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 32 章(1 / 1)
只觉得阳光一阵晃目,几乎睁不开眼,连神思也开始恍惚起来。
一把荷叶纸伞遮了过来,温软如水:“外面太阳烈得很,进屋去吧。”
抬手接过伞柄:“你还有身孕呢,怎么就出来了呢。小心一些。”
屋里面丫鬟已经准备好了解暑的凉茶,看女主人进来,连忙过来搀扶了坐下,然后便被遣退了下去。
进屋的时候,他环视四周。桌椅摆设都是极尽简约,倒也并不失雅意,看得出主人的心思品味。墙上的字画也并不是名家,但是勾划有韵,独成一风,尾角署着“沃昊予丹”四字。是了——他想起来,“予丹”正是她的表字。她本就才情出众,琴棋书画一一俱全。而那共同落款的另一人,恐怕就是——
正想到这里,便听到对面的声音。
女子含着笑:“收到信的时候我计算了时日,没有想到你来得这么慢。”
“兰儿生病了,我不放心,直到她好了才出发,因此耽误了几日。”说话的时候,他细细打量了女子。
而他在看女子的时候,女子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闪烁,从眼睫一直流转到衣角。那漆黑的眼底,一些东西翻腾起来,一些东西沉淀下去,还有一些东西褪了色,洗涤出最本质的色彩。
临到最后,还是女子终于幽深叹息了一声:“四年了……没有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不仅时间快,连朝代都更替了一轮了。”
四年。
朝代已经不是那个朝代,皇帝已经不是那个皇帝。
人,也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四年。
时间在延续的同时,事物也总是在变化。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会静止的。
静止的,只有人们的记忆。
以及那些烙印在岁月中的故事。
“湘怡……”轻轻唤了一声女子的名字。那早在嘴边流连长久的两个字,出口之后无端的沉重起来,正待再说什么,却被大门口的一阵人声打断。
女子愣了一下:“难道他是忘了带什么吗?”
从大门进来的男子一声官袍,一径入到屋内,便看到了双双坐着的两人。男子其实长得应算的上俊朗,但可能天生一副严峻的眉目,使得人感觉无法亲近,甚至有些冷酷。原本还是一副匆忙的神色,现在也反而像是不急了,安安往堂上一坐,坐在了两人中间。
湘怡咳了一声:“其实你们也算上早就认识了。”
他苦笑了一下:“是啊。”
当年也是这个人,也是这一身官袍,惊堂木一声拍案而响彻心门,楼家上下十数口人便悉数入狱。
仿佛是看穿他的心思,男子蓦然开口:“我已还楼家清白。”声音一如面相般没有平仄,简短而生硬。
“这事,楼安代楼家上下谢过林大人了!”他从座上站了起来,当堂行了大礼。
湘怡在他跪下之前已经伸手过来拉住他:“你谢他做什么!亏他自喻青天,还不是断了一场滔天冤案。幸好他自己还有些自觉,知道冤枉了人,后来平反也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怎么要得你这受害人去谢他的道理。”
然后看男子的脸色更加不虞。
楼安不由尴尬的低声咳了一下,从湘怡的手中抽回臂膀。
看女子坐回自己身边,男子这才闷声道:“你也不必谢我。只能算是你命中贵人相助。”
他自然也是记得的。
他虽然善良,但是并不无知。金钱,权利,官势,这一些东西能够在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未来上起到什么样的影响,他并不是不知道。所以,虽然不甘,虽然愤恨,他当初其实已经是一心在狱中等待最终处决的。
然而,没有想到转折来得这般突然。
前来狱中提押犯人的衙役并没有将自己押往刑场。
大堂之上,男人面目依然肃明,惊堂木依然满堂皆惊,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重审,却是为楼家翻案,却是还楼家清白。
在奶奶、爹娘等人激动得高呼“青天在上”、“上苍有眼”、“公道人心”的时候,他却无法单纯的感受绝处逢生的喜悦。
后来,听说是有人放出了柳家栽赃的传言。
听说了柳家牵连进了西南的反叛中。
听说有人上书请愿重审楼家一案。
听说有人向官府提供了证据。
等等,等等。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他还不明细里,便被告知无罪释放。
恐怕也正是如此,那林显彰林大人才会说他命中多贵人相助吧。
但是楼家到底已经不是当初的楼家了。
虽然家产返还不少,但船行的生意是已经完全垮了的。在他们入狱的那么长时间里面,水上船运的路线及客户甚至一些员工都已经被他人接收。新开的运河路线,因为当初公文是柳家批的,如今柳家倾覆,自然已经无效。虽然凭借着以往的交情找回一些客户,但是毕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而他本就重伤在身,在狱中又得不到好好修养,支撑已久,到底到了极至。那一段日子几乎没多少时间是清醒的,大多都在醒醒睡睡度过,染了一身难褪的草药味。好不容易渐渐康复,便听到了湘怡成为林夫人的消息,于是又大病了一场。
奶奶在床头叹息:“并不是我们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这件事……唉,总之,我们楼家欠了湘怡那孩子的,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他并不知道湘怡与楼家平反的事上究竟有多深的联系,但是他知道,那一个在楼家侧厢里用坚定的眼神诉说着“我等你”的女子,那一个在肮脏的狱中说着“我不怕”的女子,在他掌心落泪的女子,听闻楼家平反的事情,断然不会至今还不来看望自己。
后来,断断续续有收到从湘怡那边来的信,虽然看信中言语轻快,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那些记录在在信纸上的文字。
湘怡她真的好吗?她快乐吗?她幸福吗?
一想到那个在堂上面无表情的男人,他的心里就开始为湘怡纠痛——那样冷面无心的男人,湘怡恐怕是要受委屈的吧。
他看了看湘怡半大的肚子,神情一凝。
“湘怡。”他道,“其实这次来,除了看望你,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被他的语气感染,她愣了一下:“什么?”
他撇目看了看端端正正坐在旁边的冷面男子,然后对上湘怡的眼,沉声道:“我想问的是——当年你是否是因为楼家的缘故而嫁入林府的?”
闻言,她脸上的神色更惊异,转头看了看男子。
男子的面目紧绷如旧。不知道为什么,楼安总觉得他此刻的神情仿佛比以往来得更加僵硬一些。
看她张嘴,他又抬手阻止:“在你回答之前,我要先说一点的是,你不用担心什么事或什么人,有什么后果有我替你承担,有楼家替你承担,不惜竭尽全力。所以,请你一定要诚实的回答我!”
女子看看男子。
女子又看看他。
突然,她“噗哧”的笑了出来。
“呐,”她眉梢一挑,看向男子,“看来你被当成仗势欺人、趁火打劫的恶官了。”
男子听闻,只是冷声哼了一下,扭头向了别处。
倒是楼安没有见过湘怡这种俏皮的表情,有些忡怔。印象中一直温柔娴雅有坚强的女孩子,一下子蜕变成鲜活的模样。
他在改变。
湘怡自然也在改变。
而让她改变的人……楼安不由看了看旁边冷面寡言的男子。
“安,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相信这一次,只要我点一下头,你绝对会做到。”这时,她也收敛了笑意,视线直视着他,认真道,“但是,我此刻当面跟你说,就像我信中一再所写的——我现在是真的很幸福!正如你当初希望我能够找一个好人来珍惜我,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说到“幸福”的时候,眼角似乎也弯成了一种圆满的弧度。
他努力在女子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楼兄,”男子忽然出声道,“留下吃饭吧,你喜欢吃什么菜,我命人做去。”又对湘怡说,“你身子不方便,我去叫人。”
虽然他脸上并无多表情,但是楼安直觉的认为他心情似乎很是高兴,就是连那一双严峻的眼睛也染上了柔意。
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又说到:“对了,我知道楼兄与湘儿自小有些交情,但是以后还望楼兄能称呼湘儿为‘林夫人’。”
做得如此明显,楼安就是原来不知道,此刻也该清楚的知道这男子匆匆从府衙赶回来坐堂又一副阴沉脸色的缘故了。楼安不禁一时语塞,连咳几声,去看女子,指望着她能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只是兀自温柔的笑着。
比起当初来,可能是因为怀了身孕的关系,女子的体态丰韵许多,神色倒是极好。
她,是真的幸福。
不只是充斥在文字间,而是他亲眼所见的幸福。
他想,他到底还是做对了一件事情。说是一种借口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推脱也可以,至少她现在比和自己在一起时来得幸福也有朝气——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心上复杂与纠结。
多少往事沉淀。
多少岁月埋藏。
换此一朝。
但只要这样。
这样,自己也可以安心了。
等男人出去,湘怡继续说道:“其实你来之前,楼大哥给我来了信。”
楼安不觉苦笑出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连你也想到了。让我猜猜,他们在信中是不是让你帮忙着,劝说我放弃北上的打算?”
“你真的打算去京城?”
“其实这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但是奶奶在那事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性情也委顿了,也不再管事了,而大哥一直有负罪感,况且船行的生意还没有上正轨也需要维持,所以才一直拖延到现在。现在楼家虽不如往日,但只要有父亲大哥他们在就已无大碍。”顿了一顿,又道,“唯一担心的也就是你了,在去京城前一定要来亲眼确认一下。不过,看你现在很快乐,我也可以放心了。”
湘怡并没有劝说他。
她只问了他几个问题。
她说,你知道她在京城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她现在生活怎样吗?
如果永远找不到她怎么办?
找到她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四年了,很多事情会改变。就像当初我以为失去了你我便失去了一切,可是我现在却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你当初是写了休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已经再嫁甚至还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
他听后低头沉思了许久,在湘怡正想出声时,他抬了头:“这些我也是也想到的。但是,当初没有同她说清楚她便离开了。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好也罢,不好也罢,我还是想要一个结论。”稍稍低了声音,有些晦涩,“至少,要道别吧……”
“即使连楼家都可以放弃?”
他沉声不语。
但是女子已经在他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
她说:“知道么,我现在在想,‘青梅竹马’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情是肯定有的,只是谁都不能肯定它最后会演化成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他张口欲言,却见女子眼神安详。
她轻轻笑了一下:“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什么。”
她说:“你能为她做到的,不一定能为我做到。你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