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丝衣其紑(1 / 1)
夕阳虽已斜照,但街市上却正当路人如织,摊铺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越国虽已战败,但吴国早已与越国约法三章:只扣押越王和王后雅鱼作人质,并每年上供于吴国,绝不滋扰荼毒越国百姓。看来,吴王还算是个诚实守信的君王。
“姐姐,你看,你看,这条纱裙好漂亮啊!”我摩挲着摊铺上如云彩堆砌的的衣衫,兴奋地叫。
“妹妹,你闻闻这个,好像比我们诸暨的霞透脂还清透呢!这里还有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栀子花粉呢!”夷光一手一盒胭脂水粉,这是她少有的性情流露兴奋难抑的时候。
我拱着鼻子凑上去,呀呀大叫:“真的是我念了很久的栀子粉啊!这种味道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从一个经过咱们苎萝的仙女一样的姐姐身上闻到,我一直寻了好多年!”
“二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呃?”我们不明所以。
老者不由分说,不客气地从我们手里夺回了胭脂水粉。
我和夷光愕然:“老伯,这些东西不是摆出来卖的么?!”
老者不客气地说:“是摆出来卖的!可是是卖给越国女孩儿的,不是卖给强攻我越国国境,欺掠我越国财富的吴狗的!”
“我们就是越国人啊!”
“哼!那就更可恶更可耻!身为越国人却甘愿沦为吴国玩物走狗!”老者更加义愤填膺。
我们骇然:“我们甚至连越国都未去过!”夷光瑟瑟,禁不住颤抖,而我却有有冤无处诉的恼怒。
“两个黄毛丫头欺我老不休不识得你们身上的蝉翼纱和姑苏绣吗?!那可是吴国特产,名贵得很呢!”老者鼻孔吹气,草草收摊,推走了他琳琅满目的车子。
“算了,妹妹,我们还是回去吧!”夷光拉拉我的衣袖。
我郁气于心,难以排遣:“好不容易出来了,岂有不逛就回的道理?刚才不过是我们倒霉遇到一个思觉失调的老头儿而已,后面好玩的东西多着呢!打道回府岂不可惜?!”
夷光摇摇头,既然上了我的贼船只得奉陪了。
原来是我们自己不识货,自己身上穿着蝉翼纱和姑苏绣竟招摇过市,无异于在闹市振臂疾呼:越国人,你们都看过来,看清楚我们两姐妹是将要呈献吴王的越国美人!能不招徕麻烦吗?!看来得去哪里弄两套布衣来穿才好。
趁夷光在街角歇脚喝凉茶的空隙,我悄悄转进巷子一家院落拿走了人家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匆匆留下腰间的白玉佩作为等价交换的酬谢就溜了出来。
夷光一个闪神,看见了我一脸诧异:“刚才一起喝凉茶,一转眼的功夫就不知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扬起手中的衣衫,神秘一笑:“姐姐,你看!”
“旦,你怎么偷人家的•••?”话没说完立刻掩嘴。
“我哪有偷?!我留了一块很贵重的玉佩抵作钱资,别说拿他两套粗布衣服,就算拿他两车蝉翼纱也有余吧?!况且我们在大街上穿着现在这样的衣服总不太妥当吧!”
夷光微微摇头,算是折服,轻笑:“总是你有理!”
到隐蔽处换装出来,有种胆子膨胀无所顾忌的快感,人家说:财大气粗;可现在我们却是布衣方能气粗!
哎,又是我眼拙粗心!布衣竟然是一套女装一套男装,罢了,罢了,夷光历来细腻温婉自然应当穿女装,这次是自己的失误,自然男装应由自己穿咯!反正我郑旦也粗犷惯了!这次不妨扮个男人也妙趣横生!
夷光哭笑不得,帮我绾好发髻,看着布衣男装却风流明媚的我,忍俊不禁:“你的新奇玩意我见多了,可还是头一次见你扮男人!想不到你扮起男人来也是妙不可言,有趣得很呢!”
我轻挑眉毛,以轻薄的口吻道:“小娘子赞誉了!相公我为你买花买粉,保你美过天仙艳压桃李!”
“姐姐你快来看看,这玛瑙串子好漂亮啊!”我三步并作两步窜上街檐,挑起当街铺子摆在柜台台面上的玉石珠串赞不绝口。
夷光姗姗而来,眼波含烟,轻点螓首,嗓音婉转:“嗯,是很漂亮!”
我将珠串套上夷光的手腕,那流光异彩的珠串在夷光皓白如雪的纤纤玉腕间益发显得绚烂夺目,我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店内也传来一声叹息!但似乎不是惊叹玛瑙或是夷光的出众,却更像是很不如意的忧郁气闷!
我们几乎同时抬眼。
“宝珠玉器固然好看,可这一切很快都要改换吴姓了!”店内暗处走出来的是一位稍稍年长的男子,看得出来平日行商的精明利索,但此刻却略显疲态,“看这位公子年纪轻轻秀雅清爽,国难当头却只知道专注打扮自家娘子,可惜了,可惜了!”
我闻言一凛,夷光面染红云,尴尬异常。
我伸手欲拍案作色,夷光不愧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她早料到我会有此一招,提前握住了我的手,暗暗冲我摇头。
我终于按捺下去,不悦地责问:“你这位老先生说话真奇怪!开门做生意的还怕客光顾么?!难道像你一样唉声叹气就能救国救民了么?!”
店主眼望着我,一怔。
“先生别见怪。”我知道夷光想说:这丫头成日里口没遮拦,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可是她及时打住了,免得大家都穿帮。
店主反倒不好意思了,歉意说:“小娘子有礼!你家相公说得也不无道理!反而是鄙人心浮气躁了些――”一听‘你家相公’这样的称谓,我和夷光反倒羞了个大红脸不自在了起来,姐妹俩私下玩笑打闹也就罢了,现在乍听从别人口中蹦出,怎能不面红耳赤啊?毕竟我们并非那种冷水不怕泡开水不怕烫的老油条不是!
柜台后的店主神情黯然,无暇注意我们的不自在,继续叹气:“哎,吴越之战使我越国国力大伤,兵卒被俘,连大王都要当作人质前往吴国任由欺凌,更何况被俘的小兵呢?岂有不受尽□□的?”
“原来先生忧国忧民,刚才的严辞在情在理!”我都禁不住跟着叹气了。
“非是鄙人忧国忧民,鄙人的小弟入伍不久就为吴国所擒,现在吴营生死不明,鄙人每日听见的都是左邻右舍得到前方传报吴王残暴吴兵无良致使越人死伤无数,看见的都是过往路人的啜泣哀叹,公子您说我怎能不为自己的亲人担心怎能不为自己的国家伤心?本已不想再继续营业打算从军报国,可我又丢不下生死未卜的小弟,如今赚点银两说不定能左右打点周济探知他的下落!”店主竟低头拖袖擦泪。
听他这样说,我也不由得神色黯淡下来,与同样一脸凄然的夷光面面相觑,我们放下了手中的玛瑙珠子。
正在这时,店门前的街道上突然一阵骚动,人们慌慌张张竞相奔走,摊子纷纷撤走,店铺挨个打烊,好一重紧张厚重的空气逼迫而来――
“这是――”我和夷光都很疑惑。
“听说是数月前在边境打了败仗的重伤士兵和一批流亡的越国百姓被吴国赶到了会稽城外,吴兵发话了:越国要是胆敢放他们进城,必将越国城池夷为平地!他们现在正又累又饿,又伤重病痛,各家各户都跑去认认看有没有自家亲人呢!”街边一路急跑被我一把抓住的少年气喘呼呼地汇报。
“有这样的事?!”我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没了天理了吗?!吴人真正欺人太甚了!”
我的腿生来是属于感情的,想也不想抬脚跟少年向城西而去。
背后夷光一把拉住我,我回身,她轻轻摇头,却目光冷静:“旦,我们回去吧!”
我张大嘴:“现在?”
夷光点头,其实她素来是知道我的脾气禀性的。
我当然坚决否定:“姐姐你知道这个时候我不会回去!想想城外的人我寝食难安!”
“我就是担心你寝食难安担心你感情冲动!”夷光欲言又止,看着我的坚决转念说,“好,我们一起去!”
我会心一笑,夷光就是夷光,永远是我郑旦最知心的邻家姐妹。
“哎呀,等等!”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什么?”夷光诧异。
“城外的人现在需要食物需要伤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空着双手出城有什么用啊!”一瞬间的功夫我在脑子里筹划了上百个解决方案。
“这里倒是有些刚才买的点心。”夷光捧出一包尚存余温的物事。
我接过来,这些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啊!
“姐姐腰上这个环佩可以借我用用吗?”眼睛亮晶晶盯住夷光腰间翠绿色的玉石。
夷光会意,解下来递到我手上:“拿去吧!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借’!”
我欣喜,小跑到正忙于关门的糕点铺。
“老板,不忙打烊!我这里用一块上等蓝田玉佩换你整个店铺的点心好不好?如果觉得这块玉佩不够我改日补上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给城外的人送点吃的!”我急急切切,我唯恐他重利轻义不肯答应。
没想到!银发白须的老板从楼上走下来,冲被我误认作老板的伙计一挥手,豪爽说:“给公子全包起来!我们一起到城外走一趟!”
我正要感激涕零,老板拎起玉佩放到我手中,又说:“公子古道热肠慷慨解囊为国民尽献心力,我刁百果岂有在此时牟取暴利之理?公子收回去吧,别忘了我也是越国人啊!”
刁老爷子和他百果屋的伙计准备了满满两车粮食物资随我和夷光同行,我们除了热血沸腾还是热血沸腾,除了感激震撼还是感激震撼!
城门下的士兵无精打采,一番囫囵吞枣的例行检查后放人群出城,我们混在人群中。
“朝廷也太软弱了!何至于打了败仗就如此惧怕吴人呢!”我忿忿。
夷光似有似无地叹了声气,低声说:“若非如此,又何须你们姐妹二人呢?”
我怔忡无语,胸中感慨万千。
离城二十里,果然饿殍遍野,伤病满地,冰冷月色下的郊外一片凄惨荒凉。
我立即扎起袖子,与刁老爷子和他的伙计一起分发食物点心。
“谢谢啊,谢谢啊!你们真是热心肠的活菩萨呀!”接连奔波狼狈不堪的难民们纷纷跪地拜谢。
“我们的命就是你们救的!”有人扑通扑通磕头,连刚刚找到亲人的越人也跟着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让我们应接不暇。
“大家别这样,别这样!”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我有点慌神,“我没做什么,是刁老爷子的百果屋在帮大家!”
一手一块点心送到难民手中,只听见一个接一个难于言表的感激:“公子真是好人哪!”
“公子仁义,佛祖保佑你将来大福大贵!”
“姑娘你菩萨心肠,我们要天天烧香祈祷你和相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怎么听着像结婚祝辞?!)
••••••
旷野里除了潦倒落魄的难民还有面目全非痛苦不堪的伤兵,他们有的难于进食,我和夷光分工合作喂他稀粥;有的伤口溃烂,我们帮忙包扎;但有的已经感染昏迷人事不省,我们却只能心内焦急仰天兴叹束手无策而别无他法。
眼望漫天星斗和远处山形树影,夜风寒凉,我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到不如一粒尘埃了!不知不觉,我的腮帮下挂着的竟分辨不出是汗还是泪了•••
城外的人温饱问题暂时缓解了些,可是重伤的病人却命在旦夕,怎么办?大家一筹莫展,焦急得心内如同汤煮!我和夷光一个接一个地替伤者包扎止血,我们何尝见过这血腥的场面,可是此情此景又怎能容人畏惧退缩?听着一个个伤者在我手下痛苦□□看着一个个年轻生命倍受病痛折磨将不久人世,我汗如雨下心如刀绞。
突然隐隐觉得有人半跪到了我的身后,我本能转身抬眼,我本是蹲身在为伤兵包扎,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已经怔在了原地――那是苎萝山上传授我剑术的人!静如止水冷若冰霜无欲无求的‘无求’!仍旧是半张鬼面一身黑衣,行动处杀气逼人!他露在面具外优美俊俏的嘴形弧线曾经让我千万次的猜想那丑陋可怖的鬼面下隐藏的会是怎样一张英俊惊艳的脸!
“师父!”我起身,喜出望外。
我伸手扶他,他避开我的好意,站起来,还是风雨不改的漠然,背过身向空旷处走去。我紧跟上去。
“师••••••”我紧赶慢赶,还想开口,不想他骤然停步,车转身面对我站定。
我疑惑他的沉默,今日他刻意拉开了和我的距离,只见他缓缓卸下半张铜面具,显现出来的是棱角分明刚劲个性的轮廓,还有一道又长又深从左边眼角斜斜划过鼻梁狠狠插入右边耳垂的刀疤!那张脸的肌肤不自主地被拉得微微有些诡异的扭曲,是那么可怖!而那道皮肉尽现的疤痕在阴冷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骇人!
我暗暗倒抽了一口气:“师父!”顿然心生怜惜起来,不知不觉地抬手抚上他面颊的旧伤。
他本能地颤抖了一下,退后一步,再次避开,低眼不看我:“请夫人别再叫我‘师父’,在下不过是越国一个无名武士!这次奉文大夫之命恳请若耶夫人和西施夫人速速回宫!”
我心如流星坠落,我眉心虬结,无求你何时成了越国武士文种手下了?!我一直尊你为师,你为何与我形同陌路反目相逼?!我目光凝聚,四下遥望了一下那些命悬一线的伤病者。
“文大夫说只要夫人尽快返回行宫,大人担保有法救活所有的伤兵病人并妥善安顿每个难民和他们的家人!”月光下无求脸上明暗分明,雕刻一般的冷硬。
我还是抽着凉气,问:“无求你不记得苎萝山上跟你学剑的村野丫头了吗?”
他悚然动容,但转瞬即逝,那让我略感温暖的眼神比流星消失得还快,来不及抓住,目光复又漠然:“请夫人回宫!”
我的心重又堕了下去,这次是沉下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就这样,我和夷光被无求带回了夜光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