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重逢(1 / 1)
一到了十月,M国就马上进入了秋天的状态,N大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就变黄了,风一吹,纷纷扬扬地就凋零了下来,远远望去,半空之中和水泥地上都是一片金黄,双脚往上一踩,就会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歉博站在马路中间,拿着新买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一辆自行车飞快地向他驶了过来,停在他的旁边,车上的人狠拍了他一下,说:“我有两张爱乐乐团的票,你要吗?要就全给你。”
歉博拿着相机,专心地调着焦距,对赵徽颂的话不置可否。
“你到底要不要啊?”赵徽颂又拍了他一下肩膀。
他终于从相机里转移了注意力,他摇摇头:“不要,我对交响乐没兴趣。”
“谁要你有兴趣了。”赵徽颂翻了个白眼:“我是要给你拿去约会。”
“我又没有女朋友,约什么会。”歉博淡淡地说,低着头,不停地调着相机的设置。
徽颂又翻了个白眼:“没有你不会找啊,你来这里都一年了,连个女人都没有,太说不过去了。”
“你有,你干嘛不去?”歉博反唇相讥说。
徽颂狠捶了他一下肩膀:“我女人要是能过来,就算你拿金条换,我都不换。”
歉博停下了照相的动作,往他的车后座一跃,坐了上去,然后就催促着他赶紧离开了。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早就把全世界的美女都泡上一遍了。”
车后座的人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陷进了某种回忆里面。道路两旁金黄色的参天树木,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两年以前的A大校园里,回到了那条载满了银杏和枫树的林荫大道上。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无忧无虑的,手挽着手,走遍了A大的大街小巷。
歉博原本以为徽颂会回到他们租住的房子里,结果他路过家门而不入,载着他直往前驶。
“你去哪?我还有论文要赶呢,下周要小组讨论了。”
徽颂腾出一只手来,挥了挥,说:“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学习学习,我带你看看我们艺术家的天堂。”
歉博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们搞经济的像你们搞设计的那么好混啊,随便画两张画就糊弄过去了。”
“你俗气,你暧昧。”
结果,徽颂骑到一半就打住了,绕了一个弯,又往回骑了。歉博觉得莫名其妙,问他:“你干嘛又回去了?”
“我靠,11区那么远的路,你想骑死我啊。换车,换你的老爷车。”
“谁老爷了”歉博在后面嘟囔着,也不管前面使劲蹬车的人听没听见:“不就一二手嘛,也没有多久哇,我在这呆没几年,买新车浪费。”
徽颂口中所谓的艺术家的天堂是一家名叫佛罗伦萨的酒吧,那里以搞艺术的人扎堆而闻名,徽颂这个搞广告设计的硕士最近迷上了它,三天两头地往哪跑,说是那里有缪斯,有灵感。
都说搞艺术的人作风大胆,前卫,果不其然,歉博一进佛罗伦萨的大门,就看到一个美女坐在一个西欧男子的大腿上,背对着他,双手勾着那男人的脖子,在忘我地亲吻。10月的天气已经微凉,可是她还穿着露背的衣服,雪白光洁的后背上,纹着一双狰狞的魔鬼般的翅膀。
徽颂拉着歉博坐到了那个美女的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叫了两杯鸡尾酒就喝了起来。时间尚早,酒吧刚营业,还没多少人,徽颂指着酒吧里不多的人跟歉博介绍起来:“你看到那个白胡子老人没?街头艺术家,听说他的一些画曾经卖给那些名家,然后注上别人的名字就拿到画廊里卖了。听说苏富比去年还拍卖了一副她的画。”
歉博看了一眼那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老人,他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浅酌着酒,一副不愿被人打扰的样子。
徽颂大手一转,又指着另一个人说:“看到那两个人没?情侣,les,搞行为艺术的。去年天天拖着一大白菜往大街上走,美其名曰溜白菜,今年不溜了,说是白菜生病死了,改溜车轮子了,不知道明年她俩溜什么。”
歉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俩情侣瞄了一眼,她们正低着头,呢喃着什么。
徽颂又把手指换了个方向,这次他指着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美女说:“看到对面那女的没,这里的缪斯女神,一堆人天天捧着她,说是要从她身上得到灵感,就连脾气最古怪的那个白胡子也对她青睐有加。听说是爱乐乐团的,不过谁知道呢。”
徽颂话音刚落,那美女就从她男人的腿上下来了,转了个身,坐到了他旁边。转身时,她把头抬了一下,电光火石间,歉博就在这灰暗的灯光中认出了她是谁来。就在他们四目相触的前一秒,他马上心虚的把头一低,逃过了对方的视线。歉博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低头,是逃避,是心虚,是害怕,还是无颜面对。
她离开,远走高飞已经一年有多,他不是没有找过她,可是到最后总是一无所获。不知道的人永远都不知道,知道的人对他三缄其口。到最后他终于放弃,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的去处,所以才一再的要知情者隐瞒,既然如此,他何不成全她呢?就算他知道了她的下落又如何?去找她吗?他何德何能还有资格去找她!而且,就算找到她了又如何?她肯见他吗?她肯原谅他吗?他没有信心,所以怯懦地放弃了她,然后找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他的怯懦粉饰起来,好让他的良心能够好过一点。
可是,就在今晚,只需这一眼,他发现,他过去的努力全都分崩离析了,面对着她,他的良心隐隐作痛起来,好像有一个锋利的爪子,狠狠地拧着他的良心,利爪镶进了血肉里面,鲜血和他的良知在伤口处喷薄而出。他开始心慌意乱,他怕她认出他来,他怕面对自己过去的荒唐与造孽。于是,他逃避,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求她不要发现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看到对面的那一桌上多了一对男女,荷汀若无其事地依偎在身边的男人身边,和那对男女玩起了色子来。一盘过后,也许是荷汀输了,她拿起一杯黑色俄罗斯仰头一口喝光,然后把酒杯倒过来在四人当中绕了一圈,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他们。在座的诸位都吹起了口哨来,荷汀满足地一挑眉,然后笑倒了在那男人的怀里。
“你看谁啊,眼睛动都不动一下?”身旁徽颂的声音把歉博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来,他讪笑了一下,说:“没看什么。”
徽颂不相信,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然后讶异地说:“你该不会看上那个缪斯了吧,你别啊,她虽然裙下之臣无数,可是她明说了的,不喜欢黄种男人的。我们啊”徽颂有点酸酸地说:“是没机会了。不然,我也不用等到现在还没下手了。”
“你胡说什么。”歉博明显不能接受徽颂的话,于是反驳他。
“什么胡说”徽颂看到歉博不信,于是加重了口气,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你问问这里的每一个人,谁都是这样说的。自己明明是个混血,还看不起黄种人,切。”说到最后,徽颂都有点嗤之以鼻了。
不知道是人越来越多的关系,还是空气越来越混浊的关系,歉博觉得有点热,心里很烦躁,他解开了一颗纽扣,把手中的长岛冰茶一干而尽。
荷汀坐在那边,还在跟人玩色子,有时输,有时赢,总的说来,输多赢少,输了她就把手中的酒一口喝完,赢了她就在旁边催促,怂恿者输家喝酒。看得出来她今晚兴致很高,无论是喝酒还是劝人喝酒她都表现得非常积极,好像手里的是白水,而非酒精。歉博知道她很能喝,却不知道她这么能喝,一杯一杯的,就没停过,喝到最后,无论她有输没输,都先喝为敬了。
慢慢地,天色越来越黑了,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在人群走动的间隙,歉博看到荷汀已经有点醉意了,微醺的脸上两颊粉红,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歉博坐在酒吧的这头,看着她,心里一片担忧,他想起她母亲的去世原因,心里隐隐不安,害怕她重蹈母亲的覆辙。他想劝慰她一下,可是却发现自己连劝慰的资格都没有。别人都有男朋友在身边了,他还去凑热闹干嘛?不识趣!
这时,一个亚裔的女人走到他和徽颂身边,坐了下来,和徽颂亲切地攀谈了起来。徽颂是个健谈的人,一开口就说个没完,完全把气氛带热了起来。歉博不想把自己对荷汀的关注表露得太明显,于是也加入到他们之间的交谈来,隔三差五的说上一两句话。聊着聊着,注意力终于从荷汀身上移开了,等到歉博想起来,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发现他们那一桌人已经人去楼空了,只剩下四个红色的色子桶和一堆玻璃杯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桌子上,在这闹哄哄的酒吧里,徒添几分落寂。
回去的时候,歉博忽然问徽颂:“你不是有两张爱乐的票吗?给我吧。”
徽颂奇怪地看着他,搞不懂为什么前一刻还一脸坚决说不要的人,转了个身就改变主意了呢。他从衣兜里拿出了票,放到车子的挡风玻璃前,然后,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对歉博说:“你该不会看上那个缪斯了吧。我告诉你啊,不是要打击你,这女人还真不是你我能要得起的,你看看她身上的那些名牌,还有她四周围着的那些男人。当然,你和她玩玩可以,但是结婚的话就还是免了吧,你别一在异国他乡看到黄皮肤黑眼睛的妇女同胞就急速猛增,那不行的,有害而无益。依我看啊,老婆啊,还是要娶贤惠的。玫瑰虽美,可惜多刺,小心你被碰得头破血流哦。”
歉博在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好象没有听到徽颂的话一样,过了好久,他才忽然说了一句话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看到她,只是想到以前的女朋友而已。”
“你想她啦?想她就把她追回来啊,男未婚女未嫁的,你还有资格,别等到一纸婚书都签了,你才抱着回忆懊恼。”
方向盘打了个转,驶进了N大的校区里了。徽颂看着一副不愿再搭理他的歉博,大手一把拍到他肩膀上,骂了他一句:“闷骚。”
演奏会的时间就定在明晚,歉博手握着那张门票,辗转反侧了一整个晚上。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他提不起勇气面对她,可是却又忍不住想打探她的消息。她失踪已经一年多了,他实在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有没有受苦。他知道,他没资格去见她,他们都已经分开一年多了,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他又何苦再去见她,找她,搅乱彼此的生活。他知道,他们最好就像电视里那些情侣分手后多年重逢的戏码那样,相视而笑然后各自天涯,这样的结果最坦然,最不伤人。可是他做不到,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知道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见她,见她,见她,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
歉博摊开手中的那张门票,就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23行11号。23行,离舞台非常遥远,她不可能发现他,而且明晚肯定坐满了人,她更不可能发现他了。人群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他可以一眼看到舞台中央的人,而舞台中央的人却发现不了他。这让他的偷窥可以进行得既大大方方又神不知鬼不觉。
黑咱中,那张薄薄的纸票已经被某人手心里的汗濡湿,经过一个晚上的挣扎,歉博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一个又把他和荷汀两人搅进漩涡里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