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茹娘番外(上)——误情(1 / 1)
十二岁那年,阿父为在朝中谋一前程,将我送至安阳乡侯府上为姬。阿母泪流,却也奈何不得,阿父官至子夕县令数年之久,未得升迁,此番举动,事关家族荣耀,连阿母亦无从相劝。
于是,一顶小轿,我就被送往安阳乡侯石崇府上。分别时,阿母与阿弟依依不舍,送出五、六里地,仍无归意。我只好出轿相劝。
“茹娘,汝尚年幼,去至他人府第,切记不可任性。”阿母反复叮嘱,这句话,我已听得数遍。
“已知。阿母回吧,阿弟尚幼,莫累着他。”
“阿姐。”阿弟走上前抓住我的衣袖,仰头道:“待吾长大成人,即去接阿姐回家。”
阿母忍不住笑了,我亦跟着笑,笑过后,又觉得无尽凄清寂寞——仿佛此别,再无重聚之日。
一路忐忑,不知为迎来一个怎样的未来。我好奇他的长相,好奇他的为人,好奇他府中的一切,满心急切期盼,又似觉不安,上下忐忑。可惜,入府十余天来,我并未见到那个安阳乡侯石崇,只被安置于一个偏园,得一名侍奉丫环,每日早起晚睡,无人吩咐,连院门亦不敢踏出半步。
小丫头怯生,与我并无多少言语,每日清打整理、端茶送水,只见人影,不闻人声。高墙内院,除却这丫头的脚步声,我只听见沙沙的风声、落叶的悉索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每天坐于窗前,看那日头缓缓升起,慢慢升高,又徐徐下沉,日复一日,心中似无底深洞般空落寂寞。
“翠云,去将纸笔取来。”
“娘子欲习字贴?”
“非也,吾要给家中去信。”
“诺。”
心中气恼,无可渲泻,可待翠云洗砚磨墨、铺纸晾笔,却又犹豫了,手执毛笔,半晌未落得一字,本欲向阿母哭诉,最后写成,却尽诉我在石府衣食俱优、众人皆宠。
一面写,一面委屈;一面封口,一面泪湿。十余天前,我尚在家中,与阿弟游戏,和阿母刺绣,一家人其乐融融,甚为自在。为何要至此人生地生、无人理会之处,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满腔期翼却也落空。只为阿父升迁吗?可阿父贵为一县之长,一家人吃穿不愁,还有何不足之处?我想不通,女儿家的命运,原来比浮萍更加轻贱,不值一提,连阿父亦狠心将我送出,并无半点留恋之情,女儿与他的前程相比,实在轻如浮毛吧……
“娘子~”翠云见我呆怔,上前问道:“笔墨可还有用处?”
“无,汝收拾吧,将此信交予二门外小哥儿,寄往吾家。”
“诺。”翠云接过那信,躬身退出,这屋里,又安静下来,安静得逼人逃避。
我急切步出屋外,秋日的阳光明媚,令人恍惚,院中满地落叶点缀,色彩缤纷,还有高墙外隐约的丫环嬉闹声,分明离我很近,却又似乎很远,远到遥不可及。
无处可去、无处可逃,慌张之下,顾不得规矩,顺回廊小跑至院门,稍一迟疑即往外冲出去。院外的风还是一样怡人,可我突然有了泪意,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过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阿母,汝可知晓,茹娘宁愿与阿母、阿弟为伴,纵然日子寻常,也好过今日千倍万倍。
满腔心酸,却又无可哭处,往来的从奴婢女皆好奇将我打量,所有人都忙碌着,唯有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方向。
“娘子~”似闻翠云在身后呼唤,不知为何,突地害怕再回到那个沉闷的内室,我转身就跳了,见人躲人、见屋躲屋,看见一捧花丛,想亦未想即钻了进去。
翠云的脚步声离我近了,然后又远了,我自躲在丛中,伤心之余未免得意——如同游戏,轻易将此小丫头骗过,就好象从前,与阿弟捉迷藏,他总不是我的对手,每每输了,又到阿母面前哭诉。阿母疼我,一面笑斥阿弟不守则律,一面将我拉至怀中,慈声道:“茹娘尚小,如此机灵,未知祸福。”
“机灵如果是祸?”我仰着头看阿母,心中疑问,却并不以为然,接过阿父侍妾递上前的香囊,自己玩得开心,早把阿母之言忘却,倒是那姨娘,陪笑向阿母道:“夫人多虑,小姐年幼,然心智聪慧,且面相圆润、声音婉转,正为有福之人。”
……
有福之人?像今日这般就是有福吗?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姨娘那样的角色,侍奉夫君,还要侍奉当家夫人,甚至连嫡夫人所生子女皆需恭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可现在,这些都成了我注定要经历的。
心中委屈悲愤,无可发泄,终于忍不住嘤嘤啼哭,连日来的寂寞、伤心、拘紧、害怕……一发不可收拾,我抱腿绻坐于花丛深处,开始犹有所顾虑,渐渐为伤心所埋,难辩何处何地,竟不理会其他,放声痛嚎。
“夫人,娘子在此。”外间有人说话,可也顾不得许多,哭已成势,难以收放。我眯着眼,看见花丛被人分开,一盛装丽人扶着两名丫头急急步入,瞧不真切她的容貌,可她的声音如此亲切动听,急斥那丫头,“还不快将小娘子扶起,秋日已深,莫沾了地凉。”
“诺。”翠云抢先至我跟前,蹲身道:“娘子快见过嫡夫人。”
她是嫡夫人?这府中的当家娘子?一面抽泣,一面抬眼瞧她,泪眼昏花下,只看见一个秀丽端庄的美人儿,神色关切,并无怒意。
“茹娘,可是叫茹娘?”她问一旁的侍女,不知为何,听她如此询问,心中竟有丝失落。
“茹娘快起来,何事如此嚎哭?可是在此间受了委屈?汝可细细回予吾知晓,定当为汝作主。”见我不起,她亲身上前,柔声相劝,又喝那几名侍女,“汝等听着,茹娘乃子夕县令之女,不可怠慢。”
“诺。”众侍女齐声应答,我越发委屈了,又甚为羞愧,顺势埋首于嫡夫人怀中,泪水已止,唯余气息难顺。
“傻丫头,无论何等大事,总有解决之法,汝今这般啼哭,却令吾手足无措。”
哽咽着说不上话,她轻叹一声,抚上我的长发,似自语又似安慰,柔声道:“也难怪,年幼离家,自然生疏恐慌,可汝这般伤怀,却叫吾如何颜面见汝父母。”
“吾父母?”不禁抬头,眼角犹湿,可忘了规矩,追问道:“吾父母要来此间?”
嫡夫人轻轻一笑,美若桃花,“闻老爷言,汝父将升迁至湘州刺史,自然要来送别。”
阿父果然升迁了,可我的心却不由一沉——从此,再见更无期限,一家人远离了,唯作我在这陌生之地,无可倚傍。
“茹娘若寂寞,今日既随吾去,吾那桂香苑甚广,亦缺个知心贴意的身边人。”
“夫人此话当真?”一忧一喜、一惊一愣,我的情绪,轻易被她带动,见她笑了,竟不自觉跟着展颜。
从此后,我搬出了那个寂寞的偏园,与嫡夫人高氏淑琴同居桂香苑。我的日子一下豁然开朗起来,不因为锦衣玉食,不因为得见安阳乡侯石崇,不因为来往的从奴对我客气恭敬……只因为高夫人对我甚好,同行同止、同吃同乐,在她温婉的目光、和旭的微笑下,我渐渐忘了家人、忘了思念、忘了身为人妾之实,一心依赖于她,一心仰望于她,一心为她喜而喜、为她忧而忧。
秋尽冬来,春去夏至,时光飞逝如梭,我以为可以永远这般下去——我与她相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有尽时。可岁月流逝,转眼,我也将满十六了,入府近四年,我伴在琴娘身边,几乎日日得见石侯,却不知为何,我从记不住他的样貌,只知道他来了,琴娘就很高光,琴娘高兴了,我就会跟着开怀。
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会变化,直到某天,琴娘斜躺于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副玉佩,神色舒离,似有忧思。
“夫人,这玉佩可是娘家之物?如何从未离身?”
“嗯?”琴娘似未回神,应了一句又没了下文。
笑着走上前,将手中所捧葡萄细细剥皮,喂于琴娘口中,见她微张樱唇,心中砰然一动。“此乃西域所敬美果,养颜最易,夫人多进些可保青春长驻。”
“青春?吾要青春何用?”琴娘长叹一声,将榻上坐起,目光落于我面上,半晌方道:“茹娘亦长成亦,柔美娇憨,却是吾忽略了。”
不由抿嘴一笑,心中蜜似甜美,又剥开一粒葡萄,喂于琴娘口中,却听她继续道:“算来,茹娘也已十六。”
“嗯。”
“初来是尚为一童稚丫头,如今也是舒丽少女。可恨府中虽有几名侍妾,皆不与吾同心,却是茹娘,与吾甚为投缘。”
“夫人之恩,茹娘未敢忘亦。”我接过话头,不敢抬眼瞧她,喜足勇气方继续道:“茹娘只愿有生之年,与夫人相伴,别无他愿。”
琴娘笑了,还如往昔般,手指拂过我的长发,神情亲切宽容,“这又何难,吾二人本就同为老爷妻妾,自然此生得伴。”
“吾~”猛抬眼,却不知如何接话,她不提醒,我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且茹娘之父已得高位,老爷亦算有义有情,偏是吾,这许多年,将汝忽略了。”
“夫人此话怎讲?茹娘在夫人身边,吃穿用度尽皆不同,且得夫人抬爱,与别有异,这般尚谓忽略,却不知何谓重视矣?”我笑,却见琴娘一愣,继而微笑摇头,“茹娘憨直,十六岁,当为人妇亦。”
手中一滑,一粒葡萄滚落于地,欲起身去拾,琴娘拉住我道:“此亦非害臊之时,老爷与吾,成亲日久,未得一子半女,萱娘虽去年诞下一女,偏又无福,早夭伤逝,吾早有洪愿,但为老爷生下一子,以承香火。如今看来,也甚虚无。若论园中其他侍妾,偏与吾甚不知心……”
“夫人~”心底微痛,刚欲接话,她握住我的手道:“汝且听吾说完。唯有汝,与吾甚好,似同一人,若汝侍奉老爷,得生子嗣,吾愿让出嫡夫人之位,终生侍奉老爷与汝。”
“夫人万万不可。”急切间跪于地上,她犹抓着我的手不放。心底悲痛,但觉何情与我渐行渐远,却又细分不明。“夫人待茹娘,恩重如山,但凡夫人之愿,既为茹娘之愿。若夫人真要茹娘侍奉老爷,未尝不可,却不能以嫡夫人职相赠,茹娘收授不起。”
“快起来,吾话未完,汝莫心急。”琴娘拉我不起,索性亦坐于地上,声音肯切,隐有哭腔,“此玉佩,乃石府嫡夫人之象征,新婚当夜,老爷送予吾为礼。可吾承其恩情,未报半分。汝若全心侍奉老爷,亦如全心侍奉吾,吾三人同生共止,既全了吾与老爷之情,亦全了吾二人之情。岂不几全其美?”
字字句句说在我心上,将我推至绝望的边缘,有什么支撑乍然间崩塌了,泪悬于眼角,欲落未落,我看着琴娘的双手,细腻的、滑润的、象牙色泛着淡淡的光泽。今生痴想与之携手同渡,原来亦不过一个荒唐的梦境。
“若论别人,不问亦可;偏是汝,因素来亲近,此事,望汝心甘情愿方好。”
“夫人~”我打断她,任那泪水滴落,正色道:“茹娘愿全夫人与老爷之情,全吾与夫人之情。”
琴娘笑了,她的笑,轻易将我融化。如此也罢,既不能私守,好歹,让吾陪着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第三天夜晚,即是我的新婚之夜。真可笑,入府四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我的——丈夫。他是冷酷的,即便面对新嫁娘,亦紧抿着嘴、微眯着眼,过硬的线条,极少的语言……他对琴娘也如此吗?我不禁思量,当他的手解开我的衣带,来不及啼哭了,我只想像着,通过他的手,我感觉到琴娘的身体——柔软、光滑、细致……与我的,婉转相承。
于是,当嘶裂的疼痛传遍全身,我竟笑了,恍然间,似乎我与琴娘相拥而眠,坦承着,今世无法企及的爱欲与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