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葬礼(1 / 1)
那天范母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荷汀就在母亲的歌声中朦朦胧胧地睡着觉了。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荷汀刚一起床就觉听见肚子咕咕直叫,她刚想问保姆午饭做好没有,却猛然想到家里的保姆早就因为不堪母亲责骂而在三天前辞职了。这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保姆了,最近这一两年,那些保姆总做不长,加再多的薪水也没用,到最后总是会离开,心肠好点的会提前通知,好让你找到下一个接手的再走,心肠不好的就领了薪水之后立马卷铺盖走人。荷汀长吁短叹了起来,看来,今天又得吃外卖了。
推开卧室的大门,冷冽的北风扑面而来,前两天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要南下了,那时,荷汀听了,直皱眉头,反倒是范母,似乎很高兴,一个人在那喝着酒说胡话:“要回家咯。”荷汀没有管母亲的疯言疯语,她一喝醉,什么换七八糟的话都说得出来。
荷汀裹着衣服一路小跑,她先推开半路上母亲卧室的门,里面没人,然后又跑到客厅里,发现母亲果然在那里,躺在沙发上,手上握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子,整个人早就醉得像团烂泥了。
荷汀没有叫醒母亲,她叹了口气,回房穿好衣服,拿着昨晚照相的胶卷和钱包就往外走了。一路上北风呼啸,冷冽刺骨,仿佛一根根银针往人脸上扎一样,不一会荷汀的脸就被刮得生痛,通红,眼睛也因为太过干涩而流下了眼泪。荷汀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嘟囔了一句:“该死的鬼天气”就又卷缩着身子迎着北风往附近的饭馆和照相馆走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荷汀提着热气腾腾的外卖回到了家里,范母还躺在沙发上,姿势都没变过,嘴角却带着荷汀刚才离开时所没有的,淡淡地微笑。荷汀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睡梦中的母亲,心里一股温暖涌上了心头。此时的母亲是最美的,没有了清醒时的冷酷和醉酒时狰狞,她就在那里静静地躺着,神情是轻松的,嘴角是微笑的,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而柔和了脸部表情,露出了恬淡的母爱。荷汀想起了昨晚她们照相时的相处,她就依畏在母亲的怀里,鼻腔里都还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她想,昨晚母亲肯定是心情不错的,虽然她也喝酒了,但是是借酒消愁,还是喜极而饮她还是能分得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母亲如此高兴呢?她猜不出来,或许是将近半年未曾露面的父亲说要来这里了,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总归是让人值得高兴的原因。荷汀走到了母亲身旁,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猜测她梦到了什么,是梦到了父亲,还是梦到了她,又或者梦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美好时光。她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也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感动,这沙发上的女人,或许并不慈祥,并不温柔,并不尽责,并不和蔼,她或许有着全天下上所有的不完美,但是不管她再怎么不是,她还是她的母亲,这世上唯一的,一直和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尽管这女人经常打她,骂她,逼着她练琴,从未好好地对过她好,但是她闭上眼睛,却总还是记得那年大雪纷飞的夜晚,她抱着病重的她,一路懊悔地往医院跑,嘴里喃喃地说:“妈妈不敢了,妈妈不敢了。”
荷汀伸出手,去抚摸母亲嘴角的笑容,可是手刚碰到她的嘴角,一声凄厉的尖叫就划破这阴沉沉的冬日午后,伴随着北风,一路呼啸而去。忽然,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地鹅毛大雪来,铺天盖地的,仿佛送葬时洒下的纸钱。
救护车的“呜呜”声不停地响着,一声一声的,让人听得心里发毛。盖着白色被单的尸体被几个同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抬了出去,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对范父说:“酒精过量,中毒了。”
荷汀站在客厅的角落里,低垂着头,背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直到她听到了那个医生对父亲说的那句话。
“酒精过量”,荷汀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她像一支箭一样,穿过满屋子的人群,跑到母亲放酒的柜子前,站定,打开,砸。
一瓶,两瓶,三瓶,四瓶……
伏特加,威士忌,轩尼诗,人头马,二锅头,五粮液,茅台。
一瓶一瓶的,悉数被她砸到了地上,各式各样的酒瓶子从高处摔了下来,应声而裂,那清脆的声音,应和着救护车的呜鸣声,更是听得人胆战心惊。
荷汀机械式地扔着酒瓶子,面无表情,没人猜得出她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哀莫大于心死,那么,她现在心死了么?
由于范夫人的阻挠,范母的葬礼举行得极为低调,除了几个相熟的友人和亲戚,再没有谁出现过了。范老爷子在葬礼前露了一小会脸,意思意思后就离开了,范父虽然一直在跟前忙后,但是葬礼刚一结束,他就立马脱下黑衣,钻进轿车跟人谈生意去了。临走前,他把荷汀托付给自己的秘书,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他对荷汀说:“荷汀,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一身黑衣,脸色苍白的荷汀站在马路边上,看着那辆载着父亲的轿车绝尘而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孤苦伶仃。身后的秘书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荷汀,走吧,回家吧。等一下还有几个保姆要来,你看看喜欢哪个就要哪个吧。”
“不用了”荷汀拒绝了:“我想睡觉,你随便给我挑一个吧。”
秘书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说:“那就要那个姓王的吧,她做过好几家外国人的家政工作了,头脑灵活,手脚麻利。”
“随便”荷汀说:“又不是挑母亲,那么严肃干嘛。”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从来没有停过,这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好像披麻戴孝一般,全世界陪着她悲伤。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开车送她回家的那个司机可能想到了什么好事,居然一边开着车,一边哼着歌。秘书看不过眼,咳嗽了一下,荷汀则由始至终地保持着呆滞的表情。
回到家后,荷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衣服都没脱就往被窝里钻,然后睡了醒,醒了睡,闭上眼,睁开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分不清此时彼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王阿姨在葬礼的当天下午就已经来她家干活,可是她一直关在房间里,无缘得见。只是在偶尔醒来的时候,耳朵里听见门外有“呯呯嗙嗙”的响声,好像是锅碗瓢盆的声音,她闭着眼睛,想,这或许是母亲在做饭,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亲自下厨,她的手艺极好,只可惜她的好心情比那昙花都还要罕见。
直到某天,已经太久没见荷汀来练琴的梁女士一脚踹开了她的房门,她才终于从这没日没夜的生活中缓过劲来。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梁女士一脸忧心的样子,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冬天,她好像又看到忧心重重的母亲。一个把持不住,多日来积郁在心的悲怆终于喷薄了出来,荷汀一把抱住梁女士,就呜咽了起来。梁女士叹了口气,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低声安慰她说:“好孩子,好孩子,乖。师傅不会哄人,你哭了,师傅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你。你看,师傅带什么给你了。”
说完,她推开了荷汀,拿过一把琴,推到荷汀的怀里:“云雀,你妈妈托我在香港的苏富比那里拍下来的,花了她毕生的积蓄。本来一个月前就应该到了的,结果海关那里出了点问题,拖到现在。你就留着吧,用也好,不用也好,也算是留个念想。”
暗红色的大提琴,光滑油亮的漆面,云杉制作的琴身,背部有好看的树纹。一滴眼泪滴到了上面,却没有晕开,凝成了一个小水珠,像珍珠一样闪着光泽。荷汀伸出手去触摸云雀,却被那上面冰冷的温度吓到,她嘴巴动了动,终于说出了两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我饿了。”
“走吧”,梁女士走到衣橱前,拿出几件新衣服递给了荷汀:“收拾一下,师傅带你去吃好吃的。”
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春节即将来临,以前母亲在的时候,她们对过年并不热衷,只是买上一些瓜子饼干什么的,应付应付,反倒是中国人眼里的洋节——圣诞——她们过得极为重视,火鸡,教堂,祈祷,一个都不会少。只可惜,随着母亲的离去,这个节日也跟着荒废了。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总觉得她可恶,烦,可现在她一走了,却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很多东西都跟着她走了似的。
空虚,寂寞,是荷汀心里最大的感受,她去梁女士家练琴,半天都拉着开头那几个音节,梁女士可怜她幼失母亲,孤苦伶仃,也没多说她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她胡来,沉湎于悲伤之中。
以前荷汀对练琴,并不算太积极,而现在,她却三天两头地往梁女士家里跑,有时她看着师傅,看着她那张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面孔,她就会失神,幻想着要是母亲还在的话,此时此刻会做什么?是喝酒,还是看外国电影,又或者醉酒闹事,跑到邻居家敲门。但无论如何,那总是好的,无论她做了多丢脸,多出格的事,只要人在,那就是好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你失去一个恋人,还可以再找下一个恋人,而你失去一个母亲,要到哪里去找下一个母亲?
荷汀从梁女士家练完琴后,就一个人徒步回家了。家是什么?家是一个人捻着一盏灯在等你。街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赶路,就因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会有人捻着一盏灯等他们。而她却没有,等她的是王阿姨做好的饭菜,以及乌黑的房子。所以她不赶,她早一点回家,晚一点回家都不要紧,因为再也没人会坐在客厅里,板着一张脸等她回家拉琴。以前那么匆忙地赶着回家拉琴,心里一堆怨言,恨不得把琴砸了,把手剁了,好换来一点宽裕的时间,而现在才从眼泪中明白,那其实也是好的,很好很幸福的。只是当时太懵懂,太无知,连微笑都用愤怒代替。
这一年的雪好像下的特别多,特别大,一连半个月,都在雪天中生活,荷汀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于是转了个身,就往学校里走。
寒假里的学校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她走到教室的门口,坐在楼梯上,打开了琴盒子,拿出云雀,拉了起来。是那首母亲临死前唱的英文老歌的弦乐版,舒缓悠长的曲子,被低沉的大提琴演奏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和凄凉在里面。
乌黑的,空荡荡的教学楼里,似歌似泣的琴声在回荡着,黑暗中,一身黑衣的女生坐在楼梯上,低着头,拉着怀里的大提琴,光可鉴人的琴身上,有一小滩水渍在上面。
一个人影从楼梯下走了上来,停在了转角处,就着昏暗的灯光,他喊了一声:“荷汀。”
荷汀猛地一惊,抬头望向来者,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歉博走了上去,坐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怎么了?”
荷汀摇摇头,伤心事不欲与人说。
“你瘦了,像个芦柴棒似的。以前是皮包骨,现在是连皮都没了。”
“……”
“我就是路过,你要是难过,就尽管拉琴好了,你不用管我,我进教室拿点东西就走了。”说完,站起来就走。
“bobby。”
歉博听到荷汀叫他,于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她的背影,那瘦瘦小小的背影,穿着黑衣,挺得笔直,好像在里面安了根钢铁一般,她没有回头,眼望着远方,眼神空洞地说:“我妈妈死了。”
歉博呆滞了一下,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才回过神来,对她说:“你,你节哀顺便。”
“你说,今年的冬天为什么这么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歉博好突然,他想了一下说:“大概冷空气多吧。”
“你说,这些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是接她回家的吗?”
歉博挠挠头,他实在是跟不上荷汀的思维。他走回荷汀身边,坐下,然后抱着膝盖说:“你想着她,她就在你心里,她没有走远,她就在你心上。”
“是吗?”
“你信,它就是,你不信,它就不是。如果你想你妈妈一直在你身边,那你就要相信我说的话。”
荷汀不言不语,安慰人的话谁都会说,但是心底的悲痛又岂会因此减低半分。
“你不会胡思乱想吧?”歉博忽然忧心地问。
荷汀摇摇头,失笑起来,如果她要胡思乱想的话,就不会等到今天才胡思乱想了。
“那就好”歉博松了一口气说:“你要是看不开了,以后还有谁来看我照的照片啊。”
“什么照片?”荷汀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勾起了兴趣。
“我照的照片啊。”
“你不是不给我看了吗?”
“你不是不想看吗?”
两个自以为是的人对视了三秒,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荷汀刚笑没多久,又马上夸下了脸来,她把头搁在大提琴的琴身处,冷硬的云杉木板,让她的额头隐隐发痛。
“你干嘛?你还好吧?我看你脸色挺苍白的。”歉博看着荷汀,忧心忡忡地问。
荷汀摇摇头,她最近一直都这样子,憔悴,焦虑,疲惫,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不舒服你就回去吧,你坐在这里很容易感冒的。你妈妈不在了,就更要保重自己了。”
“保重”荷汀冷哼了一下,脑海里浮现起前几周母亲的葬礼,父亲那匆忙离去的身影,说:“我保重给谁看,现在就算我死了,也没人会伤心。”
“谁说的!”歉博立马反驳起来了:“我不是人啊。你死了,以后谁给我传纸条!”
荷汀从琴身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歉博,对他的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一个人被人忽略了太久,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她,其实他很在乎她,那时,心里的第一个感觉未必是惊喜,更多的可能是不敢置信。就像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忽然面对光明,反而显得不适应了。
荷汀的一生,渴望被人宠爱,被人呵护,被人关爱,被人珍藏,只可惜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到最后变得麻木,不去希望,也不会失望,自己把自己包裹起来,卷缩在一个角落里,取暖。可是,现在忽然有个人说在乎她,虽然是玩笑的说话,可是也让她感到感动,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虽然微不足道,却犹如甘露。她想起了以前他们要好时的日子,她给他拉琴,他给她照片,他叫她猪八戒,他们互相传着纸条,朗诵着同一篇范文。虽然,母亲临死前说的那一番话,是那么的刺耳,但是却并非不无道理的。她想走,想离开,想让人宠爱,如果眼前的这个人可以给她这一切,她为什么不要?
妈妈,她想,或许你说的话是对的,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能在这个人身上得到温暖。
荷汀正想着自己的小心事,歉博却嘟囔开了:“传不了纸条了,我们都已经分开了。”
荷汀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看着歉博,对方还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么暧昧的话:“谁说传不了?还可以调座位的。”
“快毕业了。”他说。
“可以考同一家高中啊!”她提议。
“就算以后我们都考了同一家高中,也未必能再在一起。”
那也未必,荷汀心想,要是有人愿意的话,调整班级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她问他:“你考哪家高中?”
“就这家呗。”
荷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事情也没那么绝对,或许这世上真有缘分也说不定。”
那天晚上,荷汀把母亲临死前给她的那封信打开来看了,里面只有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
她没有信,于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