算她怎么欺骗自己，也是改变不了的。
次云鹤缓缓转过身面向她，用深邃的眼眸凝望她。她没有以轻纱遮脸，他看见了她眼中的为难与困惑，还有故作沉静，同时也看到了坚决。他必然要死在她手中的，早日解脱也好。于是他又转过身去，道：“是。三年前，傅月剑在这坠崖也是因我而起。”
心无来由地抽了一下，她多想他否认这个事实，如果他否认，她也许还可以欺骗自己。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她会下不了手。“既然如此，我将要做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必须杀你，无论之前你为我做过什么。今天，我们总有一个人必须倒下。”
话音刚落，傅雪剑快速地抽出短剑，旋即一缕碧光带着白芒向次云鹤刺去。他在她的前面不远，面着崖底，他若不动势必要挨这一剑，若他动了，就非跌落山崖不可。就算他能闪过这招，他的位置对他也是不利的，再则，他的伤并未曾完全地痊愈，功力未曾完全恢复，这种时候她的胜算很大，否则换平时的他，她完全不可能赢过他。
相思绕梁炫目的光芒离次云鹤越来越近，而他却一动不动，只轻轻柔柔地道：“雪雪……”
后面不管是否还有话，都被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截住了。温热的血溅出，沾满双手，喷洒在傅雪剑的衣衫上，但是血一触及她的肌肤，立刻变得冰冷，像是雪化了似的冰冷。
她刺的是他的背，可刺中的是他的胸口，他居然转过身来迎接她的杀招！
“雪雪……”
这一声呼唤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过，是惟有他才会叫唤的名字。这之间没有冰冷，没有淡漠，只有深情，一如八年前的轻柔呼唤。傅雪剑突然有些疑问，他为什么杀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的心慌乱得连这么重要的问题都忘记！她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他！而他，竟把命奉送到她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转过身来？”傅雪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若刺中背部，也许还有救，但是前胸是命门，纵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他让她没有丝毫后悔的余地，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听出她的声音里的恐慌，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只是以一贯轻柔的嗓音低低地道：“你报了仇就好。别的，不需要知道。”她若知道，痛苦岂非会更深？
“不！你告诉我。傅园灭门，到底为什么？”她急急地问。
次云鹤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我只是接了杀武林盟主的命令，他不死，则我死。我离开后，嗜血门血洗傅园。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的脸现出痛苦的神色，不知是心口上的伤痛还是心底的伤痛。本不该为自己辩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希望她一辈子恨他。就当是他临死前最后一点心愿，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失去记忆，你宁愿我活在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世界里，却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傅雪剑脸上已经有泪。
由于失血，次云鹤脸上的血色渐退。“为了你，我宁愿犯下欺师灭祖的罪过灭了嗜血门。这一辈子，我没有受过谁的恩惠……我怎忍心让你难过……”
见他血流不止，渐渐地虚弱下来，傅雪剑才惊醒，慌忙点了他的穴道止血。“所以你帮我复仇，你不惜一切救我？你有没有想过，以我们的立场，做再多都是没有用的！”
“一个杀手、始终、是要死的……若是能、死在你的手中……我无怨……我欠你的债……今日算是、可以、了结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哭，你该属于、阳光的，你应该笑，就像、阳光、照在身上。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我答应，你不要死，我答应你！”她慌乱点头。
就当作没有听到“你不要死”那句话，次云鹤满意地一笑，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握住剑柄把剑拔出，血液如柱喷出，抽尽他的心肺。然后他往后一退，踩空跌落山崖。
傅雪剑宛若被带走了魂魄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她想起多年前她求姐姐救他让他在赫连门养伤的光景，想到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为她做的一切。她记得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喜欢看太阳，那时他没有回答，现在她才知道，因为她是属于阳光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她当成阳光的？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会用行动来证明他的心意。
心神俱失，她喃喃地道：“你好自私，走了也不忘把我的心带走，这算是对我的惩罚吗？你怪我么？”
心被掏空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她以为听了时老的话能够坦然，可是，为什么心还会那么痛？她，还是错了么？
傅月剑见到的是灵魂出窍的傅雪剑，手中的相思绕梁沾了血，血液汇聚成线往下滴。这就是名箫相思绕梁，以血养剑。
“轻纱，轻纱！”
“二小姐，你不能有事啊！”王婶哭着摇晃傅雪剑。她和大小姐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可是大小姐却还是一副冰冷的表情，真想不出她的心是什么做的可以如此的冷硬。“大小姐，这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傅月剑叹了口气。
“次云鹤对二小姐情深意重，可是，他没想到会害了二小姐。他当真以为，二小姐能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傅月剑转身面向山崖，三年前，她也曾掉下去，刚巧有人在下面救了她才保住性命。若是一个内力深厚轻功绝顶的人掉下去也许可以毫发不伤，可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掉下去，必死无疑。希望他就这样消失，她不想动手杀他，那样，轻纱会难过，她良心会不安。想了想，她淡淡地道：“他选择死，何尝不是件好事。”
此时，傅雪剑终于抬头，把相思绕梁往王婶手中一放，就快速地往山下奔去。
“姐，不用找我。等我心平了，会回傅园的。”
以他们的立场，她总是要忘了他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甚者三五十年，不管他是生是死。也许，失忆是最好的办法。难怪他说失忆有时也是件好事，失忆的时候希望恢复记忆，恢复了记忆后却又想失去。
走在街道上，赫然发现没有他的守护，她多了不少麻烦。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日，她换了装束。头发是简单地束起，打个蝴蝶结。不施粉黛，以往冰冷的脸也缓和下来，美丽的脸只剩下清素和平静。一袭白衣，不再要轻纱的保护。
她没有想过要悲观轻生，她会好好活下去，因为她答应过他。
从此，她，要为他活着。
第三节
半个月后又到苏州，看繁华的街市，傅雪剑开始用好奇心和平常心来看周边的世界。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竟又住到上次来苏州住的那个房间。
那天，次云鹤为她挡了刀，却不愿接受她的道谢，她起初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终于明白。他藏得深故而她不懂他，可他，把她的一切都放在心上。他知道她的喜好，她的作息也了若指掌。他把她的习惯放在心上，从来都不会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情。现在，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门响了，刚刚店小二才送过茶来，不知有谁这个时候找她。打开门，竟是孟风庭。
“孟师兄，有事吗？”她失忆的时候，她始终都是冷淡地对他说话，有时还有些冷漠，现在她恢复记忆，当然不再需要冷言相向。“进来吧。”
孟风庭走进来，把门掩上。看得出傅雪剑的变化，她对次云鹤的情，原来已经这样深，次云鹤对于她，影响这样的大。
“月师妹找过我，我都知道了。”他缓缓开口，他知道他没有希望，不管次云鹤是死是活，傅雪剑的心都在他身上，像那样的两个人，尽管有一个人已经不在，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从今日起，他孟风庭会以兄长的身份和心境关心她。
傅雪剑抬眼看了看他，道：“坐吧。”接着倒上茶，又道：“你也认为我错了吗？姐姐要你来劝我不要像现在这样？”
傅月剑对这件事的态度让她寒心，原以为她已经算无情，殊不知最无情的还是姐姐。
“不，你现在这样是必然。但是，你杀了他，真是错了。”孟风庭坐下。
闻言，傅雪剑抬头看他的表情，心里感到有些诧异。“若是姐姐去杀他，他会死不瞑目的。而姐姐是怎样一个人你也该明白，她没有心。”
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的，次云鹤死在她手里，总比死在姐姐手中要好，起码圆了他的梦，他想死在她手中，如今，他的希望总算实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孟风庭迟疑了一下，终于出口：“你，恨她？”
“她一心放在报仇大业上，又有什么错呢？我只不能理解她的无心。她是我在世间剩下的唯一的亲人，又怎么会恨她呢？”就像即使次云鹤杀了她父兄这么大的仇恨，她都从没有恨过。因为悲伤的时限过去了，事隔多年，她已经不太记得十岁之前的事，距离现在，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而次云鹤对她的好，却近在眉睫。
“次云鹤才是最疼你的人。”他的疼爱，比看得见感觉得到的更加让人动容。“你可知道，他与朱砂门的恩怨全是为了你，他六次挑衅朱砂门是为了不让你受伤害。”
心没来由地漏跳半拍，傅雪剑站起，走向窗台，凝望着远处，久久没有回头。孟风庭提到最令她伤怀的事，也是她最想忘怀的。
看得出她的躲避，孟风庭替她难过。“躲避问题不是最好的办法，你应该面对才是。”
“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我笑话吗！”傅雪剑话中有薄怒，还有痛心的激动。
“如果你不敢面对现实，即使没有谁嘲笑你你也永远忘不了伤痛。”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就是这个。
傅雪剑无语，她无法找到更好的话反驳。“算了，我不想再说，你走吧。”
“小师妹……”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答应过他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的。”她会好好地治疗心伤，直到，可以让他见得到阳光。
孟风庭听她这么说，心也就放下。“次云鹤本是个杀手，身经百战，他一向以躯体作为武器，哪次不是致命重击，但是他的任务从不失手。也许，他能逃过此劫呢？不到最后，不要死心。”
也许他们注定如此，他们都在时一个人痛苦，有个人先走了，换一个人痛苦。留下一个希望，说不定傅雪剑还能活得好一些。
听他这么说，傅雪剑苦笑。她现在倒不希望他还活着，这种痛苦选择一次就够，若再有一次，那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如果再有一次选择，她会选择宽让也不一定。放开他也就是放开自己的束缚，时老说得对，仇恨是可以化解的。只可惜，她现在才明白。
“你可知相思绕梁的力量？那是致命伤，即使当时出手救他也不一定能救活，何况坠下深渊后不一定有人发现？”
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师妹的固执他并非不知，孟风庭自知无法说服她。“他不是普通人。在体格上，他简直就不是人。”
傅雪剑摇头。“他本来是可以有活命的，但是他没有求活的动力，一心求死。不是为了我，他也不至于……”不至于从暗处走出来，他若一直隐藏身份，自然不会死。但是，他又怎么会为了活命而欺骗她呢？
“算了，我无法说服你。晚了，早点歇着吧。”说完孟风庭转身走向门口，桌上留下相思绕梁。
听到门开门关的声音，傅雪剑都没有回头，她仍然是望向窗外黝黑的夜。黑色吞噬着整个天地，高高低低的房舍都描上了静谧的颜色。她所处的这幢楼很高，可以看到很远。可是，即使能看得再远，也看不透他的所在，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远。此生，再也无重逢的可能了，只求魂魄能够入梦来。
纵使，镜花水月，万物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