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四章 交交黄鸟(1 / 1)
话说着转眼就到了吴宫的百花节,是时园中繁花时节,正是吴王宫人拜祭百花众神的好时机。宫娥妃嫔们精心缝制了各式各样的香囊荷包,跑到园中寻着花草树木挨个地点缀起来,园子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好似成群结队聒噪的鸟儿往来逗趣。
我宫苑里的女孩子们向来活泼无束,此时早已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飞得无影无踪了,我倒落得清清静静自由自在,独自行走在小桥流水畔,花瓣飘零的水面上映照出我的影,一路同行向夷光的宫苑走去。
花木掩映的繁华深处,隐隐有琴声缠绵,侧耳倾听,似有还无,我猜想,莫非又是夷光在伤春悲秋?我加快脚步,穿行于繁花扶苏的静谧小径,追随那一缕飘渺如烟的音律步去。
花海幽深处有一片葱葱郁郁的小树林,冠冠如盖,掩蔽了头顶的一片苍穹,满树的丹粉烟霞粉玉流泻,是早年曾在夜光宫苑里见过的合欢花,如云似雾,浓郁得恍然滴落树下,那树下端坐一人,整洁如新的月光白长衫,风雅迷人,手指轻跳,弦音不绝,凝然盘旋,郁郁时如秋虫啾啾,空灵时如山中天籁,我驻足聆听,渐渐入定。
突然他抬眼,仿佛对我微笑,我大吃一惊:竟是公子楚!我转身离开,对方已然离座,起身走近前来,我反手一扫,向他面门狠狠击去,他灵动闪身,精巧地躲过了我的攻击,几个回合下来,我们竟没能分出胜负,但我却意外地发现对方这次似乎破天荒地没有恶意,起初仇恶的打斗好像渐渐变作了普通的切磋,斗至酣处,突听一声厉喝:“苏,她是若耶夫人!”
对方蓦然住手,密林深处转出一个人来,我认得是王子累,以前在朝堂之上见过,曾经在王位之争中和平退出的夫差的兄长!
他俯身一揖:“累见过夫人!”酷似公子楚的男子并不惊慌,反而气定神闲,也彬彬有礼地恭请道:“下臣子苏叩见夫人!”我哑然呆怔,子苏?但见他玉面光洁,唇红齿白,美艳无瑕,与公子楚毫无二致!我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的浪荡子公子楚!
“够了,别再耍把戏了,公子楚!”我面色不悦,警告道。对方竟是出其不意地恭谦,笑道:“夫人明鉴,小人确是公子苏,公子楚乃是舍弟。”
“夫人,苏世袭罔替公子爵位,吴国原氏世家子弟,郁夫人之弟。苏乐善好施广交天下豪杰英雄,得天下爱戴,人称长信君。”王子累帮忙解释。
原来他才是如假包换的长信君?我将信将疑,望向公子苏,真跟公子楚如出一辙,性情品行却大相径庭,教我如何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终于舒一口气,却道:“公子的琴艺真是登峰造极,可我却从未在宫中见过你!”
公子苏温婉回应我:“夫人过誉!子苏终究是外臣,平日不敢擅自造访王宫。今日子苏莽撞造次,恳请夫人原谅!”我挑起一条修眉,微有讽意,道:“可你那兄弟倒是往来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呢!”话语虽不客气,但心里却对他萌生了一丝好感。
公子苏微有不安,王子累马上接过我的话茬解释说:“夫人恕罪,今日百花节,园中繁花盛开,大王体恤臣民,邀下臣们一同观赏!”我并无心追究,听着王子累的辩解,心里倒有几分笑意,目光流转,瞥见了王子累搭在公子苏后背的那只手。
我不露声色,乘其不备欺近身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哗啦’一声抽出了王子累腰间的佩剑,笑道:“大胆王子累,禁宫行走,竟敢私自佩带兵刃!”王子累蓦然变色。我得意一笑,掉转剑锋,朝一旁讶然的公子苏偷袭了过去。
“不要!”王子累挺身上前,整个挡在了公子苏的面前,此刻的苏正一脸安祥,好似甘愿领死的模样,我倒吃了一惊,收了剑气,‘哐啷’一声扔到地上,王子累拾起长剑,捧到我面前,大义凛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累佩剑进宫原是得到大王首肯的,若夫人定要追究,累绝不退缩,刚才苏冒犯夫人的罪责一并记在累一人身上吧,但求夫人饶恕苏!”我愕然。
还没来得及回答的当口,一个清朗磁性的嗓音突然从云蒸霞蔚的合欢树林深处传来:“谁说要追究我王兄的罪责?!”
“大王!”王子累和公子苏一齐行了个大礼。我偷眼看向夫差,他并无怒意,转头似笑非笑,又忍俊不禁地:“想不到孤不在时卿竟是如此顽劣!”我抽了口气,并不解他的真意。
揣测之间,夫差已接过王子手中的长剑,‘哗啦’一声又退回剑鞘,语气坚定道:“王兄多虑了,卿是孤王的兄长,孤王说过应允卿佩剑行走,自当一言九鼎!”王子累感激动容。
夫差看我一眼,再对王子累和公子苏说:“刚才若耶不过是跟爱卿开了个玩笑,二位均是孤王近亲,凡事不必介怀!”两人俯首谢恩,安然退走。
那合欢树下还端然安放着公子苏留下的琴,弦上有粉色花瓣停驻,我情不自禁伸手拂去,夫差笑,却有几分凝重:“美人似谜,时而天晴时而雨,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夫人,夫人,”婵娟提着裙裾跑进来,我悠然抬眼望向她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喘息甫定,道,“有宫人传话说大王病了。”
彼时我正坐于妆奁之前对镜陈妆,一个闪神,不小心刺破了手指指尖,瞬间渗出一颗圆溜的血珠子来,我扔下手里的耳钉,将渗血的手指含进口里,一股淡咸的腥。
来到朝堂寝殿,那里门庭寂静,宫人尽皆侍立门外,宫门微掩,屋内只有太医伺候,我轻轻迈了进去,里面光线暗沉,四周天光穿越雕花扇面的窗棂,散射出一道道纤细的光柱,仿佛泛着月光色的幽蓝,夫差此时就躺在这片幽蓝暗处的床榻之上,双目轻合,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并未睁眼,却道:“旦,卿来看孤了吗?”我低声答是,接住他向我伸来的手,那只修剪漂亮利落的修长的手透着凉意,他睁眼看向我,我有些怀疑他还是那个令日月无光的黑夜变得豁然明亮的男人吗?今日的天光却未能驱走他身边隐伏的黑暗。
“卿来看孤,孤死而无怨!”他顺势握紧了我的手,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此严重的措辞吓坏了我,我惶惑地道:“大王只是偶感风寒,为何出此严重之辞?!”
他摇头,却说:“勾践昨日来看孤,此人洞察入微,彼时已觉出孤身体违和,不厌肮脏,躬身亲尝孤之后溲,凡事恭谦,俱无傲慢之色,故孤已准其归国。”
对越人而言,这无异于一条天大喜讯,可是我为何心里只剩惊讶全无欣喜呢?只听夫差再道:“相父早说勾践此人城府深沉,非是表象之辈,其实孤觉得相父所言并非无理,可孤还是应允他归国,卿知道为什么吗?”
我一惊,再摇头,他漾开笑意:“非为其他,只因他将你送到了孤的身边!”我有片刻的恍神,只得颔首说:“还有夷光,我姐妹二人愿一生侍奉大王左右。”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我脸上,我突然丧失了勇气,低头终不敢面对他的探究,他吁了口气,道:“郑旦啊郑旦,孤南征北战戎马半生,征服卿的越王和臣民,却终究得不到美人的心!”
我无言以对,夫差突然朗声说:“孤放虎归山又如何?他若日后再生异心,孤再虏来吴,定斩不赦!”一字一句仿佛洪钟之音撞击在心里,我不由自主抖了抖。
月光倾泻在长廊里,我坐在姑苏台楼之上,遥望着东面的那一盏灯明明灭灭,越王已然归国,我想范先生也快了吧?夷光该如何自处?无求呢?
蓦然,我心有所感,似乎无求不再那么重要,我不再那么渴求他的庇护,我似乎也不再那么需要保护,菅芒飘落肩头的孤独背影悄悄淡了••••••
一切回归淡定之后,楼下林荫里隐约有琴音缭绕,夜深人静之时也似不舍停歇,我倚着美人靠挪了挪身子,含笑轻摇罗扇,目光却不自禁地被引向那枝叶依稀中的身影,是两个人,两个相拥深吻缠绵悱恻的男人!
一瞬间我的神经好似被惊雷击中了一般,无意识地松了手,手中罗扇直直地跌落下去,不知是不是扇子坠地的声响惊动了他们,林间悉悉倏倏了一阵,其中一位白衣飘飘的人走出了林子,俯身拾起我的罗扇,躬身跪地,发出悦耳的嗓音,道:“苏死罪,惊了夫人!”
我舒缓了一口气,从高台上俯瞰他道:“你先上来说话吧。”“是。”公子苏顺从地提着袍幅,一路步上台阶。
我乘机眺望林荫树影,另外那个男人已无影无踪,也许是被吓着了,我无心追究,只暗笑了一声,转脸过来正好看见公子苏披着月色款款而来。
我暗叹,此人莫非真为月下而生的么?一身的飘逸出尘卓尔不群,天生就是月下之仙啊!
他递上我的罗扇,我接过来,不经意间瞥见了他腰间香包里半露的一截象牙白梳,我轻轻摩挲扇面,道:“我听宫人们都夸你梳头的手艺一流的好,今晚你可否为我也梳个别致的花样儿呢?”
他有抹意外,马上低眉道:“夫人之命莫敢不从,只是须得叫小宫女回夫人宫中取来玉梳。”你不是虚情假意敷衍我么?我有些不快,伸手一把抢过他腰间的香包,朗声道:“你这里不是有么?还哄我?”
抽出一看,竟是拦腰断开的半截白梳,他马上躬身道:“夫人恕罪,这残破之物岂能碰夫人之发呢?”我心想,算你有理,可是我却道:“我不在意,你又何故如此推诿?!”握着那半截白梳就是不肯还给他。
他情急,道:“夫人见怜!那是我的爱人送我的心爱之物!”我张了嘴,愣愣地看着他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银亮的月光下他眼神绝决,我不由自主为之震撼。
他眼望着我,道:“夫人尽可深恶之,痛绝之,夫人尽可治子苏的罪!可是,夫人身为人中龙凤,许知道‘雌雄相离则一思而死’的鸳鸯吧?我与累早已盟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把玉梳分为两截,半面相合,乃是他与我的爱情见证!”
我不得不服气,将手中的白梳和香包递还给了他,道:“听君如此信誓旦旦,而王子累呢?此刻却逃之夭夭,这不是自打耳光么?!”
“非也,夫人误会他了,是我不想让他堂堂王子面对尴尬,以死相胁劝他离去,我纵有不测,他再为我殉情不迟。下臣斗胆揣测,大王恐怕对夫人也是此心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眼眶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