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九章 俾我独兮(1 / 1)
王后带着她的太子远去了,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再抬头望向头顶一片浩淼烟海的雪白梨花,怅然叹息:“今朝飘零踏作尘,当时斗艳为哪般?”
“夫人,我们赶快回去上药吧。”不知什么时候婵娟已轻轻站到了我的身后,征询地说道。
我转身,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蓦然自语惊道:“补药?到底是补谁的药?!”
婵娟不解,一脸迷惑地看向我。
正在这个当儿,凝霜一改娴静止水的常态心急火燎地奔过小桥,还远远地就冲我招手了,气喘如牛地道:“夫•••夫人•••不好•••不好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接近现实,我揪起心蹙起眉头,婵娟替我问话:“凝霜,怎么了?什么大事让你急得话都不会说了?!”
近了,凝霜生生地吞了口气,带着哭腔道:“夫人,夫人她失血不止,恐怕,恐怕•••”
我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跺脚道:“糊涂的丫头,快去叫王医呀!”
凝霜和婵娟跟在我身后箭步如飞,奔向那馨园,凝霜一边说:“小宫女们已经去叫了。”
“告诉大王了吗?”
“奴婢也已差人去禀报了,”凝霜泪如雨下,“要是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可都活不了了!”
我心乱如麻,斥道:“你急什么?!夷光是否有三长两短,哪是你说了算的?!”
到得园中,小宫女们已密密匝匝跪了一地,我穿过人群,进到屋内,环视一周发现夫差和十来个王医已经堵在里面了。
夫差心急如焚,负手来回踱步,声色俱厉道:“好好治她,一定好好治她,孤王要西施活着!”一屋子的王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肱骨战战却束手无策。
夫差抬眼看见了我,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他稍稍吐了口气,就像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步跨过来握住我的双肩道:“爱卿你说,西施和我的王子都会平安?!”
我感到神经里掠过一股惊惧不安,茫然望向他,道:“姐姐不会有事的!”
一个略显老态的妇人和一个精瘦矮小的王医跪了过来,只听老妇人垂丧道:“请大王节哀,小王子下地已经归天了!老身无能,不能妙手回春救活小王子!”
夫差放开我,手握住桌上一只翡翠花瓷杯子,一用力,便玉碎杯裂,‘哗啦啦’分崩离析落了一地,他红着眼睛看向地上跪着的那王医。
王医早已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口齿不灵:“大•••大•••大王息•••息怒,大•••大•••大王息怒!夫人•••夫人出血之前•••之前小王子•••已•••已•••已胎死腹中,不知夫人•••夫人•••吃•••吃•••吃了什•••什么•••么,夫人此•••此刻尚平•••平安无事,只•••只需时日用药调理•••”
“咄!”夫差一声厉喝,打断了舌头打结的王医,眼里血丝膨胀,低吼道,“吃了什么?吃了什么?”
凝霜‘咚’一声跪地,禀道:“回大王,夫人今日早晨刚吃了俪王后送来的生化汤!”
我攥紧了手心,该来的迟早都要来的!
夫差重重地喘气,冲王医挥手,王医们会意,向凝霜要了生化汤的药渣,去验看了。
鲜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地顺着夫差的指尖跌落在光洁无尘的地上,像是一颗颗点在美人心上的朱砂痣。
我向婵娟暗暗点头,聪颖的婵娟走过去为夫差包扎,夫差却并不领情:“那仙逝的孩儿何曾见你们这等呵护?你们若是将对孤王的此心分一半给我那孩儿,他怎会遭遇今日之祸?!”
婵娟满腹委屈地退却,我接替她为夫差止血包扎,夫差没有拒绝,他一脸肃杀之气,盯住我,眼里依然血丝密网:“卿不是西施情同手足的好姐妹么?”
我颤抖了一下,不解其意,道:“是。”
“好姐妹也救不了好姐妹么?”夫差讥讽道。
我苦笑连连,道:“郑旦也很想作个神!”
验看药材的王医归来了,即便答案早在众人心中,但还是具有石破天惊的威力:“禀告大王,这汤药里的确含有零陵香!这种药确实能置胎儿于死地,且多服用母亲也会中毒致死回天乏力!”
全场噤若寒蝉,夫差久久不语,只见腮帮鼓了又鼓,仿佛牙根尽裂,目闪寒光,森然道:“把那贱人给我带来!”
我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
在可怕的静默中等候并不多时,俪王后形容落魄地来了,但看得出来她还在极力维持着自己濒临崩溃的尊仪,近前款款一礼。
夫差喝道:“来呀,革除俪姬王后之位!打入奈何宫永不踏出半步!”
俪王后大惊失色,再也摒不住以往的尊仪,提高嗓音辩解道:“大王,臣妾所犯何罪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入那死牢?!”
“哼,你还跟孤王装!孤王的孩儿丧了命,难道要你一个王后之位来换也算过分吗?!”夫差目髭尽裂,简直要生吞活剥了她。
“臣妾冤枉!分明是有人陷害臣妾!”
“休要搪塞敷衍推诿借口!你平日猖狂嚣张无法无天,倚仗自己是王后,便欺压后宫,尤其是处处与西施为敌!西施宽厚仁善次次都原谅你,没想到你不思悔改恩将仇报,竟将孤王的王子也戕害了!你真是以为孤王会因为你的先父有功于前朝便无限地容忍你么?把你打入奈何宫,这些罪状难道还不够么?”夫差掐住俪王后的胳膊切齿道。
“臣妾说过臣妾是冤枉的!大王就算是要一个普通臣下认罪入狱,也要例行程序调查取证开堂公审,更何况还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臣妾!”俪王后泪光盈满眼眶,伤心道。
“你虚情假意送来的什么‘生化汤’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不错,生化汤的确是臣妾用心良苦送来的,那是臣妾老家族人世代适用的良方,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为何一送到西施夫人的宫中便惹出这般祸事,臣妾并不在场不得而知!大王焉知有无其他人别有用心呢?”一番含沙射影叫在场的人都战战兢兢,冷汗涔涔。
“你的意思也包括西施自残么?荒谬!休再罗嗦了,来人,把她拉走!”夫差咆哮道。
突然门外有报:“相国伍子胥觐见大王!”果然庭中宫人中跪了一位白发飘然的老者。
夫差眉心虬结,外臣怎可擅入后宫?夫差没好气地问:“相父何事要私闯内廷?”
“老夫只是听闻大王要废后,兹事体大,故而顾不得君臣礼仪擅闯入内!”伍子胥自行起身,一对目光炯炯有神。
“相父年迈体弱,不宜操劳过甚,还是请回吧!”夫差虽然言辞恳切,却毫不客气。
“相父救我!”俪王后转向庭中的伍子胥。
伍子胥不露声色,对大王道:“老夫历经楚国之变,得先王知遇之恩,共创盛世基业,再辅佐当今大王,复仇兴国,历代朝纲祖宗规矩,废后须罗列王后条条真实有据的罪状,且经由朝廷刑吏按照朝中规制提堂判审方能定罪,即便如此,若非废后的必须罪证也不能废后!即使具有废后的必须罪证也须提上朝堂,经过众臣子仔细慎重商议方能定夺!如今大王如此草率了事,将朝纲规矩置于何地?将先王重托置于何地?•••”
“俪姬行事之前可曾有想过朝纲规矩?!相国替她求情擅闯内廷可曾想过朝纲规矩?!”夫差忍无可忍,回身堵了伍子胥一个消化不良,“相国有精力还是请回去把它贡献到孤王的社稷民生上吧!”
俪姬眼见原本刚强有力的援兵也变得溃不成军,恐惧开始爬上了她的神经:“大王,大王,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臣妾已经改了呀!大王,你相信我!”
“信你?你哪次不把信誓旦旦当作夹菜吃饭?这次孤王若是再不亡羊补牢以儆效尤,恐怕日后追悔莫及!”
万没想到的是俪姬向我扑上来,呼天抢地:“夫人,你替我说句公道话吧!这一切,你是看到的呀!夫人,你一定要救我,救我呀!”
我一阵锥心的痛,并非都为她,沉默半晌才听见自己吐字说:“你该求的是西施夫人,不是我!”
夫差眼里滚动一箭穿心的尖刻的光:“孤王再也不想重复这句话:把她拉走,永远在孤王眼前消失!”
门外果然有武士架住了王后往外走,俪姬歇斯底里,尖利到悲极而狂的嗓音一下一下地划拉在我的心上,留下永难磨灭的血痕:“哈哈哈~,夫差,你这个见色忘义的薄情人!终有一天这两个冷心的玉面狐狸精会倾覆你祖宗创下的万世基业,让你父王所受的屈辱雪上加霜,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妖孽当道,乱相丛生,吴为越伤,姑苏泣血!哈哈哈~~~”
那笑声震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众人目瞪口呆,也包括我!
“先王!~~~”伍子胥仰天长哭,“先王啊,子胥无能,子胥无能,有负重托啊!”
“滚!滚!你们统统都滚!”夫差怒吼,天地颤抖。
我也混在宫人中,欲全身而退。
不想,夫差从后面一把擒住我的腰际,向后狠狠一带,结结实实地滚落到他的胸膛,只听他附耳道:“你这就想溜了?”
我心下一惊,抬眼望他,定定神,无奈地笑:“莫非大王以为郑旦是那个阴险的主谋?”
“卿告诉孤,是吗?”夫差松了松力道,让稍稍恢复了一点呼吸的自由。
“大王心里已认定了郑旦是,还需要问吗?”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出其不意,我黯然道,“大王把郑旦同那俪姬一道锁了吧!”
夫差缓缓呼气,像只泄气的皮球,蔫了下去,一眨眼仿佛苍老憔悴了好几岁,他闭眼步出馨园,道:“孤王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