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1 / 1)
“——小叔!”
被声音打断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方才自己独自站在院中失了神。
定了定心神,对兰儿抱歉了笑了一下。
小侄女凑了过来:“小叔,你在看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在四下张望。
实际上,院子里呈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虽然早已经是春天,但是那本就不多的几株树连同矮灌,仿佛如楼家遭遇的牢狱祸事一般,也冰冻在了去年的冰雪冬季里面了。不同的是,现在楼家已经出狱,而在封条后面的家园却已经败若枯萎。
小女孩歪着头,实在看不出这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由笑了出来,温柔道:“兰儿,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上梅花树好不好?种许多许多,等到明年花季,院中定然十分美丽。”
兰儿仰头看着他,大眼睛眨巴眨巴,停了一瞬,略显得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叔,你是在想小婶了么?”
一怔。
却见小女孩并不看他,倒是在回忆似的说到:“小婶也说,院子里面如果种上了梅花,过年时大概开得很是漂亮呢。”
原来如此。
神思一动,矮身将女孩抱了起来:“告诉小叔,小婶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呢?”
看兰儿努力回想:“那时我病刚好不久,偷偷溜来这院子里玩……小婶也站在这里看着院子里面的树,但是当时我看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实在难看的很。”
他暗自算了算时日,正是当初他向她提及栽树后不久。
原来她并不是全然不在意。
原来她还是对他的提议心动。
原来。
原来。
这样的感叹,每一次都愈发的深入心底一分,也愈发的疼痛一分。所有的“原来”,到了最终,仍然不能改变她已经离开的事实。在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太多事情是在他之前的。
太多。
太多。
暗自苦笑。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又透出疑惑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祖奶奶他们都认为小婶不好,但是我很喜欢她的。我来玩小婶没有生气,还拿很漂亮的手绢给我擦汗。”说着的时候,便从腰上的小布袋中掏啊掏的,掏出了一块绢帕。
展翅蜻蜓。
托水白荷。
绢帕之上,栩栩如生的精湛技法,绣出了别致的夏意。
应该为她的精湛技巧赞叹的,但是他却无法单纯的欣赏。
他觉得他仿佛看到了女子独自坐在窗下引针穿线,专心致志的埋首于绷架刺绣。那身影他是看过无数次,深刻莫名。
她其实并没有她所表现的那般冷漠,他知道的。如今,楼家的另一个人也感受到了她的好,记得她,喜欢她,想念她。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但是,心底的另一处却无端的痛了起来。
“兰儿,这个能送给小叔么?”
皱着小眉:“这是小婶送给我的。”
“小叔带你去外面玩,还买好多好吃的。”诱惑着,哄骗着。
“不行,这个兰儿很喜欢的。”
小女孩开始挣扎着要从他臂弯中离开。
他见如此,终于软声道:“好了,好了,小叔不要兰儿的东西。”看女孩缓和下来,继续道,“不过,小叔还是决定要带兰儿出去吃好吃的,兰儿想不想去?”
顿时,看小侄女眉开眼笑。
他也陪着笑。
心里却更加苦涩起来。
柳若怜留下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
没有一件。
她愿意给兰儿绢帕。
但是对于他,她吝啬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梅树是在那一年就栽上的,满满的一院子。原本承载了许多期望,但是这样的期待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失望。
兰儿也失望:“小叔,梅花什么时候才会开啊?”
他无法回答。
每每看着光秃秃的树枝,他总是怀疑这梅性似人,吝啬的不会给予他什么。
当苦涩味弥漫开来的时候,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脸上有着什么东西,抬手抹了一把,些许的湿腻。起来洗了洗脸,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走出了船舱。
当初告别湘怡,便上了北上的客船,行到如今,已经有十数日。站在船头,暗夜中河水滔滔,风吹到身上还是有些凉。
运河。
笔直北上,一路延伸到北方那个天子所在的城池。
他有些惊奇这样浩大的工程竟然是由人一手开拓出来的。当初如果能保住运河的航运权,楼家船行的状况或许会好很多吧……他又连忙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念头。就像他这次离开楼家前对大哥说的,楼家是大哥的,而他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东西,他北上便是去找自己的东西的。当初说的信誓旦旦,主要还是为了不让大哥多想。实际上,对于北上的旅途及前景,他心中一片混沌不明。
一个冷风吹过。
他不由颤抖了一下,视线一扫,发现原来船舷上不只他一人。原以为是值夜的船夫,但又不像。那身影临水而立,目光似乎眺望进灰蒙蒙的夜色里去,许久也不见动弹。
同是深夜未眠人,大概也有着心事吧。心上作着这样的猜测,他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但是。
这样的脚步行了一二,猛然一沉,仿佛连同心也一起沉了下去,便再也无法移动。身形却不稳,船身一晃,他便歪向一边,手就撑上了护栏。
那人这时也转过身来,昏暗之中,楼安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那人正看着他,正如他正看着那人一样。
风起。
楼安翕动了嘴唇,张口时风入咽喉,生生的涩痛。
于是,先开口的便成为了那人。
他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缓缓几步,走了过来,风灯的昏黄灯火之下,一张英俊非凡的脸,上面展现着他乡见故友的笑容,“别来无恙,楼二少爷。”
热忱如旧。
亲昵如旧。
楼安却着实笑不出来,脸上僵硬异常。那一霎那有许多情绪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而过,缠绕纷乱不堪。然而,临到最后,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深长而悠远。
那人眼眸一闪,像是从他先是变化多端后又平静下来的神情中洞悉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更甚:“怎么,你是在可怜我吗?”说着询问的话语,语气却冷了下去。
没等楼安吭声,那人继续道:“有道是‘十年风水轮流转’,没有想到这话真正应征在了楼柳两家身上。现今柳家覆灭了,柳平松、柳家二四小姐连同当初他为了他的所谓大计而策划促成的联姻关系,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可谓是‘家破人亡’吧……”
男人,原本是那般兀傲而出众的人。然而,比起当初来,眉目间难以掩饰的染上了疲惫和沧桑的色彩。因为是在隐姓埋名的逃亡中吧。楼安想到。当年柳家事发,一干人等悉数正法,然柳大公子、三公子却早在抄家前便已失踪。累累四年,改朝换代,但是当初连坐的罪名却仍在记录在案,不容更改的。
男人这时却噗的笑了出来,眼眉在他的脸上:“明明应该恨我入骨,现今却摆出这样的面目……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善良过头还是什么。”
男人直起腰的时候脸也隐进了阴影之中,楼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异常低沉的传了过来:“实话告诉你吧,柳家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柳平松也好,即使不是谋逆提前事发,早晚我也会把他……”
楼安皱了眉。
家园。
亲人。
这些在他心里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在男人看来却无足重轻。
如此想来,什么才是男人在乎的东西?
还有什么是男人在乎的?
男人还在一边继续着,低低的声音犹如古钟嗡响直抵心门:“柳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难道怜儿没有告诉过你么?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女亦非女。像那样的地方,不要说怜儿了,我也很早就想离开了。呵呵,你觉得惊讶了?”下一刻,男人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轻轻道,“那么,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呢?其实,我啊——根、本、不、是、柳、家、人、呢。”
一惊。
什么?
脑海一瞬的混乱。
男人退开身去的动作一如他凑过来时的一样迅速,还没有等楼安做出反应,男人已经趴在护栏上笑了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许久,半直起腰,斜眼看着他:“这么轻易就当真了?”
他的脸上僵硬如铁,看着眼前阴晴不定的男人。久久,他终于觉得嘴舌有些知觉,于是试着翕动了下唇瓣,声音便这样缓慢的流泻了出来:“我并不是在可怜你……我只是突然有些明白,当初为什么若怜会那么执着的离开柳家了。”
笑声骤歇。
男人在阴影里面维持着斜眼看他的姿势,眼神亮得出奇:“怜儿么……”
他明明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是他觉得此刻男人的脸上真实的透露出一些别的东西。
心上一动,正欲上前细看,却觉脚下一轻,整个天地都翻转了过来。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便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冰寒倾浸。
——水。
直到满鼻满口的水灌了进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落水了。
而落水的原因……想到这个,他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了。对曾一度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自己本就该留心的,落到这个下场,也只能怪自己疏忽了,怨不得别人。
幸而会水,挣扎的浮上水面,满视野的河水,不远处还有客船的巨大的黑影。黑影犹如一只巨大的猛兽,在激荡的水面上狰狞着叫嚣着。
一个隐约的声音从黑影传出:“我不会……”
不会什么?
已经听不清楚。
黑影已经退远。
深夜里死一般的寂静,值夜的船夫大概也趁隙小寐了去,何况船已经远去,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呼救吧。
京城不过一日行程,眼看在即,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脚下踩着水浮在水面上,但是渐渐疲惫了。
体温被冰冷的河水一点点吸食。
会死么?
不能死。
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那个让人心疼到骨髓之间的人。
那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人。
还没有见到。
凭借着这种不甘,他又在水面上挣扎了许久。也许是他运气好,在即将脱力之际,被另一艘北上的小船救起。
他想,也许是命运怜悯着他,看他经历过太多的挫折已经不忍再予他磨难。
然而,前途未知,也许已经隐藏下了更加大的坎坷。
原本以为柳千寒连同那些岁月一同埋葬在了四年之前。但是,在他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再度遭遇。胸口压抑起来,仿佛一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在那里孕育着。
“这一次的京城之旅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加艰难呢……”不禁喃喃。
仿佛是印证着他的预感一样,等船在京城码头靠岸,他首先面对的就是行李物品都已经丢失的窘迫现实。
身无分文。
居无所去。
寸步难行。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他还没有开始寻找柳若怜,便首先陷入了一片茫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