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离别(1 / 1)
荷汀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家里,四周是熟悉的布置,身下是温暖的床铺。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个睡美人,王子不来吻她,她就永远不用苏醒,前尘旧梦皆成昨日云烟,她只需闭上眼睛等待救赎。只可惜,她虽然酷爱童话,却永远成为不了童话中人,她的人生就是一本厚厚的社会考察报告,只有阴暗压抑可言。
一把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兴奋的,关怀的,以及小心翼翼的,他说:“荷汀,你醒了。感觉好点没有?”
感觉好点没有?荷汀冷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一辈子的阴影,或许就这么落下了。她看着父亲关怀备至的脸,以及身后疲惫憔悴的爷爷,眼珠子一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用尽全力地抓住父亲的手,说:“爸爸,帮我去报案。我要报案。”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范父安慰地拍了拍荷汀的肩膀,示意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说:“我已经交给警察去处理了,你先休息一下。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荷汀闭上眼睛,眼泪横流,昨夜的种种屈辱像海啸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地向她袭来,汹涌澎湃,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瞬间就被淹没。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上来,撕开荷汀额头上的纱布,为她清理创伤。
“额头的伤怎么样?会不会留下疤痕。”
在碘酒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之下,那伤口辛辣般的疼痛,荷汀痛得皱起了眉头,却仍咬紧牙关,不肯喊出哪怕一个痛字。荷汀皱着眉头的样子并没有让穿着白色大褂的护士怜香惜玉起来,她板着一张脸,专心致志地涂抹着伤口,一边抹一边说:“都缝针了,怎么可能不留下疤痕。”
范老爷子听到了,整个人瘫在了那里,嘴里喃喃地说:“造孽啊,她怎么可以破相。”
破相的事激不起荷汀心底任何涟漪,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即使头额上的伤口刺痛得让人抓狂,她仍旧不肯喊一个痛字,只是眼泪不断地流,顺着脸颊一路蜿蜒到枕头上,最后咽开了一朵透明的小花。
忽然,荷汀问护士:“有没有安眠药?给我一颗。”声音哑哑的,有着浓重的鼻音。
护士看了范老爷子一眼,然后说:“安眠药不能随便吃,你实在睡不着了再问我拿吧。”
“我说我要安眠药。”荷汀突地大发雷霆起来,顺手一抄,就把自己枕着的枕头往护士身上扔了。
范父看了爆发中的荷汀一眼,挥挥手:“给她给她,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不用想太多。”
护士嘟囔了一声,好像不满病人乱吃药的样子,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安眠药交到荷汀手上。荷汀一把接过护士给的药,连水都不喝,立马就迫不及待地和着口水吞了下去了。过了一会,安眠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荷汀整个人晕晕沉沉起来,眼皮像灌着铅,直往下掉。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之后,她忽然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话:“我就算死,也要抱着他一起死。”声音轻飘飘的,像漂浮着的鹅毛般,但是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犹如灌铅。
荷汀睡着之后,范父就扶着范老爷子准备离开了,临走前,他对一直守候在旁的王阿姨说:“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别让她乱扔东西伤到自己。另外,搬一些枕头什么的过来,她爱怎么扔就怎么扔,不够了再买。”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乌黑的房间里有个人握着她的手,温暖的,有力的。额头的痛让荷汀嘤咛了一下,却惊醒了陪着她的人,一张脸凑了近来,关切的看着,却没有说任何话。
她找了他好长一段时间,长到都以为他快不要她了,结果他却在这么狼狈的一个时间里出现,她是不是该感叹世事的无常呢?
荷汀冲着谦博扯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我是不是很难看?”
谦博把她脸上被泪水粘着的发丝拨开,然后拿着纸巾细心地擦拭着她一直没有停过的泪水,他答非所问:“喝水吗?你再哭下去可真的成干货了。”
一句话说得荷汀嚎啕大哭起来,她死死拉住谦博的手不肯放,就怕一放手从此就相隔天涯。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荷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经常是闭着眼睛到天明。她整天追问范父,马进的案子到底进行得怎么样,警察什么时候能过来做笔录,每一次范父都安慰她说:“快了快了,稍安勿躁,警察该来总是会来的。”
稍安勿躁,叫人如何能稍安勿躁,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你告诉他不用急,医生早晚会来的,可是,真的能不急吗?好几次,荷汀追问之下没有结果,直接冲着范父大吼:“警察不来找我,我去找警察,到底哪个派出所,你告诉我!”
刚开始范父还能耐着性子由得她嘶吼,时间久了,也慢慢地变得不耐烦了,荷汀吼他,他也跟着怒斥回去:“没大没小的,不知轻重。”
荷汀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以前和父亲争执顶多是愤怒,但现在争执,却已不仅仅是愤怒那么简单了,而是出离了愤怒。有几次,她吵完,盛怒之下反倒平静了起来,灵魂仿佛出窍了一般飘到了半空之中,看着那个脸色苍白,消瘦不堪的自己,就像一位得道的高僧看着这个为着贪嗔喜恶怒而着迷的红尘之人,眼神清澈,心情悲悯。
这天荷汀从医院拆线回来,坐在梳妆台前,定定地看着自己额头上的那块疮疤。谦博坐在她旁边,故作轻松地说:“不要紧,伤口不是很大,以后剪个刘海,就能遮住了。”
荷汀从镜子里回过头来看他:“bobby,我们什么时候走?”
谦博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于是神情有点扭捏,然后才说:“快了,这个月底就要答辩了,到时手续一办,我们就可以毕业了。对了,你的情况我已经跟几个教授说了,他们答应了你只要出席答辩就给你过了。”
“我的情况?”荷汀低声自言自语了一下。
“呃,我说的是车祸,而且也有医生证明开给他们。他们都以为你是车祸。”
荷汀冷笑了一下,被人强暴果然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算是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只得以另外一个理由来扭扭捏捏地哭诉,痛陈。可这样的诉苦,无疑是隔靴搔痒,那里能让人尽兴如意。而且,对于像荷汀这样要强,敏感的人来说,则更像是一把刀子,在她鲜血淋漓的心脏上又狠狠地剜下一刀。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她要像犯错的人那般,躲躲闪闪,见不得光!
休养的那几天,子扬陈瓷他们都有来探望荷汀,可是他们不知道荷汀的委屈,看到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后,就很庆幸地说幸亏无大碍。可这样的话听在荷汀耳里无疑是极大地讽刺,于是就在他们话音刚落的时候,马上大吵大闹,乱扔枕头起来。陈瓷体谅她是病人,于是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沉着一张脸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前一个人在私低下嘀嘀咕咕:“神经病,车祸只是磕破了脑袋而已,不是幸运是什么,难道要缺胳膊少腿不成!”
这话不小心被子扬听到了,他就劝慰她说:“病人脾气反复,你就别计较了。而且一个美人最无法承受的事情大概就是破相了,所以你也应该体谅一下她的心情。”
陈瓷撇撇嘴,算是为刚才自己的小气而反省。
许多年后,当陈瓷从谦博口中得知这段被时光掩埋的秘密之后,她想当面对人道歉,都已经找不到那个道歉的对象了。沧海桑田,瞬间万年,再痛苦的挫折在一万年之后都会化为历史里微不足道的小尘埃。而这一粒细微的小尘埃也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当初在内心深处是如何地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如果这个当事人不在了,那么这一段痛苦也就无人能够知会了,一个人再大的苦难和屈辱,也许总有一天,会被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
荷汀的朋友当中,只有jam知道这一件事情的真相,是荷汀亲口告诉他的,他听了之后怒火中烧,冲动之下就挽起袖子要去找马进打架,还好,谦博及时的劝阻了他:“先别冲动,这事已经交给警方处理了。你一闹,赔上你自己不要紧,把事情弄复杂了,拖延了办案时间就不好了。”
Jam听了,只得悻悻然地坐了下来,可是嘴巴里仍旧不停地咒骂着马进,直说早晚要要他好看。荷汀坐在旁边看着,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一个人肯为你仗义执言,而不是指着你的额头说幸亏无大碍,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么?
荷汀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礼拜了,可是仍旧没有任何音讯,警察没有来做笔录,范父也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案子的进展情况。荷汀觉得自己就像望夫石那样,望穿秋水了都还没等到那个期盼已久的消息。
下周就要答辩了,谦博的论文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在荷汀那里他压根没有时间弄,于是只能在晚上在家休息的时候抓紧时间处理一下。傅家二老对此很有怨言:“你历来在学习上很知道分寸的,怎么这回倒轻重不分起来了呢?虽然说荷汀出了车祸,但是也不至于要你一整天都忙着照顾她吧,她家的保姆请来干什么的?你再不抓紧时间弄一下你的论文,小心你毕不了业。真是谈恋爱谈晕了头,干脆趁着这次出国,把手分了,一了百了。”
谦博对母亲的抱怨置若罔闻,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荷汀家赶了。
Jam的论文已经答辩完毕了,可是他的心里仍旧轻松不起来,他想起自己的挚友,就是一阵心酸。于是,他决定利用在中国剩下的这段时间,多陪陪她。
Jam一踏进荷汀家的客厅,就看到荷汀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张报纸,不停地喃喃自语:“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Jam感到大事不妙,于是一把夺过她的报纸,拿过来一看,只见当天的经济版头条上写着:马氏雪中送炭,范氏枯木逢春。豆大的粗体黑字印在了报纸的正中央之处,让人不容忽视,标题之下,是马老和范老爷子亲切握手的照片,笑语嫣然,相谈甚欢,而在报纸的字里行间之处,有几点湿湿的水渍。
荷汀猛地站了起来,冲出了院子,jam信步随后,跟着她一路跑到了mini旁。荷汀想开车,jam不许,一把把她拉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扣好了安全带:“你现在情绪不好,不要乱开车。”
荷汀没有反驳,任由jam带着她一路飞驰。
马路两旁的景物在飞快地后退,笔直的柏油路上,jam超了一辆又一辆的车,还有红灯。有一瞬间,荷汀有个错觉,以为她身边坐着的是谦博,他正带着她,一路向前,直到天长地久,海角天涯。
荷汀进到范父的办公室时,范父正在开会,荷汀瞄了一眼与会者的装束,是马氏的工作服,她冷笑了一下,讽刺脱口而出:“怡红院这么快就开张了,真是迫不及待啊!”
范父挥了挥手让与会人员退下,然后语重心长地对荷汀说:“荷汀,你听我说,我跟马进谈过了,他愿意对你负责。他对你到底是有感情的,不然不可能追了你这么久。”
“他愿意对我负责,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让他负责!”
范父看了站在一旁的jam一眼,然后低声对荷汀说:“马进家业雄厚,虽然比不上傅家,但是跟我们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荷汀听不下去了,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往玻璃墙上扔去,“乒乓”的一声脆响,茶杯顺势碎得四分五裂。范父这次没有责备荷汀的举动,他拍了拍荷汀的肩膀,说:“歉博固然是好,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对于我们来说,马氏是最关键的。他的第一批资金已经拨下来了,现在……”
话还没说完,荷汀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声音比刚才的茶杯还要响亮:“王八蛋,你是拉皮条的还是做老鸨的?你女儿值多少钱,你说,我买,我通通买下来。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你……”
“荷汀,你冷静一下,听爸爸说,你这事不能意气用事,就算我们把他告进了监狱又能怎么样?损人不利己啊。现在这个结果最好,双赢,他肯对你负责,又肯注资我们公司,到头来什么都让我们占全了。”
“不要再说了!”
“我这是跟你分析利害关系。马进是什么人,社会知名人士,你报案了,肯定会引起社会轰动,到时不止他丢脸,就连你也丢脸,而我们范家,也会跟着倒霉。而且马进关系网那么大,你能保证我们一定告得赢他吗?别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名声赔上了,却什么都捞不到。”
荷汀什么都没说,直接冲上去跟范父撕扯起来,一边撕扯一边喊:“你还把不把我当作你女儿?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禽兽。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拿把刀把马进捅死,我死了也要拿马家和范家一起陪葬。”
范父受不了荷汀的撕扯,终于嚷开喉咙叫保安上来,结果保安还没到,jam就一把拉过盛怒之下的荷汀,搂着她一路往外走。
荷汀已经失去理智了,从范氏出来,一路上,只要看到任何名店,她都进去消费。衣服当场买当场撕,包包当场买当场剪,鞋子当场买当场扔。到最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只有jam,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多苦。
回到家里,看到谦博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她,荷汀在父亲处所受的委屈此刻统统涌上心头,她一路小跑到谦博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不停地抽咽,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荷汀终于累了,她从谦博的怀抱中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对她笑,他的笑容,有种抚慰人心的作用。
“bobby,带我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有多远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谦博听了她的话,只当她是在说笑,于是安慰她说:“好,好,过了这两个月我们就一起出国去。”
“不是”荷汀坚定地摇着头说:“不是两个月后,是现在,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在就去拿证件。”说完,荷汀转身要走。
谦博一把拉住她,迟疑地说:“荷汀,我们要走,又能去哪呢?”
“我不管,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荷汀”谦博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所以只好吞吞吐吐起来。私奔从来都只是存在于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里,一旦回归到现实当中,就被无所不在的枷锁牵绊着,寸步难行。她说带她走,可是带她走能去哪呢?两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走了之后拿什么来谋生?他的学业不要了?他的前途不要了?他的父母家人都不要了么?
荷汀看出了谦博的犹豫,本来还很急切的眼神,慢慢慢慢地冷了下来,最终,她惨淡地笑了一下,说:“我真傻,居然把所有希望寄托到你身上,撞了那么多次南墙都不肯回头。我真傻,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我要你带我走呢!我真傻,真傻。”
荷汀这话,说的谦博也不好受,他对她说:“忍一忍,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到那时没有了马进,也没有你的家人,全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两个,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忘记。”
“bobby”荷汀抬起投来看他,脸上是未干的泪痕:“你到底爱不爱我?”
这一句话问得极突然,豪无预兆,有一瞬间,他哑口无言,等他终于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时,他张了张嘴,刚要说爱,荷汀却已经抢先他一步说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200x年的夏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像以前无数个日子那样,枝繁叶茂地盛开着,而树上的蝉也尽职尽责地“知了知了”地叫着,一声一声,听到耳里都是夏天的味道。这一年的某一天,离论文答辩还有四天的时候,离毕业还有两周的时候,范荷汀凭空消失不见,房间里只得一封信,上面写着几个字:记得把马进的嫖资汇到我的信用卡上。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把叫“云雀”的琴,以及一个叫jam的挚友。
两个人的山盟海誓,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谁许了谁未来,谁又不愿到达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