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间:看不见的爱人(一)(1 / 1)
瑞秋和令正恋爱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失控。
当瑞秋走进咖啡馆,冷着脸提出分手的时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似的。时间一下子就停滞了,瑞秋几乎要哭出来,后悔莫及,真怕令正思索之后当真说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可是于瑞秋就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她和令正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过完了,曾经那么充实而真实的往事因为这几秒钟的空白而变得毫无价值。
爱情就像练功,辛苦经营为的是持之以恒修成正果,然而一旦走火入魔,元气大伤,还不如从未练过。
最终令正毕竟没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忙不迭地去哄她劝她,而只是表现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说了句:“瑞秋,别闹了。”
他这样说了,瑞秋更加恼火,却也真的不敢再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有些小脾气,却不会胡乱冲动,她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火上浇油,很可能和令正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还没有想好。虽然她嘴里说“令正我们分手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给他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从而结束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恩怨,停止这段日子里的冷战。
所有的恋人在拍拖时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误会、闹意见、赔罪求和、和好如初,这个吵架的过程其实是个好好交流和沟通的捷径,如果两个人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那么吵一吵也是好的。两个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时只想着求同存异,未免遮掩矫饰,而有时候闹点小小的矛盾,却可能会见出真心。如果可以将吵架的时间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会因为闹一点小意见而疏远,反而会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调整吵架的时间表和热度计,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温柔谈判,而在什么时候则要放下这身段去大吵一架,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也给对方一个表现宽容和大度的机会——大丈夫就是这样炼成的。都说“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松松紧紧,才可以把那个丈量的地盘不断开疆拓土。
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为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仅是无颜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无颜了,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却在为了她冷战,疏远,甚至面临分手。
多么荒谬!
瑞秋决定去探访钟爷爷。
小时候,钟爷爷曾经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个博学的教授,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从不犯错的正人君子,一个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者。
钟自鸣之前,瑞秋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更高贵、更高权威和层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户区,上学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去无颜的家则要经过一个肉市场。她穿着干净的毛衣披着干净的头发从那里经过,染上一身暧昧混浊的气味。
她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来到钟家,无颜总是先闻到味道再听到瑞秋的脚步声。瑞秋的脚步很轻,笑容很开朗,但总是略显疲惫——肉市场的气味不仅染在她的毛衣和头发上,也往往染坏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钟自鸣有些怜惜这个女孩子,而且感谢她对外孙女儿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气味沾染到自己清纯如出水芙蓉的小公主,于是婉转地提出她可以住在这里,和无颜做伴。他的措词温和而婉转,即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彬彬有礼,就像是对着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应了,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过再回答。
她回家说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也很欣喜——在钟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点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钟家是名门大户,同钟家小姐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女儿一天天长大起来,姐弟俩再挤在一个房间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铺可以让给弟弟睡,弟弟的上铺可以堆杂务。
瑞秋有一点惊愕: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住哪里?
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就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
他们在那一瞬间已经做出了长远的打算,打算将她就此永永久久地送门出。如此迫不及待,如此高瞻远瞩。
瑞秋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什么都没说,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鸣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添置用品。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的。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落泪。忽然觉得有点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便把钟自鸣当成爷爷一般来信赖。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念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伴读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股温柔。两人在人前的时候,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上执拗孤傲,芯子里却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则是喜得良伴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
虽然两个人的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作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给齐心协力地挽救了。
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
也许有一次——
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花,干嘛要浪费在吃饭上。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要请你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送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是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
无颜先还笑嘻嘻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住。
与令正同住是瑞秋一直在计划中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点做给无颜看,是报复也是炫耀的意思。
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
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
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也控制别人。而且无颜没了她的陪护也能生活如常,这多少让她觉得失落和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