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汉四年冬,汉军各路兵马陆续会集垓下,韩信先用“十面埋伏”之计兵围项羽于垓下,继而又用“四面楚歌”之计瓦解了敌兵士气。两方厮战数月,幸活下来的楚兵清敛尸首,回来胃都吐空了,三年不敢食肉。算上战死、饿死、冻死、病死、疼死的士兵整整廿十万,全部葬身垓下。据当地放羊的幼童说,那年的秃鹫异常肥美,剃了毛比鹰还大。到了汉初荒年,多亏那些食腐肉的秃鹫养活了不少人。
汉王帐里,云兮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到处是死人,那些人跌下马来或被踏死,或万箭穿胸,有的连零碎尸骨都拼凑不齐。她从他们间趟过,那些悲壮血性消磨在无尽岁月里,永远不可触摸。
醒来后,她看见自己胸与腹隆起的弧度,仿佛觉得梦里的怨毒已经渗入骨髓,深潜在血脉中。枕上刘邦酣然睡着,呼吸平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她有时候恨极了这个男人,恨极了张良,恨极了所有的人。难道屠尽世间生灵才是功成名就人心所向?如果这些男人得不到报应,他们的孩子又会怎样?
她被自己恶毒的念头吓住,伸手抚摩腹部,里面小小的胎卵在成长,固然流淌了刘邦一半的骨血,可他还是她的孩子啊。等到十月分娩,她看着他平安落地,十年二十年,为这一块血肉纠结下去。可他长大了,到底是另一个刘邦还是另一个张良?
奔出帐外,云兮大口喘着粗气,地上已覆满皑皑白雪,苍莽连绵至天地尽头。她迎着鹅毛大雪,在刺骨烈风中走着,身上只裹了一件单薄亵衣。路上有战火熄灭的灰烬,那些血和雪纠缠着,混成粘稠地暗粉色,被泥污脏洒了一地。
不知不觉到了楚营,她停下脚步,看见红纱帐里有一个女子。素净罗裙将脸衬得有些苍白,像抹黯淡的影子,无端让人凄恻。云兮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她站在芦苇荡里美得纤尘不染。很多年后,她历尽千辛万苦也得了和她一样的容貌,可还是会嫉妒。抑或许,这个女子生来就是让人嫉妒的。
虞姬拿起剑,轻轻搁在脖子上,潋滟寒光在锁骨处宛转。云兮大惊,冲上去夺掉她的剑。“你干什么,疯了吗?”虞姬看见她,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放手吧,你拦不住我的。”
云兮亦无悲无喜地看着她,说:“我不会拦你,只是你这样死未免也太自私。”她的死活与她固然无关痛痒,可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项羽、刘邦甚至张良他们会难过,他们这样争得你死我活,抛却天下又为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剑下去会毁掉三个人,或者更多。
“可我是楚王的女人,我只会对他一人负责。”虞姬睁开眼帘,如水眸光在她脸上一敛而过,浑然笑了,“妙弋虽猜不出姑娘是谁,可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相貌,汉营距这儿百里之遥,你能来去自如大概不似常人吧?”
云兮眉角微挑,全不避讳那般尖苛指责,淡淡牵起一笑:“不错,我并非人类。还记得十年前每日衔药的小青鲤么?我就是它。”
虞姬微一瞬长睫,却不感惊讶,只盯着和自己孪生的眉眼叹道:“难怪我初次见你就觉得面熟,似在哪里见过。”略微顿了下,她又恍然轻笑,“若是没猜错,姑娘来人间的目的是为一个人吧?可惜当年子房却不知救他的人是你,反将我误做他的救命恩人。这样算来,他欠你的可就太多了。”
“你以为我救他是图回报,倘若真计较,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云兮黯然一笑,被夜风撩起的长发分散开来,露出隐约隆起的肚腹,虞姬这才愕然注意到:“你……”
云兮点点头道:“这是刘邦的孩子。没有办法,他将你弃之不屑的感情都不肯施舍给我,我只好嫁给别人,怀上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很荒唐吧?”
虞姬怔了怔,抬目微诧地看她,不禁疑惑问道:“你为什么宁可毁了自己,都不肯找他解释清楚?这对子房公平吗?当年在鸿门宴上他若是对你无意,就会在身涉陷难时一走了之。”
云兮闻言一诧,像是不太懂她的意思,转而眸内又很快冷淡下去:“说这还有何用,我早已没有退路了。只盼你能好好活着,权当是为了他。”言尽与此,她定定凝视几秒,转身向昏暗夜风中走去,倘若说还报,这已是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尽力的事。
目送她翩跹长发淹没在视线尽头,虞姬才拾起地上的剑,搁在侧颈上,最后望一眼楚帐,回肘割下。她笑着仰面躺在雪地里,身下不停有鲜红溢出,带着残温一点点冷却。直到有人托起她的头,惶恐摇着,两行泪滑过苍白面颊。云兮茫然盯着掌心的血,不敢相信她纤弱的身子能涌出这么多刺目殷红。
怀中女子睁开眼,恹恹促起一笑:“楚王败了,我的下偿只有死和生不如死。而你多好,你还可以安稳活着,有自己的将来和孩子。离开刘邦吧,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经不起考验,就像生死、就像机缘。”她抓住云兮的手,气息愈渐仓促,“人活着…难免自私一场,否则…你会后悔一生……”
纷扬雪絮落到翕合的唇上,同样惨无生气。云兮伸手抚去,替她整好衣襟乱发,看了须臾,蕴藏许久的泪才一顷泄出。很多年后,当她再忆起饮剑自刎的虞姬,始终认为这个女子是有福的。
再见到那把剑,是在汉王帐中,刃上的杀气透过血渍依然光华可鉴。一同送来的,还有团鲜红模糊的肉块,骨碌碌滚到刘邦脚下。他一脚踩过去,能感觉到足底血肉的腻滑。
那是颗面目狰狞的人头,项羽的头。刘邦用脚尖在他脸上押了个血印。“看看,你压在我头上半辈子,也轮到踩在我脚底下,凭什么一切都是你的?凭什么?”
直到他踩累了,颓然瘫坐在地上,神色疲惫已极。人都走光了,只有吕雉跪在地上擦他鞋上沾的血,一点一点总也擦不完满。就像这场终局没有人圆满,亦没有人能得偿如愿。
汉五年二月,刘邦与洛阳南宫称帝。他站在重重丹墀之上,俯望着一层又一层跪拜的人群。山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永不停歇的怒潮,愈渐撕裂耳膜。十二条剔透冕旒垂在眼前,像是洞穿视线能望进凛冽人心里。墨金衮服上绣着繁缛龙纹,一针一线都那么谨慎,谨慎的让人畏惧。他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岁月于人并不宽容,一绺发从冠冕下溜出来,在风里颤颤飘着,以近霜白。
人列最前端,站着韩信、萧何、张良。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像是回顾过往种种磨难,都已经尘嚣渐远。这些人跟着他起义杀人,从血里火里一路趟过来,是盟友是兄弟亦是敌人,是他放心也最不放心的人。得了天下,这块肉又该怎么分呢?
“朕看——就封韩信为淮阴侯,萧何为丞相,子房为万户侯……”
“陛下!”张良止住他,“臣还是那句话,只求三尺黄土安身立命。”
“卿以为如何?卿以为这便能陷朕与不义?”刘邦笑着问他,眼底里全无忍让。一旁的吕雉忙伏上前,低声提醒:“人言可畏,先留他一条性命。”
刘邦沉默片刻,接纳了她的意见:“那就封子房留侯,昭告天下,朕很想留住你。”留侯?张良苦笑一声,终于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刘邦心里除了万代江山还能留下谁呢?
跪潮中站出一人,原是谋臣审食其。自从上次荥阳危难献计失败,他便很受排斥,不知这次又进言什么。只见他郑重磕了三头,大声道:“臣斗胆,请陛下早日册立皇后!”
刘邦本就烦他,知是受人挑唆才提这番话,当即皱眉:“你算什么东西,滚回去!”
审食其触了霉头,当即尴尬万分,灰溜溜爬回去。他之所以这么说,尽是受了吕雉贿赂,加之在楚营做人质时,他们私下野合早有了□□。
众臣不明内因,以为他说的有理,统统表示赞同。惹的刘邦一时也不好推脱,低头想了片刻道:“那就依众卿意见,封王后吕氏为皇后,王子刘盈为皇太子。”说罢又回身逡巡一周,低声问仆从,“戚姬人呢?快去寻来!”
那份心急火燎的模样,早被吕雉收尽眼底。她怎会不知刘邦看重的人是云兮,而她又怎能让他得逞?当年两旌混战,她像一枚棋子般被遗弃在乱军尘中,刘邦驾着马车奔逃,全不顾夫妻情面。烈火滚烫的食锅前,她像牲口一样被悬挂在秆上,刘邦兀自搂着别的女人,只顾温柔缱绻。而今天下安定了,一个后位就想填满她的胃口,填满怎么多年的亏欠?他妄想!就算是皇权操纵下的傀儡,博弈间的棋子,她也要让他明白,这个皇后吕氏当之无愧,如果吕雉是枚弃子,那贱人也是局死棋。
经久不见人来,仆从上前请示,刘邦仍要坚持:“再等等,等等。”
脚下,是一层一层的汉白玉阶,遥遥铺向远方的九重宫阙。云兮仰起下巴,无意识揪紧身上的曲裾裙摆。她一手抚腰,一手捂腹,走得十分艰难。脸色愈渐苍白,发也未梳,墨绢般长长垂在身后。若不经宣昭,已经很久不见日光了。
光线并不刺眼,却惹得她伸手遮脸,于指缝间耀见高高立于头顶的男人。从身形断定那是刘邦,不知为何冕冠衮服与他竟是陌生而可笑的,全不似帝君该有的威仪。而他旁边的女人,兴许太旧没施脂粉的缘故,唇上胭脂涂得浓厚吓人,活像饮过生血。
“龙颜在上,还不跪下!”女人张开猩红的嘴唇。
“罢了,她有孕在身就免了。朕欲立戚姬为夫人,不知皇后以为如何?” 刘邦抢先开口,全然无视吕雉眼中的嫉恨。若要母仪天下,只能缄默不语,这是她的死穴。
静等许久,云兮已有些不耐,莹洁额头上渗出细碎冷汗。她轻说了句“我累了。”连谢也不道便要转身离去,神色极尽懒怠。
“站住,谁允许你走了?”吕雉厉喝一声,缓缓步下台阶,渐移到她跟前。那华锦上金线勾描的凤鸾惊艳绝伦,经光折射,耀得人一时双眼盲目。云兮只看到猩红的指甲抡来,左颊上挨了狠狠一巴掌,她脚下不稳,仰面凌空跌去,身后是上百级丹墀玉阶。
天地逆转,墨发与白裙翩跹飞扬,似一只断线的纸鸢以最昂扬的姿态刹那坠落。没有挣扎,越过千万人潮瞥见那一抹剔透亮白。他淹没在鼎沸人声中,那么干净寂寞。仿佛脱离了所有束缚,终可以乘着风,朝他一阶一阶坠去。
人像洪水一样退散,只有张良安然留在原地。看着她,宛如烟花陨落,凛冽决绝不可挽回。一脉细血蜿蜒流出,沿着裙底氤氲开来,她像躺在鲜红锦缎上,终于化作脚底的尘埃。
张良想抱起血泊中的女子,将她搂在怀里,却被刘邦疯了一样的推开。只能定定站在原地,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那截伸出袖口的手,仅仅一瞬,又深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