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远走(1 / 1)
爱乐乐团在中国的巡回表演有三场,北京,上海,广州,一座城市一场,在北京站结束之后,她和团员们就马不停蹄的飞往上海站,准备下一场的演出了。
从荷汀踏足上海那一刻开始,上海的天空就没有放晴过,一天到晚都阴沉沉的,下着或大或小的雨。荷汀的心情也像这大雨下的衣服一般,霉而潮湿。
关于她打架斗殴的处分并没有马上下来,她的上司看完她的检讨书后,决定等她回国后再做处置。对于这个决定,荷汀并没有松一口气,她反而觉得,她的忧虑被人无限拉长了。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那段时间,荷汀现在正好是这个感觉。
一连几天的彩排,进行得都不是很顺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大家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一首轻快悠扬的《小夜曲》愣是被他们拉得像个怨妇曲。为此,他们的指挥大发雷霆,拍着桌子扬言在这样下去的话,他就再也不和这个乐团合作了。
荷汀对指挥的怒火不以为然,反正没精神的不止她一个,责备下来轮不到她来顶,她现在还不如忧心她在北京犯的那个处分为好。这次中国的演出是他们全球巡演的最后一个国家,广州站一演完,他们就可以包袱款款回家去了,换言之就是她的死期不远了。
舞台上指挥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们这些获准中场休息的人三三两两的散落在观众席上,作者自己的事情。荷汀的手机响了,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歉博忽然对她热情起来,一天到晚发一些无聊短信给她,她却从来没有回过一次。虽然如此,可是某人仍旧热情不减,照着早中晚三餐轮番问候,让她烦不胜烦。
上海这几天正在下雨,你要注意保暖,衣服没干完的话不要马上穿,这样很容易感冒。荷汀还没把这条短信看完,又一条短信发过来了:祝你演出成功。荷汀撇撇嘴,懒得再理会这无聊的短信,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走到边上,和同事们闲聊起来了。
这时,一个衣着华贵,仪态万千的中年妇女从过道里走了过来,荷汀定睛一看,然后整个人就呆立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之就是了然于胸的一个微笑。
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咖啡厅里顾客寥寥,浓郁的香味从柜台下传了出来,轻轻袅袅的,飘散到了街上去。从玻璃窗外看,是水汽氤氲的街景,一连好几天的雨,让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了水雾当中,清清淡淡的水雾像一层薄纱,给整座城市增添了一丝朦胧美。
荷汀坐在靠窗的位置旁,右手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坐在她对面的傅母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研究的神情看着她,眼神锐利,似要把人的内心看穿。可是荷汀却无所畏惧,心底一片坦然,两年多以前,她怕傅母,那是因为她爱歉博,两年后她敢对着傅母露出轻蔑的微笑,那是因为曾经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那个人,此刻已不再重要。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咖啡厅里放送着轻柔的英国民谣,荷汀拿着那个小小的银质勺子一圈一圈地在咖啡杯里转着圈圈,乐团的排练已经结束,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所以,她可以慢慢地等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话。
终于,傅母坐不住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开始了她的开场白:“范小姐最近忙着什么呢?这两年多过得还好吧。”说完,状若无意地朝着她手腕上的百达翡丽的手表瞄了一眼,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
荷汀知道傅母是为了什么而笑,她转了转手腕处的手表,笑着对她说:“刚推出的新品,看到了觉得很喜欢,于是就买了。中国好像还没有上市。”反正话的不是她的钱,她的那个父亲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又或许是为了犒劳她,自从她消失不见之后,她□□里钱节节上涨,从未停歇过供应。面对着这不断加大的数字,她更加可以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买她喜欢的东西了,从奢侈品到日常用品,她只要看到了就买,也不管它有没有用。反正这是她应得的,她要是扭扭捏捏地假清高,不肯用,她就太对不起那个梦魇般的夜晚了。
傅母决定不再跟她啰嗦,她开始开门见山地对荷汀说了:“范小姐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所谓何事吧。”
荷汀嘲讽地笑了一下,右手一圈一圈地沿着咖啡杯沿转动,她低着头,看着咖啡杯里的泡沫,说:“你不应该来找我,你应该跟你儿子说。这次的主动权不在我这里。”
傅母一直直挺着的腰好像软了下来,她皱了皱眉头,眉间露出了浅浅的川字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苦心。我想没人愿意看到一个好好的家庭到最后母子反目成仇。”
荷汀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阿姨,我想你高估了我的本事了,以前他不会为了我而跟你闹翻,现在他也不会为了我而跟家里闹翻。”
“我知道我是把话说重了,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万一”荷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是那个万一的原因。”说完,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就率先告辞了。
走出咖啡厅后,她拿出手机来,打算致电几个同事一起去吃饭,却发现调了静音的手机里全是歉博发来的短信。荷汀讪笑一下,把它全部放进了垃圾桶。
从上海演出完毕后,荷汀他们就立马辗转广州了,下了飞机之后天色渐晚,灰蓝色的天空中,一层一层的晚霞火红得像是在天边燃烧。
“总算是放晴了。”荷汀身边的一个同事感叹道。
荷汀想起几天前那阴雨潮湿的天气,和那总是沾着水的裤脚和鞋子,不由得也跟着他一起感叹起来。风雨过后未必能见彩虹,但风雨一定会过去的。
Check In完毕之后,荷汀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在上海换洗下来的衣服到现在都还没干,荷汀只好拿出来,重新晾到洗手间里。荷汀正忙着,就听到手机响,拿过来一听,是歉博的声音,满是兴奋地说:“你快开门。”
听了他的话,荷汀忽然想起爱情电影里的陈旧桥段,头皮不由得一阵发麻,她走过去把门一开,果不其然,歉博正站在客房门外,看到她一出现,马上咧嘴一笑。荷汀视线一转,看到他脚边的小小的行囊。
“你来广州干什么?”
“旅游。”
荷汀挑挑眉,对他的话表明了是不相信:“来广州旅游?玩什么?看北京路的老街?”
歉博对荷汀的质疑装作没看见,他继续一个人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说:“喝凉茶,看演出,遇到什么玩什么。”
忽然,荷汀不再说话,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歉博,歉博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于是祥装轻松地问她:“你看着我不说话干嘛?”
荷汀随口就敷衍地回了他一句:“没什么”只是从来没看到过你的这一面而已。荷汀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正打算关门回房时,一个同事走了过来,对她说:“hela,快到楼下集中,坐车去彩排。”
荷汀听了,如蒙大赦,回放随便整理了一下仪表之后就匆匆往外赶了。她刚走到电梯那里,就看到歉博从对面的客房走了出来,对她说:“晚上回来一起去吃宵夜。”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荷汀头一低就走进去了,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歉博说的话。
晚上的彩排并没有进行多久,只是熟悉一下场地,走了个过场而已。一个多小时后,荷汀的同事们就四散了,逛街的逛街,回酒店的回酒店,各有各的精彩。荷汀很疲惫,可是却不想回酒店休息,歉博这几天出人意料的热情让她承受不了,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会满心欢喜,受宠若惊,但现在今非昔比,曾经的蜜糖变成了今天的□□。
广州的夜晚是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的。繁华盛世,花花世界,荷汀身处其中,却丝毫感觉不到这盛世所能给予她的欢乐,她一个人夹杂在汹涌的人潮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迎面而来一对对情侣,每一对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美满的笑容,这时一个卖花女走到了她前面的一对情侣旁,拿着一朵玫瑰对着那个男的说:“哥哥,情人节买朵花送给女朋友吧。”
那个男的听了,连犹豫都没有,马上掏出钱包打算把那朵玫瑰买下来,结果,反倒是他怀里的女生心痛起钱来,伸出手去制止了他乱花钱的行为。男的看到她这个举动,马上激动得冲着全世界大喊:“老婆,我爱你。”吓得旁边的无数个路人都对他们这一对侧目,其中还有几个女生要求旁边的男生复制一遍这个疯狂的举动。
卖花姑娘看到自己的玫瑰又没卖出去,悻悻地离开了。荷汀这时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农历七夕,中国人一年一度的情人节,怪不大大街小巷上这么多的情侣。荷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有点失望的卖花姑娘和她花篮里灿若红霞的玫瑰,心里想都没有细想,就招手叫了她过来,然后掏钱给自己买了一朵玫瑰。卖花的小姑娘没想到情侣的生意没做成,反倒做成了一个单身女子的生意,于是很激动地对她说:“谢谢姐姐,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的。”
荷汀苦笑了一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分离,两千多年前卓文君的一个感叹化成了两千多年后范荷汀的一声叹息。她不要好人,她只要肯对她好的人,可是这个人往哪里找?
卖花的女孩刚走,荷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拿过来一看,闪着微光的屏幕上显示着歉博的名字,荷汀一把按了拒听,然后一个人拿着一朵玫瑰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广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
一个女人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一朵玫瑰是一朵孤单的玫瑰,但在这个夜晚,她们在一起了,于是也就结伴成双了。没有人规定情人节一定要和情人过,她一个人走来,万水千山,到最后,也仍旧是一个人。
荷汀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仿佛要把这手机响坏。荷汀一个气急攻心,就掏了出来,然后朝着路边的珠江狠狠地扔了下去。扑通一声,平静的江面上激起了一朵白色的水花,江岸上一个女人在大声的呼喊:“傅歉博,你去死吧!”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用同一种方言说着不同的情话,抬头望到江的对岸,是五光十色,缤纷华丽的灯光,一阵闷热的夜风吹来,荷汀眯着眼睛,看着对岸,听着粤语,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多以前的香港。
爱情很短,遗忘很长,原谅我遗失了爱情,却遗忘不了过往。
荷汀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深夜,她一出电梯,就看到自己房门前有一个人在来来回回地踱步,等待。他一听见电梯的响声,马上就把头抬了起来,一看到荷汀的身影,马上高兴地迎了上去:“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荷汀低着头开门锁,一边开一边镇定自如地说:“没去哪。就是想随便走走。”
“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我都快急死了。”
钥匙一转,门把一扭,门就开了,荷汀也不理歉博会不会跟上,径直就往里走了,边走边说:“手机扔珠江了,当然接不到你的电话。”
歉博愣了一下,不敢置信,他一把扳过荷汀的身子,问她:“你说什么?你把手机扔了?”
荷汀挣脱了歉博的嵌制,走到梳妆台前,把一个可口可乐的玻璃瓶子装满了水,然后把那朵鲜红的玫瑰插了进去:“我喜欢乱扔东西这已经不是一个奇闻,我以为你会很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
荷汀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接某些人的电话而已。”然后,她擦身错过他的肩膀,把他受伤的神情抛诸脑后。
“荷汀,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他问她。
荷汀当着他的面,脱下了穿了一天的外套,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睡衣穿上,她说:“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肯放弃,不再来烦我?”
“我以为我们会言归于好。”
“凭什么?”荷汀转过身,看着他,嘴角是嘲讽的笑容:“就凭过去我对你的千依百顺?”
“……”
“傅歉博,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过去对你的包容和宽恕,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傅歉博,你抚心自问一下你自己,你口口声声地说想弥补过错的时候,你的心底有没有想起过夏思诺?傅歉博,你到底是不爱我的,你的心里装着谁你很清楚。如果我和你再在一次了,那不过是在重复一次以前的噩梦而已。我不是傻子,傻子才会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
“不”歉博听了,急急忙忙地辩解起来:“不会的,我们都不会再重蹈覆辙的,我向你保证!”
“你拿什么来向我保证?”荷汀冷笑着反问道:“婚姻?还是爱情?”
“……”
“傅歉博,你看看我的疤痕”荷汀把刘海抓了起来,露出了那道狰狞的伤疤:“你可以忘记我的疤痕,但是我不可以,我每天起床对着镜子,都要看它一遍。你没有这道疤痕,你不会痛,但是我有这道疤痕,我会痛。你不爱我,你到底是不爱我的,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每次吵架过后都要问自己,这次还是不是像上一次那样,选择原谅。我不想再打落牙齿和血吞。歉博,我是个孤儿,一个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的孤儿。我被人欺负了,没人会为我出头。如果当初马进的事你肯爽快的答应我,或许今天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我以前和你在一起,我想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和温暖。可是后来呢?我发现没有了你,我自己一个人也照样可以离开,而我拥抱着你,却是浑身的冷意。
“你的妈妈不喜欢我,如果我嫁给了你,我日后的生活肯定不会好过,那么,你会为了我而跟你的妈妈反目吗?你会为了我的委屈而替我强出头吗?别的媳妇受了委屈可以回娘家哭诉,而我呢?我在你家受了委屈,我到哪里去哭诉?我母亲的坟前么?
“傅歉博,你是神,你高高在上,你高处不胜寒。过去我自不量力,非要攀到高峰,结果摔得遍体鳞伤。
“傅歉博,你大概永远都不知道吧,我曾经为了你的一句话,在超市的停车场里等了你整整一夜,这样的委曲求全,这样的患得患失,我求的是什么?我怕了,我不想再抱着你的时候,心里还不停的在猜忌你此时心底装着的是谁。我真的怕了。”
歉博惨淡地笑了笑,然后自嘲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已经肯接受我了,原来是我太过自信,总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那个荷汀,无论多生我的气,到最后还是会回过头来笑着找我握手言和。”
“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
“我还想说,既然你那么喜欢梵蒂冈,当年我的一念之差……”
“傅歉博,有些事情差了一步就是差了一辈子,你不能在一个落水者死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地去救他。这两年来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既然千山万水我都可以一个人走过,小小的一个梵蒂冈又算得上什么?它并不是要你陪着我,我才可以去的。两年的时间不算长,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现实看穿。”
“……”
“我会去梵蒂冈的,但不是和你。”
南粤之地多瘴气,到了晚上更是闷燥湿热,傅歉博没有料到,那个粘粘糊糊的夏夜,成了他关于荷汀的最后一面的回忆。许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个夜晚,什么都已忘记,脑海里只记得她的那一句说话“你到底是不爱我的”,他想对她说:“你猜错了。”
荷汀跟随乐团回国后,马上就向她的上司递交了辞职申请,那个刚刚上任的新任上司盯着她的辞职信良久,才回过神来:“hela,虽然我说要给你处分,但是这并不表示说我要把你解雇掉,你的性质还不至于那么严重。”
荷汀微笑着摇了摇头:“和处分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你要结婚吗?”上司忽然问了她一句。
荷汀听言,笑得更灿烂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更遑论结婚,如果你有好的介绍,不妨给我介绍介绍。”
上司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把她的辞职信收下了,然后伸出手来握着她,做了最后的告别:“祝你如大鹏展翅,前程似锦。”
“谢谢。”
离开前荷汀最舍不得的就是jam,这么多年来,她认识的那么多个人,唯一肯对她毫无保留的付出的,也就只有他和梁女士了。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找了他出来,两个人窝在她暂住的房子里,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最终酩酊大醉。等到第二天jam醒来,荷汀已经离去,剩下一个云雀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走出了客厅,看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
Jam:
我的云雀送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带着它,把我没来得及拉完的曲子拉完。
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师傅,她最近新收了一个师妹,你终于可以做师兄了。
另,我已经向我的上司推荐你来填补我的空缺了,所以你要好好干,不要给我们的师傅丢脸。有空的话,我会去看你的演出的。
一个总是不断任性,却又总是不断被你包容的人留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会不会回来?”
“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到梵蒂冈去,我会在那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