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 抑若扬兮(1 / 1)
我拽紧缰绳,策马飞驰,暗暗庆幸身后没有人追来,环顾四周一片灰寂,暗影鬼魅,分不清方向,狂奔一路突见斜面百步之外赫然开朗,疑似逃出了局促狭小的吴宫之闱。
这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旷野,月色笼纱,如梦似幻,头顶的点点星子仿佛滤过这层薄纱滴落下来,空中凝着暗沉潮湿的寒气,可此刻的我却全然未觉,骑在马背上挺立于冬夜寒风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是逃出禁锢重生自我的快意!
我夹紧马肚,甩开马鞭,马儿更撒开双蹄,奔得更欢,渐渐那万重宫阙已在身后消失不见,我喜出望外地想,难道我就这么轻易逃出了吴宫?
苍穹上的弯月早已醉了,掩上面纱,更加依稀隐约;星子也醉了,变得模糊仿佛,晃晃悠悠跌落凡尘,我仰起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仰起的脸只感到片片冰凉,鼻间冷气逡巡,这时我才意识到下雪了,又下雪了!
我没有停步,借着最后一点昏暗的月光,更加催紧了马蹄,如果今夜不逃离王宫,日后复待何时?暗夜风雪来临了又能怎样?
黑沉沉的夜色密不透风地向我席卷过来吞噬了我,料峭彻骨的冷风在耳边森然呼啸,扯起我的衣角在黑夜里肆意飞扬。
猛然,骏马冲天惊惶嘶叫,扬起前蹄,我闪神,一个应对不及,滚落下马,暗夜中隐约看见一个皓白如雪的白团滚过前面,想是它惊了马蹄,害我跌落。还好,我练过些武功招式,摔得并不重,于是我站起身来,好奇地追去查看那白团是何物事。
近了,原来是只小小的银狐,腿上受了重伤,一路流血,因此跑不快。小家伙张着惊恐的眼睛望向我,跌跌撞撞要逃命,可能是刚才的拼命逃亡耗尽了它最后的力气,在我的追赶下,终于瘫软下去,奄奄一息。
此时风雪更甚,先前的雪籽变成了现在的鹅毛大雪,在狂风中恣意飞旋,纷纷扬扬轻然飘落,月华褪去,天地失色,在这样的寒夜里我真切感受到了那只银狐的孤寂无助,忍不住伸手抱它。
只听得“嗖”的一声,斜地里飞来什么东西深深扎进了我的心窝,只觉得有温热涌动的液体流淌到前胸,接着有种陌生的腥味扑面而来,喉间湿湿的,也带有呛人的腥气,瞬间转冷,全身好像一下子从温暖的殿堂转眼跌到了冷入极致的冰窖,我不能自已地躺倒下去。
黑暗昏乱中有一双沉稳自信的脚步声响起,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不费吹灰之力托住了我,好似托起一片羽毛,原本磁性悦耳的男人声音却在我耳边如遇鬼魅似的惊叹道:“你?!”
男人身上铁盔银甲样的硬朗外衣抵到了我的身体,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和精力睁眼,雪花挑上我的双睫,镶成两道来不及化去的窗花,透过这层窗花,眼前的乾坤陡然开朗,那是个令日月无光的黑夜都变得豁然明亮的年轻男人!
我喉头轻响,嘴唇蠕动,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那男人似又激动似又怜惜地看我,我凄然而动,璨然浅笑,合眼睡去。
梦里我并不踏实,只见云海茫茫烟波淼淼,昔日旧人一个接一个擦肩而去,夷光、范蠡、文种、无求、婵娟,还有雅鱼,全都面色凝重,目无聚焦地踏入云雾深处,不见了踪影,我拼命追赶,拼命呼唤,而我与他们却恍如隔绝于两个世界!
一阵一阵钻心的痛,鬼魅魍魉来往纠缠,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大卸八块变得支离破碎,耳边有凛冽尖利如手裂锦帛的嗤笑,满含计谋得逞的胜利,小鬼抬头,露出秃鹫一般凶狠的神情,双眼闪动清明锐利的绿光,我心猛然痉挛了一下,我以为我活不过当下了!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儿,格格地欢笑,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笑声!难道?
女孩儿缠住那短小精干眼冒绿光的小鬼,好一顿痴笑娇嗔:“好人!你可让我好找!奴家住在东村,称得上堪与西村的西施匹敌的东施!”小鬼抽搐而逃。
是莫离,竟是莫离!难怪,难怪乎!
“郑旦,我救了你,你可如何谢我呀?”莫离似笑似嗔逼过来。
我一时语塞。
就在愣神的当儿,莫离跳起来朝我身后兴奋招手,暴牙一龇:“好一个美男子!把他给我,我就要他!”
我狐疑,好奇转身。
眼前万丈霞光,一个伟岸挺拔的男子身影在光芒四射中款款而来,由远及近,从晃晃荡荡模糊不清的水中幻影变成清晰得触手可及的实体形象。
这张男人的脸并非冠玉白面,天然一种让人踏实的阳光铜色;肌肤不算细腻,刻画着些许风雨磨砺的痕迹;双眉如剑气贯长虹,直入干净利落的鬓角;两眼如炬灼灼有神,虽非桃花却可比清泉,任是止水一样漠然无波的心也会悄泛涟漪;两片非薄非厚的唇轮廓分明,倔强自信;再定睛,心潮澎湃,那真的是所有少女心中憧憬的光源一样的男子,还是王者霸气的新贵公子!
我眨眨眼,吃吃地说:“给你?不能给你••••••”
“你醒了?”男子把脸凑过来,我一阵眩晕。
挣扎着要坐起,环顾四周,是我那间熟悉的精致的居室,我摸摸头,原来刚才是在做梦,现在却是恢复知觉了。
男子急忙伸手握住我的双肩给我力量稳住我:“你总算活过来了!否则孤王可是枉杀无辜了!”
孤王?你是王?我的心惊到嗓子眼了,却没有发出声来,慢慢想起了风雪之夜里的遭遇,原来那个令日月无光的黑夜都变得豁然明亮的年轻男人是眼前的大王!这个人在那么更深夜静孤寂荒芜而且风雪交加的旷野里差点要了我这个逃兵的命!
“我还活着?”想着那枝直刺我胸窝的凶猛无情的冷箭,我怀疑我在魂游吴宫。
“是,你还活着!孤王要谁活着,鬼门关的小鬼就绝不敢把她带走!”夫差清清朗朗地说。
此刻他仍旧一身盔甲戎装,显然是没来得及更衣。
我再次挣扎着要起身向君王施礼,他又按住我的肩,道:“你是病人,虚礼免了!”眼眸亮晶晶地盯着我,仿佛天际两枚闪烁不定的寒星,问:“你是越国来的郑旦?”
“是。”我答道。
突见眼前的男人目光幽然,气息呼到半空凝滞了,半晌,点头道:“西施来看过你,哭得眼睛都肿了,都怪孤王一时鲁莽伤了你!”
“夷光?”我抑制不住地欣喜,“姐姐来看我了!”
这次谁也阻拦不了我,我奋力挣扎起来,伤口并未愈合,一阵用力折腾,更撕裂了伤口,血气上冲,我“哇”地一口吐了出来,殷红夺目。
那本来端坐床榻八面威风的男人陡然变色眉心虬结,向外面喝道:“速传王医!”
庭外人声响应,年迈医者匆匆而来,一番检查一番调理,已无大碍。我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力地躺着,疲倦衰弱一起袭来。
“等你好了,会有机会与西施相见的!你好好静养,不可操心,稍后孤王再来看你!”这个身为君王的男人竟会如此温情脉脉地对我说话!他负手而立,驰风而去。
君王刚走,婵娟就捧了一碗羹汤进来。
“吴王看夫人刚吃了许多苦口的草药汤就特意吩咐奴婢为夫人熬点银耳莲子羹,润肺养胃,益气强心,滋补健身,让夫人快快好起来!您看吴王对夫人多有心啊!”
我喝了几口羹汤,很甜,甜到我已忘了苦是什么味道。
婵娟仍然絮絮叨叨,我无声地笑:“他可是差点要了我命的人啊!”
她却不同意,说:“吴王也是无心之失,据说那夜吴王亲率大军抵御齐军得胜归来,本欲同孙膑将军从正南宫门进来,不想途遇一只银狐,于是只身追逐,银狐受惊,昏乱中冲入了西南向的较场,所以才会误伤了夫人。吴王当时都急坏了,把夫人抱回宫中,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三天三夜,中间累了,只在床头的小几上靠一靠也不愿离开。看来夫人的机会来了••••••”
听来这的确是段国王与美人匪夷所思的浪漫传奇,我却不甚相信,那一国之君的夫差真如你所说的这么天真幼稚感情用事吗?真如你认为的是这样宁爱美人不要江山的不折不扣的风流情种么?
我摇头,侧身向里,婵娟的絮叨渐渐变作了虚无飘渺的画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