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姐弟(1 / 1)
俗语常言:凭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孙秀志坚,却也无人能拦,檀郎自去了,留下他,日夜跪于崇绮楼外,请求石崇收留。石崇恍若未见,每日打孙秀身旁经过,眉眼都不轻斜一下;而那孙秀,跪得两天,米水不沾,日见憔悴,口干目黑,左右摇晃,却死撑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倒下。
劝亦不是,不劝亦不是。他二人都似死了心肠,一个执意要留,一个执意不肯收。可再这般跪下去,难保不出人命,心中焦急,又怕冒然相劝,反惹石崇怒火,因此将心事暗藏,唯偷偷留意孙秀状况而已。
第二日黄昏时,突起狂风,眼看夏季暴雨将至,狂风携尘四起,片刻功夫,天空阴暗下来,如同夜深。
我自窗格望出去,孙秀犹跪在小径中央,身子被风吹得前倒后斜,发簪散乱,衣角顺风高高扬起,更显得他身量瘦小赢弱,不堪此风雨来袭。
“烟霞,晚膳时的热汤可还有?”
“有,膳房预备了两碗,因主人外出未归,因此还余有一碗。”
“快命他们热了再端上来。”
“夫人适才没用饱?”
“非也。”我急摆手,压低声音对烟霞道:“那孙秀再跪下去,只怕身子受不住,眼看暴雨将至,汝将其余人等遣散了,将他扶到后房,命膳房将那热汤为料,加上小撮梗米,速速熬碗粥水,悄悄给他送去。”
“主人若知道了,奴婢如何交待?”烟霞急劝,又拉着我道:“依吾之见,夫人莫管此闲事,他爱跪到何时由他去吧,难不成自个儿都没个分寸?”
“分寸?他若有,早随公子去了,何必在此间受苦?”我将她推至门外,“快去,孙秀年纪尚幼,做事难免莽撞,老爷不过气头上不肯给自个儿台阶下,若真怪罪下来,自有吾担着呢。”
“诺。”微一思量,烟霞领命而去,才走得数步,已在廊间惊呼:“夫人,那孙秀晕倒了。”
……
后房内堆放着不用的器皿物件,角落里有一张小床,命人合力将孙秀置于那张小床上,他的嘴唇紧闭,脸色苍白,眉心微蹩,于昏迷中似还忍受身体的痛触。
“孙秀只怕受了风寒,夫人瞧他额上虚汗。”吴叔在一旁提醒,又为难道:“未得主人允许,不知如何解释。”
“若得他允许,只怕晚矣,烦吴叔亲命药房熬一副疏风清火的药汤,就算老爷不收他,好歹也得等他身子康健了方可撵走。”
“这~”
“去吧,眼看夜黑,若风寒入体,更麻烦了。”
吴叔稍一迟疑,躬身道:“诺。”才一转身欲离,复又问,“两日米水未沾,可禁得起药石?”
这话也是,我看向一旁的孙秀,知觉全无,眉心紧蹩,面颊腓红,乍一用药,只怕禁受不起,回身吩咐烟霞,“粥也不用了,就做碗米汤送来即可,汝守在膳房,看他们弄得干净才是,否则虚火上升之人,再吃些脏物,引得腹泄,难以收场。”
“诺。”
烟霞与吴叔领命而去,孙秀尚未清醒,只是左右翻转着身子,似很煎熬。不由走近前,倚床沿坐下,他身上的粗布衣裳也染尘脏污,束着发簪的长发散乱不堪,身上犹带着鞭伤,淡淡的血印变得乌黑发紫,尚未长足的身量紧紧绻缩成一团……
不过也是个苦孩子吧,听檀郎说过,年少时曾为富贵公子伴读,因而识文断字,又机灵聪颖,若不遭家变,也是阿父阿母掌中之宝。谁料江山风云变化,家亡人散,余他一人,漂泊四方。想来吃了不少苦头,幸而得遇檀郎,见他生得清秀又有几分才情,收在府中充当小吏,且并未签下卖身契,也因此,此次孙秀任意妄为,檀郎亦拿他无法,若石崇始终不肯收他,不知他又何去处?亦如浮萍,东西飘泊,不能自主。
思及此,想起年幼时辛酸,双眸不由红了,接过侍女递上的热手帕,轻轻替他拂拭面上的虚汗。
“娘子~”孙秀似有所觉,口中喃喃有声,却又睁不开眼,我俯身轻言,“汝这又是何苦?就算想留在洛阳,亦无需用此法子,更不知老爷如何处置。”
“娘子~”他转身,因激动,两颊更红,我伸手抚上去,滚烫异常,不由亦吓了一跳,“来人,去将医士请来。”
“夫人,府上小哥儿们病了,亦不过熬副汤药,休息一天便罢,从无请医士看视的先例,何况此人非石府从奴,主人定然不允。”
“快去,只说是我病了,先把医士请来。”我低喝,同为沦落人,相比之下,我要幸运得多,起码还有可倚傍之处,起码并未吃过如此苦头。面前的侍女面露难色,却见我动怒,亦不敢违抗,转身匆匆而去。
“娘子~”孙秀仍不停呼唤,嘴唇干躁,微一动,裂开一道口,渗出一滴血珠。
“傻孩子。”心下凄楚,以手中锦帕拭之。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腕,刚欲喝时,却见他昏昏然道:“留我……”说时一滴泪珠顺脸宠而下,让人不由动容,缓声安慰他道:“放心,总不至让你漂泊无倚。”
孙秀笑了,嘴唇微微上扬,眉心轻展,终于安然沉沉睡去……
吩咐下人为他清理伤口、换洗衣裳,又喂食米粥与汤药,我自在房中等石崇归来,想遍数种理由,皆不稳妥,正自烦恼,烟霞命人抬进洗浴木桶,面色似有不郁。
“此刻虽晚,未到安寝之时,且老爷未归,如何便作梳洗准备?”
“夫人早些睡吧,今日张罗那厮,定然累了。”烟霞并不看我,支起屏风,又向桶中洒了些晒干的桃花花瓣。
“老爷……”
“主人早已归府,本往崇绮楼来的,听闻下人数言,又往惠娘处去了。”
“嗯?”我有些怔愣,等了一夜,谁知他已回府,却又不在此间,白让我思量了一晚上,有劲使去没处用。
“夫人莽撞,那小厮不过是潘府上一介小吏,想入石府,也得看主人眼色行事,这般没眼色之人,由他去吧,何苦忙东忙西,主人本就不喜孙秀,夫人再处处相帮,岂不是与主人为难?本来亲近夫人的,这下又去了惠娘处,如何是好?”烟霞嘟着小嘴,服侍我将衣物尽除,赤身浸于木桶当中,温热之水将身心包裹,甚为惬意舒适,不由笑了,冲她摇头道:
“园中侍妾甚多,就算老爷有所偏爱,又怎能日夜同处?”
“可主人……”
“行了。”我打断烟霞,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有些规矩,是逾越不了,无论是我,还是石崇,又或者……檀郎。于此园中诸人同处,能保有一席之地亦为不益,何必强求那个“一心人”?如杨氏所言,此乃世间女子真心,亦为世间女子痴心。
“汝虽年幼,来此金谷园时日却长,不用吾教汝谨言慎行之礼,下去吧,吾独自洗浴可也。”
“夫人~”
“去吧,今日果然累了,半个时辰之后,命人来抬走浴桶,不必再上夜食。”
“诺。”烟霞退身而出,至屏风处,我唤住她,“孙秀伤重,且神志未醒,汝吩咐下去,好生照顾他。”
“夫人~”
“嗯?”挑高音调,并不瞧她,自将花瓣敷于发上把玩,“照此而行,吾自有道理。”
“诺。”
……
连着三日,石崇未返崇绮楼,亦不曾派人前来探视。却是孙秀,到底年轻,第二日烧即退了,第三日已来了精神,虽面色还不匀净,声音略带嘶哑,可病已渐去,眼神清郎,好了十之七八。
他没去处,只能安置在后房,又无可信之人,每日见了我总特别高兴,却又不敢与我对视,总是微垂着头,面上稍红,欲言未言,似女儿之态。
有时无事,我也爱逗他玩耍,看他脸红,不由开怀,“孙秀,汝随潘公子年余,也当见过些世面才对,如何这般扭涅,却不似知书识字之人。”
“娘子取笑……”他抬起眼角,只是一瞬,又自看向我身侧一处。
“若想留下,此间规矩不可不遵。”我手中削着一个苹果,兀自道:“说了数次,汝总记不住。”
“嗯?”
“譬如刚才,如何又称娘子?”抬眼相询,却见他正偷偷看我,目光深遂眷恋,让人心软,嘴唇微动,一个“娘”字尚未成形,我接口道:“吾乃老爷侍妾,并非未嫁之人,自然当称夫人。”
“嫁娶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聘金定礼,缺一不可,石官人可有备得?”
“住口。”我打断他,敛笑沉声道:“汝自潘府而来,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吾并非此间正夫人,何来聘金定礼?汝若想留在石府,规矩不可不守。”
“我……”
“吾幼时刚至倚红楼,亦如汝般心性直爽,凡事讲理,吃得无数哑亏,这才知晓世间之理并非处处皆对,吾等既为俗人,自然遵从俗礼,否则于人无伤,于己却害,又有何益处?”
“娘……”
“嗯?”
“夫……人。”孙秀终究改口,面上犹自不甘,我将削好的苹果塞于他手中,柔声劝道:“汝既执意留下,吾自当相帮,可老爷为人,主意既定,非他人能改。汝但记住诸事严谨,莫惹老爷气恼,吾自然设法留汝。”
“夫人之恩,孙秀此生未敢忘也。”他噗嗵一声跪地,夫人二字叫得轻,其余却又口齿灵俐。
“快起来,吾初次见汝,既如幼弟般可亲,汝若留在石府,全我二人姐弟之情,亦是好事。”
“幼弟?”孙秀猛抬眼瞧我,神色怅然若失。
我将他扶起,笑道:“从前家中只有阿母阿姐,却无阿弟阿妹,吾常以此为恨,见汝如同见幼弟般可亲,从此无人处,汝可称吾阿姐。”
“阿姐~”孙秀眉目一蹩,自嘲轻笑。吾正欲说什么,外间有人回道:“夫人,主人正往崇绮楼而来,夫人快至前厅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