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永恒(1 / 1)
我极小心自己的身体,将一切能滋养胎儿的汤水咽下,努力的不再反呕,努力的让自己心绪欢畅,努力的在园中漫步……原来做一个母亲,虽然只是初期,也这般辛苦。虽然辛苦,却比往昔充实。如有了寄托,我又是从前那个经打惯摔的丫头了,再贫苦也、再艰难些亦无所畏惧。
反而是石崇,多有小心,多有顾虑。禁止一切人前来探视,包括茹娘与萱娘,每日也只是问安时匆忙一见,连膳食亦难得同桌而吃。我再□□对未果,也只能由得他将我小心保护,身旁除烟霞与孙秀,连寻常仆役皆不能靠前;所请医士、所用药汤,俱由石崇亲验过方才奉上。崇绮楼的小膳房,专为我与石崇供膳,所用皆为亲信,唯石崇一人之言为是。
我明白他的苦心,只不过觉得他小题大做,轻笑摇头,以为不然。每日里园中散心、屋内将养,只不过三日功夫,已将脸上养得丰润了些,不若前些日子枯槁。
石崇对我甚不放心,可不似从前执意不许我养此胎儿,见我心情大好,他也跟着展颜,除却诸事过于谨慎外,此刻,因是我入金谷园来最欢愉的时光。
“季伦开始即不该瞒吾,如这般挑明了,人人心安,岂不更好?”每日夜晚,石崇多在崇绮楼宿夜,用过晚膳,二人在金谷潭边散步消食,初春寒气未消,但已不若冬日苦冷,我只着一件家常外袍,跟在他身侧,看那满园的桃树,新芽渐长、嫩叶已绿。
他侧身轻笑,脸庞映衬着夕阳,挺直的鼻梁与微笑成孤的嘴唇,让平日过于严肃的线条也渐渐柔和。“若知绿珠这般‘结实’,吾是否应该早在博白时既……”说时眉目一挑,凑近身低语道:“倚红楼中红灯高悬,绿珠面目娇红若羞~可惜浪费了这些时。”
“嗯?”我有一时的怔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已哈哈笑着走上前,不顾我在身后顿足道:“季伦惯会拿绿珠取笑,从前往事,绿珠俱忘矣,偏季伦时常提起。”
原是句玩话,然身前的人背影一窒,半晌,方笑道:“绿珠所言极是,吾往后再不提及便是。”
“这也不能。”我追上前,扣住他的手掌,抬至二人眼前,他的宽大,我的纤细,十指相握,夕阳绚烂,似已是一生,“季伦不提,绿珠却常想起,比如阿母,比如阿姐,甚至妩娘,时刻皆不敢忘。可恨阿姐疏淡,失散多年,却也不托人寄只言片语。”
“绿珠~”石崇忽尔打断我,回身道:“过几日,安仁之子满月,送何何礼方好?”
“恒儿快满月了?日子真快,恒儿出生前妩娘痛苦的样子尚在眼前,怎么小家伙都快满月了。”
“睿儿出世也不过恍如昨日,转眼,淑惠已过世五年矣。”
许是半明半暗的黄昏,还有这园中清新怡人的水香,让石崇不若往日清冷,反而有些脆弱,轻易就被往事淹没。那眼眸中点点闪现的忧郁,融于夕阳余辉当中,如渔人晚归时的江面——波澜微兴、光线黯然,如一张油纸,轻轻波动着,深藏于底的悲伤。
“绿珠从小摔打惯了,却不怕疼,更不怕累。”我笑,拉着他的手,放在如今还平坦的小腹上,故作轻松道:“这会儿虽安静,再过数月,定如吾般皮实,又跳又闹,不知如何折腾。”
石崇轻轻展颜,他掌心的灸热温暖着我的小腹,手下一用力,身侧的男人将我抱在身前,我二人面朝那夕阳,看它点点隐于山峦之后,天色渐暗、天幕四合,居然生出一种永恒之感,仿佛爱恋与宠溺、繁华与生命,皆可以这般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未有尽时。
怀孕比石崇想象中顺利,却比我预料里困难。虽然不似从前虚弱,然眩晕恶心常有,尤其清晨,往往难以下咽粥水,一应汤药,灌了许多,方缓过些劲儿来,强迫自己尽量吃些滋补之食,这边刚刚好些,那边又时时泛困,一天之中,到有多一半儿时光在床榻上渡过。
却是石崇见我执意保全此儿,又比初孕时好了许多,似放下心来,但仍时刻留意着,并未放松分毫。金谷园中众仆妇从奴人人慎言自保,比以往更加规矩谨慎,连茹娘、萱娘等众娘子亦都对我客气有加,态度透着恭敬疏离,还有些怨恨妒忌,复杂难以言明。
因此身边虽伺候之人甚多,然并无人敢轻言妄语。所行处,身后一排人相随;所居处,烟霞近身服侍。人多言少,反而越发寂寞了,若石崇不在,连个玩笑之人也无,有时难免烦躁落寞,心情时好时坏,医士说有孕之人皆如此般反复,万般无法,唯有孙秀一人,在园中能与我谈笑,有时是诗文,有时是坊间趣味,有时又谈些幼年经历……如此,方解了几分烦闷,更将他视为亲弟,相互关怀,亲情渐深。
这日膳房送来一盅红枣枸杞羊肉汤,汤色鲜亮,气味浓郁。思及石崇平日甚喜此汤,因唤孙秀至跟前问道:“汝可知老爷今日何时回府?”
“主人未出府弟,就在前厅书房评阅公文。”孙秀恭敬回道,抬眼见桌前一盅热汤,复又问,“夫人为何还不饮用?可是嫌味重太油?”
“刚喝一碗药,此时腹中甚饱,且这汤腥味儿太大,吾不喜欢,莫如送给老爷饮用。”
孙秀微愣,自嘲一笑,“夫人执意留此胎儿,当多加小心为是,此汤虽腥,必有用处,还是滋补自个儿身子为是。”
我看了看桌上的热汤,实在没有食欲,起身道:“罢了,滋补太多反而过,汝随吾走一趟,将此汤奉于老爷。”
“夫人何必亲去,秀代劳即可。”
“每日久坐便乏,正好出去走走。”
“诺。”孙秀躬身颌首,复命一小丫环将热汤捧于托盘之一中,吾三人顺金谷涧水蜿蜒而行,春风强劲,催促万物复苏,不过数天功夫,春意已盎然林间。溪水欢悦、树木萌芽、泥土松软、鸟儿低唱,我顺手摘下一朵无名小花,簪于发间,溪流平缓处,隐约能见随波而动的人影,零碎却又跳跃,如同这明媚的□□,似就在你身边,然而永远抓不住,因为你也是□□的一景,融于其间,灿烂而又纯美。
“秀,汝瞧那林间的鸟儿,正啼唱得欢呢。”我被这满园□□所感,心情愉悦,挑眉一看,树梢上一对长尾巴小鸟儿互啄翅羽,时时轻啼,情景欢畅温馨。然半晌,未听见身后孙秀答言,不禁回头,见他怔愣望向那双鸟儿,无悲无笑,似乎平淡的神情其实略为复杂。
“怎么了?近日来总是心事重重。”不禁追问,身后的少年一窒,忙不迭摇头,“夫人身子可真养好了?”
“好不好旁人皆能看出来,秀见吾是否精神大好?”
轻嗯了一声,孙秀又没了下文。有时我猜不透这个才华满溢却又甘愿为奴的少年,即便身着灰色奴装,他也是卓而不群的,半年前过于清秀的五官慢慢长开,如今虽然也一般秀丽,然眉宇间隐约可见男子气概,目光坚定、身形渐高,再过数年,不知要迷倒多少花季少女,可他似不自觉,除对我一人维护有加,身旁多少示好的丫环皆未放在眼里。也许是前世因果,让这个异姓小弟甘心守护在小小的金谷园,几乎忘了外面宽广的开地。
“对了,吾前日与老爷说,寻一机会,让汝在衙门当差,老爷虽未应允,却也未回绝……”
“夫人~”孙秀猛地打断我,怔愣道:“秀愿服侍夫人,不欲另往他处。”
“汝尚年轻,难不成一辈子守在吾身边?莫再小孩心性,若老爷允时,不许推托,以免惹祸。男子当志在四方,衙门虽是小差使,也能长些见识、积些经验,以汝之资,他日许有飞黄腾达之日,为何不去?”我轻喝他,似长姐般对此幼弟又爱又恨,总巴望孙秀有朝一日离了金谷园,前程也能如锦灿烂。
孙秀似欲辩解,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唇边的笑,多少有些无奈苦涩。我无心深究,怕汤凉了,穿过一处回廊,抄近路往书房而去,一路从奴俯身问安,更有供职书房的小哥儿远远见了我,匆匆上前恭迎,跪地道:“夫人来了。”
“嗯,老爷可还在书房。”
“在。与吴管家议事,此刻该议完了。”
“如此,这汤,是劳小哥儿送予老爷,还是由吾亲送?”我顾虑打扰石崇,不欲入内。倒是那小哥儿笑得殷亲,连声道:“夫人既然都到门口了,岂有不进去之理。主人并未下禁足令,想来也思夫人前往。”
轻笑摇头,命孙秀赏了他数两碎银,刚踏进书房院门时,却突然想起一人,正是他冒险告之吾怀有身孕之事,思及那日之情形,心中尚有余悸,展眼望去,这书房所在之院不大,遍植翠竹青松,甚为别致清幽,连下人也比别院疏少,以求清静之意。
“但不知书院中有几人伺候?”我问那引路小哥儿,他得了银两,心中甚喜,眉目俱欢,“回夫人的话,书院落不大,共有五名书生相伴共读,并五名从奴、五名丫环,共十五人当差。”
“哦?那却也不少,但不知五名书生中可有一留须之人?”
“夫人这却问住小的了,书生中有两名有须,从奴里也有几名留有胡须,却不知夫人要寻之人唤作何名,待小的为夫人寻来。”
我笑,摆手道:“罢了,吾不过随便问问,因老爷未留胡须,吾在想若伴读书生留了,共读时,却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尊谁卑。”这话不过打哈哈,却引得身侧诸人抿嘴一笑,孙秀接口道:“夫人心思活份,惯想常人不及之细节。”
说话间,又至书房门前,有伺立丫环接过热汤,引着我往内而行,还未走至内室,已能见石崇端坐于案前,手执一笔,急写何字。眼角一扫,见有人进来,将那字贴交于一旁吴叔道:“汝去吧,照此法而行。”
“诺。”吴叔应答,转身时,不妨身后侍女已至,几乎碰翻了盘中之物。
“当心。”我惊呼,帮那侍女护住托盘,吴叔一慌,也上前相扶,却碰掉了手中之物,信纸迎风一展,落于我脚前,无心看去,那信上有几行字,清清楚楚落入眼底——彻查走漏消息之人,并往博白,寻……
字折行了,余下的看不见。吴叔似不经意拾些那张薄纸,躬身行礼,“老奴见过夫人。”
“绿珠,怎么突然至此?”石崇从案前起身,复命吴叔,“吴才,汝去吧。”
“诺。”
心下虽有疑惑,却不及细想,将羊肉汤奉上,“若不为这汤,绿珠亦不敢打扰季伦。”
“何汤如此精贵,反劳绿珠相送。”石崇笑着将我扶至案后一同坐了,掀开盅盖,羊肉汤浓香扑鼻,石崇似甚欢喜。然我闻之却泛恶心欲呕,又恐他担心,不动声色朝一旁挪了挪,暗自压抑身上不适,竟将刚才无意瞧见的那几行字忘到九宵云外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