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间:看不见的爱人(二)(1 / 1)
但是毕竟再回不到从前了。无颜早就熟愁了校园的生活,同宿舍的姐妹也都迁就着她会把所有物事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饭堂时帮她打饭,去教室时喊她做伴。
即使没有瑞秋,无颜也还是从前的无颜;但是没了无颜,瑞秋便不再是那个众目睽睽下永远陪着个瞎子宛如守护天使般的瑞秋了,她变得平凡、普通,迅速湮没在芸芸学子之中。
后来就毕业了。
开始两个人还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瑞秋在话里话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她不说穿,无颜便也不问起。
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
对于无颜的暗恋令正,瑞秋一直是有点胜利的窃喜的,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她想她们两个都知道,她早晚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
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她从没有想到无颜会爱令正这样深。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过深刻和强烈的感情,尤其是隐忍的爱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
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长达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
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
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如此义无反顾?
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
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轰轰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从念幼儿园起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她,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她,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她住在那个著名的钟家花园里,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去找她玩,后来便住了进去。
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中学,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都是因为无颜,她甚至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令正的……
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在瞬间里回忆起一生里所有最重要的片断,然而瑞秋不过是看着无颜撞车,倒仿佛自己也从生到死走了一回似的,电光石火间,把从小到大的事情全翻了出来。每一个片断里,都有无颜。
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有这样重,重到无以承载。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
她是真的伤心,简直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可是她却无人诉说。
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
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也便不同他提起。
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个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会同时滋生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悲伤来临时,倘若最相爱的人不能互相依偎,就会比陌生人更加遥远。
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完美。在大学时,裴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毕恭毕敬,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是屈就了,是下嫁,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和衬衫的配色不谐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得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
令正知道“小开”指的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十三点”,然而瑞秋说起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颇觉不快。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辙便甩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
说起来令正在生活习惯上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地张扬的,因为她有一些时下年轻人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要望尘莫及的。
瑞秋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毕竟是土长土长的上海本地人,颇有些上海人特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城市优越感,眼睛长在额头上,根基踩在脚底下,行动说话总觉得隐隐的得意,却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而且她想自己毕竟是在钟家花园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不是正牌的钟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见识过真正的世面,参与过真正的上流社会。
她那些旧时代的上海切口与典故,就是来自钟自鸣的真传。钟自鸣和老仆人吴奶奶对话时,常常会用到一些上海老切口,比如评价某人来路不正,他就会简短地说:“这个人是邱路角。”骂学生不听话,就说“这些小抖乱,又懒又脱滑,全是一只袜。”又比如他要对吴奶奶很认真地讲话了,开场白就会是“闲话一句”。
瑞秋打小儿耳濡目染惯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时髦青年都喜欢在讲闲话时夹上一两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在中文里夹英文单词一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欢听钟爷爷说切口,觉得那里有一种简截爽利的味道。她还很喜欢听钟爷爷讲的那些旧上海的风情和典故,像“小霸王庄”的来历和“吃讲茶”的习俗啦,老当铺老钱庄老裁缝的笑话啦,甚至舞场里的“火山”轶事。
怀旧风刮起来的时候,她敏感地意识到,与上海的风花雪月同时流行的,应当还不仅仅是“红房子西餐厅”、“双妹唛香烟”这些个简单标签,还应该会有些更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只袜”这些有趣又有鲜明时代背景特色的词语就是其中的一种。而她对这些俚语的掌握,使她明显地领先于同侪,赢得了更多艳羡的眼光。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她的源头,正是钟家花园。
钟家花园于她来说就好像是精神家园一样,有种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气,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撑。同时,还是她悲伤时的避风港,和软弱时的加油站。
她避开令正,托言回娘家看看,其实是去了钟家花园。
十几年过去,钟家花园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样子,说是花园,可是不见一朵花,全是草和树,郁郁葱葱,因为要方便无颜踩踏散步。花都是从外面买了来,栽在盆里,插在瓶里,甚至吊在半空的,满室生香。花园里有水池也有喷泉,最醒目的是喷泉中央的塑像,据说那是照着无颜外婆的样子塑的,是钟爷爷的亲手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