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废园(1 / 1)
我与石崇俱有一瞬间的怔忡,低眉一想,两人不自觉齐齐开口道:“那废屋在何处,速领吾前去。”
一路无话,越走越急,我知那偏院荒废已久,石崇曾想重新修缮一番,作为园中歌妓舞女栖身之所,但因年中琐事缠身,迟迟未见动工。而偏院内究竟是何景象,连我也未踏足其内,只听婢女有时私下议论,总说此处杂草丛生、阴气甚重,平日大门紧闭,除却偶尔打扫,并无一人居于其中。
我心中惴惴不安,既有些惧怕鬼怪之说,又觉此事蹊跷,只怕另有内情,而炜儿……
石崇也一样神思凝重,似有所思,却如我一样不敢肯定。只是脚下步伐加快,害得身后随从,几乎小跑方能跟上。
纵然这般仓促,但金谷园占地极大,及至远远瞧见那偏院一隅,已花了一柱香时辰,而那院落位于山凹蔽阴之处,院前树木久久无人清理,茂密太过,仿佛被弃于荒郊之宅,屋顶有杂草丛生,院门漆色斑驳,合榫锈迹斑斑,一开一合,既发生刺耳的吱哑声……分明是艳阳高照,却似有寒气从内而外散出,不禁让人心生凉意。
胆小的婢女已不敢入内,唯余几名从奴跟在我与石崇身后,颤惊惊左顾右盼,似随时都会有厉鬼出没。
我支楞着耳朵细听,这荒弃的院内,唯有树叶沙沙作响,偶尔吹过一阵过堂风,掀起众人衣角,看周围茂密树林层层相围,却不知这风往何处吹来。
院中所铺青石阶,受雨水侵蚀,又少人踩踏,地衣遍生,青苔与荒草长满整个院落,早已看不清初建时规划的路径。
石崇回身握住我的手,略带些责备道:“此处偏僻,绿珠何必相随。”
若在平日,这些事自然轮不到我管,但炜儿失踪已整整一天,心有所念,自然想一探究竟,遂故作轻松道:“素闻女鬼貌美,今日也想开开眼界。”
石崇一愣,轻笑出声,正想说什么,只听一阵风响,那风声过后,便有极细的哭声传来,若隐若现,如婴儿低泣,又似无限委屈,惊得众从奴四下逃躲,口内直嚷嚷:“那鬼来矣。”
我也忍不住头皮发麻,但见艳阳于顶,身影相随,又鼓足勇气朝哭声处走近。
“绿珠~”石崇唤我,侧目时,他的眉心微微蹩起,仔细聆听那哭声,往角落一座小屋传来,那屋子窗纱已破,屋门倒落于地,因背光看不清里屋情形,但觉黑暗处,处处藏有玄机。
越是走近,越是心惊胆战,当石崇推开一扇窗格,“喵呜”一声,惊得我倒退数步,满眼乱冒金星,再定睛瞧时,一只老猫从内跃出,擦着我二人身体跳上房梁,蹲于其上,冷漠犀利的猫眼仍死死盯住我们,似责备有人擅闯它的禁地。
石崇低喝一句,“装神弄鬼,下人常为这些畜牲所惑。”说时,那哭声停了,我侧耳细听,这静静的院落,又只剩下偶尔的风声,带动树影摇晃,废屋如同被遗落在时光之外,在这晴朗的夏日清晨,颓废萧瑟,寂静冷清,似独立于世,与外界再无半点关联。
我有一瞬的恍惚,站在天井里,看碧空如洗,映衬着这荒屋弃院,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而石崇已趁此良机,放开我的手,独自一人跨入那小屋。引得园中众从奴惊呼,“主人,不可。”
只听见石崇在内扬声问道:“何人在此?”
顾不得这许多,我也相随入室,那室内昏暗,积尘甚厚,屋角堆着一剁柴,还有一个水缸,再无半个人影,而刚才的哭声,分明是从这屋中传出。
“是谁?”我也战惊惊问了一句,再细瞧这屋内陈设,似一间仓房,最醒目的便是屋角的水缸,那缸巨大,但已有裂纹,纵贯整个缸体,仿佛随时都会裂开。
话音刚落,那哭声又起,这次哭得更响,抽抽泣泣、哽哽咽咽,如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控制不住。那哭声从缸中传出,再不似鬼魅般飘乎,反而越哭越实,越哭越委屈,却又偏偏不肯露面。
恐惧慢慢远离了,而欣喜越来越胜,我不敢大声惊吓到缸内之人,但直觉让我忍不住连声询问,“是炜儿吗?是炜儿在里面?”
石崇也如我一般反应,但他几步跨上前,俯身往缸内一探,低呼道:“炜儿~”
“姨~姨父……”
心提到了噪子眼儿,我几乎不敢踏上前,仿佛害怕看见炜儿受到伤害,而极喜之下,忘了呼喊,呆愣在原地,直到石崇将炜儿抱出水缸。
小丫头哭得眼睛都肿了,头发散乱,衣裳沾满灰尘,一只鞋掉了,连袜子也不知去向,光着的脚丫脏污不堪,连脸上都如花猫般,一道黑,一道黄。泪水还在眼中打滚,看见我越发忍不住,一边伸出双手想要我抱,一边放声大哭。
“炜儿怎会在此?”我连声问她,忙不迭从石崇怀中将她接过,小小的身子绻成一团,炜儿回答不出,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绿珠,莫问矣,找到就好,先送炜儿回屋。”石崇一旁相劝,我也忍不住哭泣,将炜儿紧紧抱在怀内,连连点头应允,急步转身出屋,一脚才跨出那荒院,见院外阳光明媚,曲径幽然,如同另一番天地,心中豁然而开。
炜儿似哭得累了,且恐怕一日未进水米,还未走到崇绮楼,她已窝在我怀内沉沉睡去,眼角犹有泪痕,裹了泥尘,在小脸上流出道道脏痕。
未将她送回自己屋中,我直接把炜儿抱到了我与石崇的厢房,吩咐人烧水沐浴、准备饭食,又命人将炜儿的被褥取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妥当,已是下午时分。炜儿一睡未醒,想来昨夜未眠,许还受了惊吓,纵有满腔问题要问,却又不忍心将她唤醒,只得守在炜儿身边,看她酣然睡眠,整日焦急终于有了着落,如紧绷的琴弦得以放松,昨日焦躁与忧虑,终化作委屈、激动、宽怀……复杂情绪难以表述,只是眼角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总是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炜儿平安无事,绿珠还有何伤心之处?”忙毕,石崇在一旁轻声问我,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又温柔无比,未劝住泪水,心中反而更加酸楚。
“不知这妮子整夜不归却是为何?虽则她安然无恙,但睿儿因此染病,高热尚在反复……”说时低叹,身心俱疲,却不得不收拾心情,起身打算去看石睿。
“睿儿处,吾去便可,绿珠陪着炜儿,怕她醒来无人在旁,心中恐慌。”石崇扶住我,目光中透着怜惜,嘴角轻轻一扬,笑道:“睿儿身子骨素来结实,这病来得虽凶,去得必快,绿珠无需挂怀。”
话虽如此,不担忧却是不可能的,明知争执不过,且又念着炜儿,我将石崇送至屋外,满腔言语,也只不过说出两句,“季伦转告睿儿,待炜儿醒时,吾带她亲往探视。”
“嗯。”石崇说时点头,握了握我的双手,二人皆已疲累,但这结局尚不算太坏,我冲他微微一笑,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了下来。
……
炜儿这一觉,睡得又稳又沉,直到黄昏时分,她方悠悠转醒。小孩儿家神思薄弱,见了我,炜儿怔忡半晌,这才唤了声,“姨娘~”
我忍不住笑了,将她从床榻上抱起,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不肯轻易松手。
“炜儿这整整一日,究竟为何在那废院之内,真正急煞姨娘与娘父。”
“姨娘~”她怯怯叫了一声,却又并无下文。
“婢女说炜儿落水,姨娘几乎吓死,且又从潭内捞起炜儿之鞋,这却又是为何?”疑问太多,逐一问来,似乎怎么也问不清楚,而从昨日到现在,不过一日有余,然而时日温长,如同过了数日,等了数月,终于盼到一个结果,再回想昨日此时的焦虑,便恍然如在梦中。
炜儿尚不及答言,外间已有婢女轻声问道:“夫人,小姐已醒,是否现在沐浴,抑或用食?”
我看了看炜儿脏污的小脸小手,还有被汗水尘灰粘成饼状的乌发,沉吟道:“命人将木桶抬入屋内,再盛一碗薄粥,一边洗一边喝吧。”
“姨娘,炜儿饿矣,想吃烤羊肉串子。”她掘着小嘴,泪痕未干,已开始贪食,引得屋内婢女掩面而笑,俱躬身退出屋外,各去准备。
“小丫头淘神,尽饿了一日,怎能吃这些上火的?先喝一碗薄粥,待沐浴更衣后,姨娘喂炜儿吃鸡脯子肉如何?”
炜儿尚不情愿,但也不再坚持,乖巧的嗯了一声,趴在我肩头,软软的唤了声“姨娘~”惹得二人俱有些感伤,一时间几乎泪又落下。
“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姨父回来若瞧见炜儿又哭,保不准不许炜儿与姨娘同睡。”
“今夜姨娘与炜儿同睡?”她兴奋起来,雀跃不已,一张小脸写满欣喜,搂着我笑盈盈道:“姨娘,汝不怪炜儿?”
“嗯?”我并未思量这话深意,见婢女将木桶抬入屋内,又置上屏风,吩咐她们退身出屋,自个儿亲自为炜儿沐浴。娇小的身体,脱光了就如同一尾小鱼,滑溜溜的抓不住手,白净净的细腻无比。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的孩子也平安长大,是否也如炜儿般皮实娇嫩,还散发着淡淡的乳香……
思绪纷杂,未注意到炜儿一直偷偷将我打量,而想到早夭的骨肉,我的唇角不自觉上扬,口内轻轻哼着夜曲,一恍神功夫,天就暗了下来,夏虫开始呢喃,晚风在窗外吹拂,炜儿细滑的身体乖乖的任我摆弄,而她及肩的长发,在水面摇曳,就好象水底的柔苔,随水纹晃悠,让人暂忘却烦恼。
“姨娘~”
“嗯?”
“睿儿哥哥……他,他无事吧?”炜儿悄声问我,大眼睛偷偷上抬,与我的目光一碰,又疏尔落下。
“睿儿?睿儿以为汝落水,情急之下投入潭中相救,此时高热始退,尚在病榻休养。”
一面说,一面以手掬水,想为炜儿洗头,却瞧见她长长睫毛下,蕴着满满的泪,才一低头,一滴泪珠落入水中。
“炜儿怎么了?”
“姨娘,炜儿知错矣……”她开始抽泣,泪一旦滴落,便流成河,伤心之处,比清晨寻到她时犹胜。
我心中似有所明,此时无需紧逼,炜儿站在桶中,一句句从头诉来:“炜儿顽皮,与丫头玩笑,将鞋掷于潭中,见众人慌张,未免得意,躲在暗处偷笑……疏知,疏知……害睿儿哥哥生病,炜儿怕,怕……”她抽泣着说不下去,而我又惊又怒,抬起手欲打,却又怎么也落不下去。
“姨娘,炜儿愿服侍睿儿哥哥,求姨娘带吾去看睿儿哥哥。”
炜儿拉住我的衣袖,边哭边求,小脸涨红了,到后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素来调皮,但一直很有分寸,我与石崇担惊受怕一夜,疏料却只是一个游戏,我简直分不清是该庆幸炜儿平安、园中无事,还是该气恼她太过顽劣,闯下此祸。
正思量间,外头有婢女隔屋回话,“禀夫人,小公子病重,药石不进,主人急恼交加,适才于园中滑了一跤,此时……”
“什么?”哗一声,我推开挡在桶前的屏风,急声问道:“老爷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