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章（1 / 1）
“人人都有放不下的事情。”
漂亮的杏衫公子侯如毓正漫声而道。
“当年的朋党一案，种种始末，对于他来说也是心结。这个结，一定要他自己才解的开，这一点他和我都很明白——所以当时，我告诉了他小方的身份。”
他直言不讳。
“您……后悔么？”
“所以我说真是个好朋友，”侯如毓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让他高兴，留给我自己又担心又后悔得要死。”
锻铁没说话。
他知道他们都是不肯麻烦朋友的人，不仅如此，这两人相知甚深，所以侯如毓话中的意味甚至是感情，也许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
明白了也不能理解。
“不过——苏苏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而小方如今也是我的朋友，我也相信她。他们的选择，都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插手。”
侯如毓顿了一会儿，然后眯起漂亮的眼睛轻声说道。
“他是我救过的人，我不想让他有危险，于是耍赖跟着他。而苏苏他不想牵扯我，所以一直在赶我走。”
他微笑：“如今他赢了，我输了，就是这样。虽然他的法子比我还无赖，但小侯爷我从来就愿赌服输，这就跟你们回去。”
锻铁不语，然后慢慢道：“小侯爷回京，也不见得就是输了。”
他说话总是很慢，也总是很稳重。
“没错，谁说回京就不能玩……我要见严小析，请出他的‘铁袖’。”侯如毓眨了眨眼，又恢复了平常戏谑的神情，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铁袖小刀。
铁袖，怀柔。
对于这柄与怀柔短剑并称，几为传奇的绝刃，知道在当今太傅、吏部尚书严长析手中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锻铁神色一变，他本来是严长析的家仆之子，虽然如今也身为御林侍卫，但仍然对他忠心不二。
“因为怀柔很快就要在武林中出现，所以不如我也拿铁袖出来玩玩。”侯如毓笑嘻嘻的道，“传言怀柔一直在前朝谢氏皇族身上，然而朝廷欲寻却一直不见踪影，如果我和苏苏想得没错，应该是被前几年失踪的谢家留黛丫头带走了。”
他不会武功，第一句话听上去像是胡说八道，然而锻铁却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
“谢氏一族……要反？”他肃容道。
“没有证据，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侯如毓拿扇子敲了敲锻铁的肩，“只不过我和苏苏最近遇到了昌意……有昌意在，自然就有留黛那丫头在。他们在搞什么，也许很快就要搬上台面了。”
“……属下也希望只是乱说。”锻铁沉重的道。
“这个不是你我希望的事。”侯如毓笑笑。
“人心，人的欲望……是最难掌握和改变的东西。”
……
（而此时，傅家堡中）
傅画词？！
那第二封射进来的信，竟然署的是“彩蝶儿”傅画词的名！
而傅画词已经在半年前死掉了……那么这封信是在她死前寄出去的？寄给谁？是射“剑”的那人？
丁涧泉心中万般好奇，千念百转，却忍着没说出口。
“画词那死丫头，要傅家把她的娃儿交给有这封信的人——”
然而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老太太却缓慢的说了出来。
“难道那孩子真没死？”丁涧泉继续试探着问。
傅老太太忽然把灰白眼瞳转向了他，他莫名吓了一跳，好似骤然见了鬼，只好闭嘴低头。
“死丫头自她的宝贝儿子夭折后，就又病又疯，还以为活着呢。”
傅老太太慢慢说着，手中拐杖空洞的打着地面。
丁涧泉低下了头。
这倒也是没错——他想着，眼中又浮现出了一个疯疯颠颠，满身污垢的女子形象。
昔日的武林美人啊……
他忽然在厌恶中又有了怜悯。
“泉儿，准备开门。”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傅老太太这样说道，
“太夫人您说什么？！”丁涧泉顿时怔住，
“门外那么多人……现在开门，一定会出乱子。”
“现在还不够乱么？！”
咚！
老妇人忽然喝道，拐杖忽然敲了很大的一声，声如惊雷。
几个年轻的子弟已经吓得一下子半跪在地上。丁涧泉也连忙垂手低头。
“你们不用怕——”
傅老太太又恢复了慢吞吞的语气，浑浊的眼中忽然闪现了一丝鬼魅的笑意。
“其实这封信这个人……说不定还是好事。”
丁不弃先是一怔，然后也反应了过来。
“不愧是太夫人！”他连忙佩服的说道，“孙婿这就去喊话。”
……
“什么？”
听完上面遥遥的回答，阮芳芷皱了细眉，扭头看着苏七弦。
“你要来这里找一个小孩子……而那个小孩子早就死了？”
苏七弦却好似不惊讶：“我在路上早已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你还来？难道是要连骨头也带走？”阮芳芷有些莫名，“话说我们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
“我啊……”苏七弦笑笑。
“等着人散，门开。”
……
“昌意，叫九旗旗主们带些人来，把前面那些人赶走。”
紫衣女公子听完城堡上的喊话，慢慢的喝完了一盏茶，然后忽然抬头说道。
红衣男子一回头。
“为什么？”
“因为赶走了人，才能让苏言他们进去。”谢留黛慢慢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剑，随意的抚摸着。
那柄短剑通体泛黄，莹润可爱。
她好像已经等不及要进去一般。
“我有一点不明白。”李昌意慢慢说道。
“为什么他们喊话时透露出是傅画词传信给苏言？这样的话，不就更说明了人还活着？”
“……这就是傅老太太的高明之处。”
谢留黛反而一笑：“他们虽然没有据证，但是心里都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是我们弄来的……我们在傅家堡里找不到人，才以此要挟他们主动交出来。”
“傅画词早就疯了，所以她临死前写的这封信，可以只是疯话，但也或许正是真的。他们故意这样让我们听见内情，其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让他们开门，谁都进不去，那么还是个僵持的局面，但如果我们把人赶走，让苏言进去，就极有可能找到孩子的下落……如果孩子真的还活着的话。”
“这样，既不能证明他们隐瞒了小世子的下落，也解了困——他傅家就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们斗去。”
谢留黛叹了口气，倚到窗前，看着窗外天色已暗，人马都只剩下深蓝天幕上的剪影。
“只有一点我想的没错，那就是不管他们是不是说谎，对于傅老太太来说，傅家的安定永远来的最重要。”
“难怪她能执掌傅家堡这么多年……她真是头狐狸。”李昌意插嘴。
“说得对，”谢留黛欣然点头，“傅老太太不仅是头狐狸，而且是头老狐狸——她嫁到傅家一年就守寡，守了七十五年的寡，也掌了七十五年的权。到现在仍然活蹦乱跳，精神好极，一点也没有见棺材的意思。”
她像是很羡慕的样子：“我虽然不见得比她笨……但像你我这样的人，大概活不到那个岁数。”
“活到她那个岁数有什么好处么。”李昌意依旧不带表情的说道，“比鬼都难看。”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如果孩子真的死了呢？”
“那么我就要骨头。”女公子宛然一笑，露出与骨头一样雪白的牙齿。
……
阮芳芷走进傅家堡之后才明白一些事情真相。
比如射箭那人就是最近在西南兴起至全盛的丽端堂副堂主，近几年在武林名声大噪的奇才李昌意，武功鬼魅精绝，纵横南北鲜有敌手。
比如说丽端堂正堂主据说是一个能摄人心魄的女公子，而且是前朝皇族谢氏之后，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谢留黛。
再比如说那个孩子正是谢家的骨肉，谢留黛的亲侄子。然而孩子的母亲傅画词却罔顾亲情，在病死之前写了封信千里辗转，秘密交给苏七弦，竟然要把孩子托孤给他，因此他们才赶来此地。
更比如说，如今的傅家主人——傅老太太却一口认定有这个孩子没错，是谢家的骨肉也没错……只不过因为一场意外的失火，早就连骨头都烧成了灰。是傅画词被人追杀伤到了脑子，又兼以痛失爱子急怒攻心，这几年又病又疯，一直以为自己的宝贝孩子没死，才闹出了这样一件笑话。
……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最后的真相给予她的震惊程度——当她跟着苏七弦走进傅家的议事厅的时候，看到了江湖上广为传奇的傅老太太，像一根枯老的树桩一样，立在正中，看见蓝衫白袖的文雅男子缓缓走进，灰白的眼珠里竟然现出了奇异的色彩。
“苏言苏大人，”傅老太太开口，言语间不无讽刺，“原来苏大人果然还健在，老身还以为方才读信时自己眼花了。”
苏言。
大理寺，司刑少卿，右丞相袁缜义的得意弟子。
六年前，身为三朝元老的袁缜义大学士因开源二年朋党一案，先入诏狱，再受审讯，判定十余项罪名属实。最终念其旧日功勋，钦赐饮鸩，留的全尸。
之后，袁家诛灭三族，其余老少充军流放，若大家族，凄凉离散。
……
而金銮殿上，官服玉带，上奏陈表，众目睽睽之下读出这二十三条罪状的，正是袁缜义的昔日门生，今日的黄泉引路人。
大理少卿，苏言。
……
五年之后，案件却忽然又平反，后来查证，六年前那些罪状据为不实诬告，牵强附会，袁缜义并无上述罪名……然则袁家早已零落不存，昔日乌衣门第，今日只剩断瓦残桓。抚恤已经不能，皇帝便下令严查当年之事，抓了当日冤告和枉法断案之官员一并罢官然后投入大狱，苏言自然首当其冲，可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这位苏大人没多久就在狱中病死了，至今此案仍未审结。
……
她脸色刷白，身形摇摇欲坠。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蓝衫人，希望从他的口中说出一个“不”或者“您误会了”。
“正是。”然而她听到对方笑笑的说道，声音清晰熟悉一如往常。