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梦境(1 / 1)
阿姐?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几番追击之下,我的心绪难有平静。难道石崇暗地派人寻访阿姐?然他从未与我提及,乍听萱娘如此说来,心砰砰乱跳,几乎克制不住就要冲出身去。
“哦?有消息为何吾与茹娘皆不知,倒让萱娘先知晓矣?”石崇质疑,语气略带嘲讽。可萱娘仍陪笑向一旁走了数步,恰好挡住我的视线,“因老爷今日一早便出府办事,茹夫人身上又不适,妾身前往请安时,犹未起身,倒有一小哥儿在外间相候,神情焦急,妾身上前询问,方知是老爷派往博白寻绿珠夫人阿姐之人,因得了信儿,前来禀报,偏老爷不在府中。”
仿佛只在一瞬间,所有的谜底在我眼前揭开,这究竟是喜是忧、是福是祸,毕竟非我能测。也许人生的初始,已经决定人生的结束,他生怕我受伤害,可伤害在所难免;我期翼家人团聚、幸福圆满,可终究非人力能改。
答案早已发生,只是或多或少总有人被瞒在鼓里。我无力承受如潮般汹涌的事实,双目蕴泪,紧咬嘴唇,不知是怕惊动屏风后的他们,还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复杂澎湃的心绪。
“可有寻访到绿珠阿姐下落?”石崇接口,萱娘正欲答时,站在屋外的孙秀突然高声唤道:“主人,夫人已到正厅。”
这声音突兀,连我都不及反应,屏风已哗啦一声被拉开,石崇急步上前,半怨半惧道:“绿珠何时来的,亦不命人通传。”
勉强展颜,不自觉扶住自己的小腹,缓缓道:“若非吾来,季伦欲瞒多久?”
他笑得有些尴轧,喃喃吐出“绿珠”二字,又接不下去,不似他素日果决。
抬眼望时,茹娘侧身对我,面上犹有忿忿之色;萱娘似带几分惊慌,可细一瞧,又是一如往日的谦和微笑。
“不知季伦为何事事皆瞒着绿珠,连为绿珠寻姐一事,皆不曾透露一分半点。”
“绿珠~”
“季伦用心良苦,绿珠怎会不知,然其心挂念,终究难安……”
“绿珠妹妹果真识得大体,心既不安,自然该懂如何报答。”茹娘冷冷打断我,斜眼朝我一瞟,她的目光狠绝,嘴角挂有一丝似笑非笑,令人莫名生畏。
“茹娘,且记言多必失之理。”石崇几乎到了暴怒的边缘,又碍着我,不好轻易展露,扶着我往外走道:“吾曾言,非为瞒绿珠,乃时候尚早。绿珠乃明理之人,既尽得知,自然不为忤逆于吾……”
“季伦,医士之言,不能全信,绿珠有心保全腹中骨肉,但请季伦容绿珠相搏,纵然有险,并非绝对。绿珠愿意一试。”要说的事太多,一件接一件,什么都说不清,我急急道来,虽然此前从未想过生儿育女,但此时,偏头看见石崇眼角的细纹,心中无端一柔,鼻尖酸楚,无尽哀伤绵绵袭来。
“难为绿珠妹妹对得住皇上亲封之侧夫人,否则嫡夫人地下有知,怎能冥目。”
本已走至门前,茹娘的话却一直追着我们,石崇一手扶在我腰际,而另一只手,已紧握成拳。
“季伦~”我摇头,努力向他笑,“绿珠从前不懂事,如今皆懂了,季伦莫为绿珠惹气,更莫为腹中骨肉树敌。”
此话声音极低,唯有身侧的石崇与孙秀听见,我还想问阿姐一事,可已被石崇相携出屋,见我蹩眉,他无奈摇头,冲孙秀道:“汝细细问明夫人阿姐之事,速来崇绮楼禀报。”
“诺。”
一时惦念阿姐,一时又想说服石崇保全我腹中胎儿。此二事两相困扰,反而什么都理不清楚。才出屋时,外间阳光明媚,照得人目眩头晕,我展眼望去,园中景色怡人,阳光似高似低,有些恍惚,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又无法一一说清。
耳听着孙秀小跑而去,眼看着那新叶间的光线闪烁躲藏,此时方觉累了,额际一层虚汗被风一吹,冷得混身发颤。石崇似有所觉,抱紧我道:“绿珠身体虚弱,此时可信了?”
“本不弱,偏是被季伦瞒得,心思不由郁结。”
“如此,吾今后再不瞒汝。”
看似一句玩话,他的目光却渐严肃认真。隔着那些晃眼的阳光,隔着众从奴行走园中的细碎脚步声,他似在承诺,而我,居然开始眩晕。
“绿珠~”石崇的声音有些远,近在咫尺的面容反而模糊,可我能分清他忧虑的眼神,向他微微笑道:“无碍。”
无碍,如果没有那些变化,也许真的能无碍。我相信自己,贫贱出身虽然亏空了身体,却亏空不了魂灵——但凡贫贱出身,命总比别人硬朗,我是,我的孩子也应如是。我几乎已能想像,那团纷红色的生命,在我的体内孕育生长,而越是想像,就越是极致的幸福与动容,不断的,不断的,冲面前的男人微笑。
“来人,传医士。”石崇似不放心,匆匆将我抱起,脚步有些慌乱,我不明他为何如此,想告诉他,自己不过是累了,有些疲惫,但总是张不开口,似乎看见阿姐在对我笑,近在眼前,伸手抓去,又徒劳无功。
莫大的恐慌感袭来,我紧紧抓住石崇的衣襟,直到他将我置予崇绮楼软榻上仍不肯松手。
“绿珠,莫慌,医士即刻便到。”
“季伦,孙秀呢?”
“嗯?”
“阿姐呢?孙秀怎么还不回来?”我连声追问,接二连三的消息让自己无力承受,但时刻都有一个意念——不愿伤及腹中孩儿,全身紧张着,唯有小腹刻意放松,全心莫名惧怕,唯有对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充满期待。
“他须臾便回,绿珠莫急。”
“嗯~”缓缓应答,在医士看诊之前,竟已昏昏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阿姐来看我,很近的笑容,但看不清楚样子,仿佛是在笑的,只是笑中有泪,甚为苦涩。我突然发现,阿姐的样子似与我一般大小,还是那样年轻,带着稚气,还有瘦削的身形,一如我记忆中的她,未曾改变。
“阿姐~”
“丫头。”她唤我,声音清晰可闻。
“阿姐,汝可还好?吾家郎君已派人前往相寻,他日,吾姐妹许有重聚之时。”不知为何,总感觉她时刻都会消失,于是我焦急冲她喊,千言万语,只能汇成有朝一日重逢相聚的愿望。
她不答,与我始终相离不远不近,既无法碰触,亦无法靠近。
“阿姐,洛阳城中牡丹甚美,更有金谷园清溪萦回,水声潺潺,楼榭亭客,高下错落,鸟鸣其间,甚为优美。与博白风光迥异,胜在华丽奢美,丫头心念与阿姐长居于此,可偿幼年贫苦之状。”
无风,阿姐的衣裙与发丝却似被清风扬起,长发拂面,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衣角翻飞,连身形也变得跳动虚幻。仿佛一瞬眼,一切又只是幻境。
“阿姐,汝说话呀~”我几乎哭着求她,她笑了,抬起手臂,似要抚摸我的脸颊,然越近却越模糊,直至半透明,直至在摸在我的那一刹那,完全透明。
“吾走了,丫头好生过。”她的声音与影象一同消失在虚无的空间中,极缓的,在我面前,就这样慢慢变作无形。心思慌乱无错,挣扎欲追上前,才一提脚,“啊”的一声惊醒。
早有烟霞在一旁伺候,见我醒了,掀帐询问,“夫人醒了?”
“阿姐~”我犹神志不清,胸中似压有大石,欲哭且无泪,欲喊又无力。
“夫人,适才医士已为夫人请脉。”
“请脉?”心中一团乱麻,半晌方反应过来,我腹中尚有生命。这才喃喃冲烟霞道:“去将老爷请来。”
“绿珠睡蒙了,吾未曾远离。”正说时,石崇笑走向床榻,烛火明暗,映得他的面色有些疲惫,然眼眸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吾睡了多久,却已天暗了。”
“绿珠好眼,此时已过晚膳时分。”石崇将我扶起,从博古架后,隐约瞧见外厅桌上摆有饮食。
“季伦还未用膳?”不由疼惜,十数日来,不单我瘦了,连他也瘦了。
石崇轻笑摇头,“吾不饿,待绿珠起身共用无妨。”
“季伦~吾,吾梦见阿姐……”刚一回神,想起梦中情形,心下恐惧,紧抓住他的手道:“阿姐让吾好生过。”
石崇似是一愣,微侧头避开目光,颌首道:“姐妹情深,令人动容。”
“季伦派人前往寻访阿姐,究竟消息若何?”我追问,重又想起白日的点滴,比如我有了身孕,比如石崇不欲留下这个孩子,比如茹娘的态度,比如屏风后面,萱娘含笑的眼眸……
“甚,甚好。”他不看我,接过烟霞递上外袍披于我身上,扶我下床道:“绿珠未尽饮食,略用些再说不迟。”
“甚好?阿姐可有书信?不,她不认字,不知她近况究竟如何?可有生子育女?”我追着问,这下完全醒了,因为乍然听见阿姐的消息,兴奋难言。
石崇似在思量,片刻方沉吟道:“汝家阿姐生有一女,名唤宋炜,今年已有三岁。”
“阿姐做了母亲?吾那外甥女儿已有三岁?”不禁展颜,拉着石崇笑,“绿珠腹中孩儿已有表姐?”
他嗯了一声,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在椅间,命人添上一碗清粥,然我却摇头,指着桌中一煲老鸡汤道:“吾要那个。”
“绿珠~”石崇诧异,蹩眉道:“汝体虚内弱,数日来一向不能进油荤,如何今日又思荤食?”
“绿珠亦不知,然今日心情大好,胸中亦不似前些日子恶心烦闷,应能食些油荤。”
他还在犹豫,我已起身径自勺了一碗,汤色清透,香味扑鼻,观之食欲大开,不待婢女伺候,已然饮下一碗,犹觉不足,又往夹了一箸鲈鱼,味鲜肉美,汁多细嫩……真不知为何前些日子嗅之欲呕。
那天晚膳,我吃满满一碗梗米饭,并许多菜蔬佳肴,却未留意石崇所食甚少,眉心紧皱,思虑颇重。
“季伦,吾已尽好了,且莫听那些医士胡言乱语,让绿珠保全此婴孩若何?”饭毕,我缠着石崇商议,“绿珠知季伦担心吾之身体,绿珠定会多加小心,从此日后,每日饮食营养、多加休息,好好抚育腹中骨肉。”
“绿珠~”他迟疑,烛火下,脸色有些苍白,可我知阿姐消息,私心甚喜,并未多想,继续道:“生儿育女,乃妇人之责,连阿姐都做了母亲,绿珠又怎会体弱不堪孕育之负?”
几番相求,石崇终于缓缓开言,神色依然凝重,“吾不敢相瞒绿珠,然初闻此消息时,吾二人尚在河阳,诸事繁杂乱心,恐绿珠伤怀,因此隐瞒。至今日,既绿珠已知前因后果,当明吾之用心……”
“绿珠明了。”我打断他,笑盈盈道:“可季伦也看见,绿珠已能进饮食,金谷园汇集天下名医,若要滋补,尽容易的,岂有相难之理?阿姐幼年所受之苦,胜绿珠十倍,亦能安然产子,况绿珠养尊处优,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长此以往,定能补足从前亏损,孕养胎儿。”
他不答,半晌,我起身娇声道:“难不成一定要绿珠起舞吹笛,以讨季伦欢心,方能允诺?既如此,却也不难……”
“慢着~”石崇喝住我,沉声道:“汝如今岂能起舞,当真胡闹。”
“如此说来,季伦允了?”
“吾……”
“既是允了,绿珠亦允季伦一桩事由。”我笑着接口,坐于他膝头道:“只此一件,绿珠执着。其他种种,但由季伦作主。若能顺利生下孩儿,便将睿儿一并接来金谷园抚育,如此,园中方不寂寞。”
“绿珠~”他低声唤我,眼中全是怜惜爱护,良久,方缓缓点头,“但若再有差池,定不能私作主张。”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