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 受禄于天(1 / 1)
看电脑时间长了,有点眼痛···这次我睡得格外香沉,再次睁眼醒来,恍若一眨眼的功夫,胸口不似先前的疼痛,绑着纱带也并不碍事。
一抹沉淀的金色透过窗纱晕染进来,星星点点挥洒到我的床前,让人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我突觉神清气爽,撑起身体,缓缓下床。
婵娟在庭院里远远就听见了我的响动,迫不及待地奔进内室来:“夫人醒了?不要动,让婵娟伺候您!”
“外面几更天了?”我在这一刻的温暖里甚是惬意,却无端担忧它会消失无踪。
“嘻嘻,可见夫人是睡得太久了,都不晓得时辰了。此刻已是您上次醒来的第二日黄昏了。”婵娟嘻笑间已经准备好了梳洗的用品,这丫头向来雷厉风行,倒是颇合我心意。
“外面雪停了吗?”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噩梦丛生风雪交加的黑夜。
“雪下过第二天就停了,夫人您看现在是第五天了,雪都化完了!”
“哦。”我长叹一声,好似再世为人。
说话间,婵娟已伺候我洗好了脸,薄薄打了层粉敷了胭脂,描眉画唇,不着痕迹地遮掩了我大伤初愈后的病态。
“咱们南方的雪从未下过两三天不眠不休,听说地处北方的戌、狄部族一年有三个月都下雪,冰雪长积,几月不化的,就连在我们北边的晋国也能积雪三尺,没至膝盖呢!可惜咱们身在南方的人无缘得见了!”婵娟一边替我梳头绾发,一边神光离合。
我禁不住抬眼看向铜镜中的婵娟,一时兴起,转头搭上她正替我绾着最后一绺云髻的温润的手,问道:“婵娟你去过北方?”
“奴婢哪有游历北国的机缘!”婵娟红了脸,连连摇头。
“那你怎会知道这么详尽,还描绘得头头是道?”我不死心。
“奴婢只是•••只是•••听别人说的••••••”婵娟刷的一下烧透了粉颊,低头蚊子似的哼唧,那双烟波荡漾的眸子却没能逃过我的眼。
我在脸上故意写满狐疑,入木三分地盯住她:“嗯?‘别人’?”婵娟在我凛冽的目光中退缩,我再问,“不同凡响的‘别人’吧?”
婵娟与我相处的时间不短,应是熟知我的脾性了,就是不要勾起我的好奇心,一旦激发了它就不要试图抹煞它。
“是,是•••是我一位远房的表哥,他喜欢游历山水仗剑天涯,他游遍中原去过巴蜀还涉足西域大漠,他豪侠仗义见多识广。”婵娟一口一个称赞,反倒叫我对那传说中的奇幻异域魂驰神往。
“后来呢?”我追问,心里只道那是个精彩无限的传奇。
婵娟突然转而黯然,语有戚戚:“我入宫后听说他去了大漠没有再回来!”
哦,我心中了然,这是一段埋在小妮子心里的情伤,我的好奇心无意中揭开了它,触痛了婵娟,我握紧她暖意悄悄流失的手,安慰说:“你这么久没见着他了,说不定他去周游列国了也未可知,等哪天有机会了,咱们也去周游列国遍历山水,很有可能遇上他!”
“奴婢哪有跟随夫人周游列国的福分?”婵娟知道我是在安慰他,无奈苦笑,失魂转头,听得她低语,“婵娟这辈子恐怕与表哥再无缘相见了!”
我耷拉嘴角,再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我只是暗暗地叹息,人生怎会有如此多的不如意?
正善感之时,门外两个小环的笑闹声传入内堂。
婵娟快步如飞,跑出去,呵斥说:“飞雨,秋萤,你们两个小鬼安分点,弄伤了夫人用命换回来的银狐,你可要仔细自己的小命!”
“婵娟姐,我们可仔细着呢!只是这小银狐太乖滑了,满院子乱窜。”是年龄最小的秋萤拿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跟婵娟犟嘴,也因我平时宽待她们且以身作则,所以我园中的宫女丫鬟全都是伶牙俐齿胆大包天直言不讳的角色。
“好了,好了,婵娟姐别生气,我和秋萤会小心伺候这狐奶奶的。”飞雨一句俏皮马上把婵娟逗得笑了。
大家关门捉狐,幼狐伤未痊愈,并不滑溜,很快就被捉住了,飞雨和秋萤宝贝似的抱着那团粉嘟嘟毛乎乎的小东西。
我也挪到门外,倚着栏杆,在夕阳晚照下微笑:“你们也不用把它像奶奶一样的供着,只需把它的伤养好了,代我送到西施夫人宫中。”
“夫人真是慷慨!您这一箭可原来是为别人挨的呀!小银狐啊,小银狐,但愿你过继别人的时候不要被剥皮作了狐裘削肉作了佳肴!”这飞雨果真得寸进尺,娇纵跋扈超越过了宾主。
唯有婵娟善解人意,先我一步呵斥住了飞雨:“你这狂妄无知的小丫头,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这么放肆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你知道会给夫人惹来多大的麻烦么?!”
秋萤吐吐舌头,似乎庆幸自己管住了嘴。
“哦,”飞雨羞惭低头,一步一步挨到我面前,“夫人饶了奴婢这回吧。”
再怎么不习惯,此时的我也只能凝着面孔,配合婵娟训诫道:“若耶素来豪放坦诚,对你们并不苛求,但这也并非代表我是纵容你们。所以你们要谨记于心,尊卑有别,言行措辞要好生斟酌。这也是为你们好!”
“是。”飞雨秋萤心悦诚服地叩首退去。
婵娟走近我,一脸欣慰,写满‘孺子可教’的意味,道:“夫人成熟了,这般宽厚待人,保住了日后奴婢们的人头,大家都会感激夫人的!”
“我再率行而为岂非日后造孽的罪人?”我摇头。
婵娟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吴宫远远的朝堂里传来钟罄丝竹之声,似是欢乐喜庆之乐,旋绕在暮色迷醉烟霞纷飞的傍晚时分,格外的热闹格外的应景。
“殿前有乐声,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我望向婵娟。
婵娟也发了愣,正不知道怎么答我。
这时,只听得庭院门外有侍卫高呼:“大王驾到!”
我和婵娟同时一惊,双双跪倒。
门外脚步沉稳,渐行渐近,逼人之气来自数步之外,一王在前两宫女随行。
更近了,不到一步之距,绛红色麒麟纹长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是质感好得无与伦比的锦缎,线脚细致入微,纹理密实厚重,充分彰显尊贵霸气的王家风范,火凤暗绣的厚重锦整整齐齐地滚了一道边儿,恰到好处昭告天下凯旋荣归的豪情气度。
“爱卿平身!”仍是散发磁性魔力的嗓音,一只宽厚修长而又洁净明朗修剪极好的手伸到了我的眼前。
我迟疑,抬头,触到那两道点石化金的目光,我心一跳,那一双乌黑眼眸好生幽深,看不见底,只滚动伶俐明透的光,聚集在我身上,教人好不心碎。
褪去戎装远离金戈铁马的他一身绛红的锦缎宫袍,颇有别样的帅气俊朗,我中了魔魇似的将手交到他的手里。
他轻握我的手,扶起我,似乎很安心的笑,问道:“卿的伤大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多谢大王挂念!”我答道。
“嗯,那好,”他沉吟一声,说,“今夜我吴国万众雄师伐齐得胜搬师回朝,孤王与会群臣大摆庆功筵席,卿为我吴妃,理应一道出席。”
我有点意外,大眼闪烁望向他。
他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挥手吩咐左右侍女:“即刻为夫人更衣。”
侍女手中托盘里整整齐齐码放的是与吴王身上同色同款的朝服,麒麟纹,火凤绣。生平未尝穿得如此隆重,少许不安袭上心头。
厚重的宫袍加身,袍福曳地,舒展开来,形成曼妙的扇弧,拖曳在暗沉的青石路面上,俨然墨池里傲然绽放的一朵红莲。
转过宫廊,从王家专用的宫门步出,径直踏上了朝堂上首,转身放眼,堂下群臣分列两侧,宫宴长席延延绵绵,一直摆到宫门之外;堂下空地上安静侍立的是一班乐师和舞者;宫门外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得胜还朝的将士,正等着大王的封赏;靠近朝堂上首的两旁,郁夫人以及其他众位王室夫人均已入座;俪王后也坐在朝堂上首紧靠王位的鸾椅里静观好戏,可是遍寻周遭怎不见夷光?
朝堂上上下下的目光如同成千上万的聚光源齐刷刷投注到吴王和走在吴王身边被吴王一路小心扶出的女人身上,有惊艳的,有神往的,有疑惑的,有不解的,有愤慨的,也有嫉恨的。我不能自已地颤抖了一下,脑子里几近麻木,我的思想已快溺毙于这万众瞩目的光华海洋里。
吴王的手紧了一下,一股电流激灵灵地通过指尖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精神为之一振,望向他,他对我笑,拉我在王位边右侧他的身边落座。
这时,夷光方才从我们刚才进入的宫门由众位宫女扶着姗姗而来,精神略有萎顿,情态黯伤,面庞苍然,即使在朝堂这满室的辉煌光芒映照中也掩不去的轻愁!她低眉无欢,形容清减,娉婷前来,大王伸手也拉她在王位边左侧王后的身边落座。
她抬眼道谢,隔着大王和王后,终于望见了我,一双美目依旧,只是那眸中荧光闪烁,好似有很多体己的话要对我说,可是欲说还休!我一冲动,正想离座奔向夷光。
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了我的腕间,我悄然回座,依旧端出雍容华贵美艳无双的仪态,大王并没有看我,而是面对堂下文武百官,高声道:“我吴越三万雄兵出生入死,幸得先王神灵庇佑,伐齐得胜,凯旋回朝,奠定我吴国霸业之基,三万将士各得封赏,辕门外听候分封!今夜孤王大宴群臣,天下百姓普天同庆!”
话音甫落,堂中举杯庆贺,堂下广场上的军队摇旗呐喊,振臂高呼:“吾王贤明!江山永固!吾王贤明!江山永固!吾王贤明!江山永固!”
数万呼声在吴宫内外此起彼伏,回音不绝。
自此,乐声起,舞者蹁跹,满堂流光溢彩,衣香鬓影,光影魅生;觥筹交错,笑语一堂,安享太平。
乐声是商代的宫廷乐,央央大商济济一堂,粉饰着太平编织着辉煌;舞蹈也是前周的宫廷舞,曼妙身姿舞尽芳华,仙娥下凡蝶影翩飞。堂中水波迷离,映照出满室的风情,更映照出色彩缤纷的舞蝶魅影,轻轻揉碎了,回撒到众人的眼中。
我恍了恍神,再定睛,目光穿越过阶下一盏点着亮光伸展得枝繁叶茂的金色烛台锁定在那引人注目的蝶影身上:竟是夷光!
我转头,她果然已经不在先前的位置上了!
吴王朗朗地笑,转头看我,递我一杯酒,问:“美人觉得今夜王宴如何?”
我道谢回答:“辉煌之极,令郑旦大饱眼福!”
吴王听了我的话,开怀大笑,拉着我的手说:“满朝文武后宫妃嫔,唯有卿的回答最合孤王心意啊!”
我不解,从旁一个身着上品官服却显得獐眉鼠目的瘦小男人自作聪明地凑过来,狐狸一样的尖脸涎着谄媚,说:“大王英明!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又得一位聪颖如此的美人!理应佳赏,理应佳赏!”
这样的话,看来吴王听着甚是受用,抚掌欢笑道:“伯嚭卿家不愧当世股肱之臣,适才所言深中孤心啊!”酒气上涌,面颊晕红,加之与这满堂红黄交相辉映,煞是迷人,我真正疑惑,传闻凶残昏庸的吴王夫差怎会是这么一个桃花粉面风情款款的美男子?
“孤王宣布,从今后郑旦是孤王最宠信的王妃,在我吴国正式尊奉为若耶夫人,位列仅次俪王后!”吴王站起来宣称。
堂下一片寂静,夷光缓缓收了舞姿,盈盈跪礼,众伴舞也跟随跪拜。
环顾四周,狐狸样的小男人得意媚笑;堂上俪王后死水微澜的面具下不知道在作何打算;堂下的郁夫人不露声色,两眼闪光望向我,有些许讨好抑或友善的神色;其他众位夫人却是满面灰沉,低头将所有表情都埋入了灯火之下的暗影里。
当然,堂下座次尊贵的席位上,有银盔铁甲威风凛凛的将军和官服耀眼鹤发童颜的老叟暗自握拳切齿不悦,这也难怪!我文无墨功武无战绩,连我自己都还在稀里糊涂的时候就被莫名其妙地尊奉成了王的宠信!这如何能叫人信服?
“孩儿姑蔑恭喜父王伐齐凯旋,贺喜父王获遇佳人,双喜临门,特敬父王,愿父王福寿安康,万年长存,雄踞五岳,一统万里山河!”稚嫩的童音再熟悉不过了,堂下跪拜的果然是平日常与我玩耍嬉戏的姑蔑!我眼中七岁的顽童能作出如此举动能如此大放厥词,实实教人匪夷所思!
我将目光伸展过去,那七岁孩童仍未退稚气,可是那大气凛然的身板和刚毅决绝的神态令我震撼!也许他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仅仅只是早熟!
君上王心大悦,接过了敬来的酒一干而尽,连连夸赞,同时也封赏了他许多东西。俪王后欲劝未果,好生不满,愤然离座,吴王并不挽留也没发怒,反而让这场王宴变得更加欢跃。
欢笑舞乐再起,灯火煌煌之中,我触到了一丝刀剑利刃滚过的寒光,朝堂中的杀气隐隐袭来。我目间分明,那鹤发童颜的老者身后有玄衣武士飞身跃出,刀剑寒光透彻朝堂,目标似乎对准了池边舞蹈的夷光,众人惊呼。
我怆然挺身,抽出身边近卫武士腰间的长剑也一跃而出,今日就算你死我活也不叫你伤害夷光半分!
“相父,快快住手!”大王惊呼。
“哼,历来君王红颜乱世妖孽,今日无功无德便得钦赏,他日不道会惹出多少是非,叫我朝生死将相抛头洒血换来的花花江山毁于一旦!今日除了尔等妖孽岂不干净?!”老者席上观战,嘴里还硬朗得不饶人。
堂下哗然。
刺客剑锋突转,寒光回旋,直直逼向我而来,我慌忙应招,他冷笑连连,压低嗓音说:“头一次见人像你这样主动送死的!”
“相国你实在欺人太甚!我姐妹何曾乱国?你欲取我二人性命何须将如此恶毒的罪名强加于我们头上?”对方乃是吴国相国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死士,我哪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我本就身负旧伤?一招直劈便逼得我节节败退,慌乱中我口不择言,“小女子既然没作出任何出格不轨之事,你却仍旧苦苦相逼,戕害致死方休,莫非你有何不可告人的私心么?!”
“呀呀呀~好一张尖刻的利嘴!”伍子胥气得瑟瑟发抖,白胡子在怒极而滞的气流中乱颤,大叫道,“伍珏,快快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妖孽!”
剑光密不透风地罩住了我,叫我头晕目眩,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情急中我脚腕一崴,滚落在地,无能为力了。此时原本咄咄逼人的剑气倏然凝滞,武士像被点成了化石一般,惊呆了,看着眼前这个以肉手握住剑刃的人,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我也怔怔地看向这个赤手空拳止住剑势的人,这个我原以为没人能伤得了的人,万众景仰人神敬畏的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
“大王!”伍子胥老眼圆瞪,羞愤交加,欲说还休。
“当啷”刀剑坠地,刺客扑通跪地,硬朗地道:“伍珏但求一死,恭请大王成全!”
殷红触目的热血从吴王掌中滴落,坠到青色光洁的朝堂地面上形成一颗颗饱满折光的珠子,部分滴到我暗红的宫袍上,瞬间晕染出一朵朵静静盛开在云霞之中的浓郁的桃花来,美得触目惊心!
他凛冽的目光一扫,全场寂静无声。
“滚,孤王不想再看见你们!”还在我怔怔望着他的时候,他俯身一把抱起了我,走出了朝堂。
“夷光。”我偎在夫差怀中仍然禁不住脱口叫道。
夫差玩味地看我,再望向天边的霁月,唇边微微漾开浅笑,喟然长叹:“除了夷光,你的心里还能装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