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间:看不见的爱人(三)(1 / 1)
无颜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个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花匠为喷泉换水的时候,瑞秋曾经带无颜近距离地欣赏过那尊石膏像。无颜踮起脚细细地抚摸着塑像的眉眼口鼻,神态沉静而肃然,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又或是与外婆进行一次长谈,最后,她把头久久地俯在塑像的胸前,仿佛倾听石膏的心跳。
瑞秋忍不住取笑:“你听到了什么?”无颜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石膏里对我说话,可是听不清楚。”从那以后,每次经过那水池,瑞秋都有种奇怪的欲望,想拿一把锤将它砸碎,看看石膏的心里有什么。
后来上兴趣班的时候,无颜选择了石膏雕塑,瑞秋自然陪着报名。那些石膏泥黏稠,湿重,阴郁,然而一旦拍在塑型基胎上,便化为绕指柔,随时变成少女,飞鸟,瓶花,及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栩栩多姿,脉脉含情——没有比石膏更善体人意,易于塑造的了。
它们细腻,多情,柔顺,沉默,宛如处子——难怪石膏少女是最常见的雕塑作品。
瑞秋始终不喜欢这工艺,总说石膏泥有种寒凉的腥味。无颜却不同意,她说那里面有青草香。她着迷地摆弄着那些石膏泥,捏塑成各种物事的形状,尤其喜欢捏娃娃。她总是问瑞秋哪一个娃娃最漂亮,并且兴致勃勃地给每个大阿福一样的石膏娃娃取了不同的名字。
那些作品真是不敢恭维,瑞秋就玩笑说何须取名,他们现成儿的有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四不像”。无颜不服,捧了那些石膏娃娃找外公评理,钟自鸣忽然大发雷霆,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大阿福摔碎了一地。
那是瑞秋惟一的一次看到钟爷爷发火。她在无颜流下眼泪前就把她拉离了现场,两个女孩儿躲在房间里拥抱着抖成一团。但是很快的吴奶奶就来敲门了,说钟爷爷让送糕点来……
瑞秋想着这些,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怀里也空空的,忍不住停下来抱住了花径旁的一棵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搂得树干上沁出的凝脂沾污了衣裳,一股带着尘土的松香味儿。可是树又怎么及得上无颜柔软的身子?那是她最亲密的姐妹啊,她从小到大耳鬓厮磨的手帕交,她们两个曾经手牵着手一起多少次走过这小径,走过这棵树。这树记得么?
忽然小楼的门打开来,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边喊:“是瑞小姐吗?”是个面生的女人,大概是钟家新请的保姆,之前瑞秋打过电话来的,所以来迎。
瑞秋不好意思地掸一下衣裳,进来客厅坐下,女人客气地问了要花茶还是红茶,又说钟先生就下来,便离开了。瑞秋感慨地打量着四周,这房子是她熟悉的——客厅后面是下人的房间,楼上则住着钟爷爷和无颜,还有客房——自己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几乎成为钟家一分子。
或许是为着无颜的眼睛,小楼里的布置很少改变,每件东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许是因为钟爷爷本性严谨,因为这里就连时间也停滞,即使是为着无颜,也犯不着让他一年四季不改装扮吧?钟自鸣根本是讨厌生活中的一切变化的,他习惯了秩序,习惯了规律,做人做事都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如果可能的话,他大概恨不得一年四季都不要有寒暑枯荣,而永远只拥有同样的节气吧?他是如何来面对无颜撞车这一意外的呢?
想着,只听一声轻咳,瑞秋连忙站起身,回头时,见钟自鸣已经打楼上一步步下来了,步子不急不徐,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因为他的表情也是难得改变的,永远是那么慈爱,那么威严,那么彬彬有礼——可以将这样三种情绪同时表现在态度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钟自鸣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现在,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多年前第一次看着外孙女的小伙伴、那个扎小辫的黄毛丫头,温和地问:“小瑞秋啊,好久不来了,过得好吗?”
他是一个这样可敬可信的长者,瑞秋的心里一软,几乎流下泪来,叫一声“钟爷爷”,哽咽难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难得哭泣的,最近因为跟令正斗心机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现在却忽然软弱下来,泪水涟涟地挂了一面。
保姆见了这阵仗,猜到这位瑞小姐身份特殊,态度更加殷勤,绞了热毛巾来给她擦脸,又倒一杯热茶放在手边案上,便静悄悄退了下去。这一点和以前那位吴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话,总是把自己看成钟家的半个主子,把无颜看成孙女儿,而瑞秋则是要占自家孙女儿便宜的“小赤佬”,看她的眼神如防贼,虽然奉东家命也小心服侍着,可是动作永远慢半拍,沏的茶也总是半温不凉,漂着茶叶末子的。
因为这样一想,思路被岔开去,瑞秋便忘了哭,反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以前那位吴奶奶哪里去了?”
“无颜的事叫她很伤心,病了,我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回乡下了。这位陈姐,刚来两个月,所以你没见过。”钟爷爷很温和地说,“其实吴奶奶这么老了,早就服侍不动了,可她看着钟家两辈人长大,很有感情。尤其颜儿又是那么个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说什么都要做到颜儿嫁人,原先还老是说笑等颜儿嫁了人,她要跟着去做陪嫁老妈子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钟爷爷,无颜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不知道么?”
“自从无颜被送进医院,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钟伯母说是要接她去美国治疗,是真的吗?”
钟自鸣盯着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瑞秋,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呢?”
瑞秋身上一阵发凉,直觉告诉她无颜是死了。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知道钟自鸣已经不会说得更多,而自己则无法承受更多。
无颜大概是死了。那么钟伯母为什么要撒谎说带她回美国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无颜在临死前留了话,不许他们泄露她死的真相,因为怕令正自责——无颜,直到咽气的一刻都在替令正着想。
这样的爱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当的,那么,令正可以吗?
如果令正知道无颜这样地爱他,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爱自己吗?
瑞秋又抽泣起来。这个时候,哭泣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包罗万象。
钟爷爷亲自送她出花园。经过水池时,瑞秋又看见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脱口问出:“钟爷爷,你这样怀念钟奶奶,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问得相当无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钟自鸣却听懂了,并没有跟这个小姑娘计较,他站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水池中的爱人,他亲手完成的杰作,很认真地回答:“这不仅是一尊塑像,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辈子,并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头,感到绝望——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没有人可以与死人竞争。
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不足,一旦化为雕像,却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顶礼膜拜。
无颜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视的姿态伫立在令正的心里。他不可能忘记她的,谁会忘记一个爱自己爱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瑞秋觉得颤栗。无颜用灵魂来爱,于是她终将得到令正的灵魂;而自己与令正同床共枕,却只得到他的身体。
她好像与无颜在打一场裴令正争夺战,她得到令正的身体,而无颜赢得了令正的灵魂。倘使两个令正不可分,那么她也便和无颜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远和无颜在一起。
她注定要输给无颜了。无颜是连生命都做了抵押来背水一战,以全面退出的姿势来入场,用化为无形来弥天盖地,她有什么机会赢她?
同一个死人竞争,让瑞秋觉得有种绝望的寒意。
越是因为无颜不在,天地间越是充满了无颜的影子。那时候她喜欢替无颜买黄色的衣裳,深深浅浅,或明或暗,或绸或缎,或流苏或皱褶,都是黄色。
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俱也是白色,但无颜是鲜艳的黄;客厅的壁纸是暗红深紫的,红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凝重,但无颜的衣裳是明快清甜的柠檬黄;花园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无颜穿行其间,却是一身流丽的黄……
林子中忽然黄影一闪,瑞秋脱口呼出:“无颜!”再一定睛,却仍然是连绵苍翠的绿,哪里有无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